我累了,在箱子上坐了一会儿。
过道里的人群发生了最后一次大涌动,犹如草堆被飓风推挤。我知道火车门关了。过道里的人有几个开始往水池这里扭身子,可是空间狭窄,难以得逞。我坐在箱子上,望望水池上方的镜子。镜子里那些过道里的人们——个个的身体都好象被镶嵌着无法动弹的机械人——都对我投以并不友好的眼神。
我转过头来。假想的眼睛依然逼视着我。
我把箱子往外拖了拖,站起身来,靠壁站着——空间丝毫没有发生变化。只是,我觉得,若站着,人们看我的眼神,敌意多少会少些。
火车开始动了。
这庞大的饱和容器借助着巨大的动力,开始了漫长的旅行。背部感觉到的有韵律的颤动,提醒我行程的开始。我坐在了箱子上。
坐了一会儿,我又开始不自然起来。
假想的目光汹涌着,提醒着我周遭人们对我的不满。
我若有意若无意地瞄一眼镜子。镜子里的人们并没在看我。他们进行着巨大的努力保持着身子的平衡。火车呼哧呼哧的声音像哮喘病人垂死的呼嘘。
列车员从过道那头进来喊道:“把箱子都放行李架上去!那儿有空儿你们不放干嘛?搁地上多占地儿啊!都搁上面去!快!”
我站起了身子。
列车员从人群里钻了过来——人们的身体展现了伸缩的弹性,刚才他难以推开的人群,现在自动让了一条路给列车员——我看见列车员站在了过道口。
他指着一个箱子,看着我喊道:“你的箱子吗?”
“是。”我说。
“搁行李架上去。放这儿占地方!”
“行李架没空儿啦!”列车员旁边,一个穿蓝色布衫在人群里踮着脚勉强站稳的矮个子男人说道。声音象破锣一样。
列车员皱着眉头瞅了一眼蓝衫,似乎对蓝衫的多嘴深感不满。列车员看了一眼不堪重负的行李架,又低着头研究了一会儿他的大箱子。点了点头说:“那就先放着吧。”
列车员又从原来的通道退了回去。好象一只乌龟把头又缩进了壳里。
“让一让,让一让!”推小货车工作人员的声音,在车厢里显得沉钝而郁闷。
人群之间起了一阵子小小的骚动,又不动了。
这头的人喊道:“太挤了,动不了!”
“你们让让!能挤过去的!”
“真动不了!”几个人的声音同时喊道。
小货车的努力宣告失败后,车厢里的喧嚷多少告一段落。我闭上眼睛。噪音如退潮的海水,使我的耳廊产生空虚和痛感。火车开动的步伐有条不紊,机械各司其职的劳作。
有人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穿蓝衫男子对我咧嘴而笑。他把已经开始蜷曲疲惫的身子展开了,点着头。
“什么事啊?”我问。
“我洗个手。”蓝衫说。
我点了点头。把箱子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自己尽最大力气贴着壁,把箱子提起来,抱住,往自己身上压,让出一点空间来。蓝衫从狭小空间里钻进来,快手快脚地开了水龙头,一边伸手洗着一边向我微笑。我努力撑着箱子,姿容尴尬地向蓝衫微笑。蓝衫洗完了手,侧身走了出去,帮我扶着箱子:“哪,拿下来拿下来,小心小心。”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蓝衫的手扶着箱子放下。
我看到他的脸色开始变得不那么好看。
我微微感到了心虚。
蓝衫显然已经感觉到了,箱子并不重,可能还是空的。我目送着他钻回了人群,重新踮起脚,对旁边的人开始耳语。我下意识地猜想着他的话语。蓝衫也许会说:那小子提那么大个箱子占那么多地方,里面根本就是空的!真他妈的,挤死我了,他倒自在。
那似乎是个不祥的开始。
秘密被揭穿之后,开始羞于向我开口的人们似乎找到了效法的对象,要求用水池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我点头微笑着,拿起箱子,让他们一一通过,而后离开。
先是一个穿T恤的大汉过来,一声不响地向水池蹭身子。
我提起箱子,他一眼没向我看,自顾自把水放得哗啦啦响,慢条斯理地把手洗了一干净。洗罢了手,又意犹未尽地捋起袖子,把长满黑森森毛的手臂擦洗了一遍。如此周折一番,最后方洒着水珠施施然退了出去。
接着来的是一个干部嘴脸的方脸男子,他动作细谨,整个人像一汪黄油一样抹到水池旁,取出一包已经开过封的餐巾纸,从里面抽出两张已经发皱的,蘸湿了水,细心地对着镜子抹脸,又擦了手,然后一心一意地从镜子里看自己那张方正端严的脸蛋。完事之后,将餐巾纸团起来扔在水池边上,又小心翼翼生怕被毛虫刺了一般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乃是一个头发染红的年轻人,晃到水池旁,对着镜子翻弄着头发,又龇牙咧嘴地自己看了看牙……
何苦看什么牙呢?我不由想,不过还是未宣之于口。
然后,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点燃了,开始慢悠悠地吸烟。他皱眉。他不喜欢烟味。红头发的年轻人吸着烟,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尊容,然后把烟头掐灭在水池中。
他走后不久,又一个妆化得让人看不透年龄的女孩儿钻了进来,细看不过十六七岁,却一脸妖魔鬼怪的招致模样。辫子结成极繁丽的花样。她细心地放水洗手,然后开始补妆……
如此,我一次次地把箱子拿起来,然后放下,然后再拿起来……
蓝衫在不远处看着我,嘴角依稀带着一丝狡黠……
我不得消停,极为疲惫。糟糕的是,如此情境未有己时。我很想到人群里去挨挤,那就不必如此不断被折腾。然而这是自己选择的空间,没有退路了。欲进不能,欲退不能。而我也不可能有底气去拒绝那些要用水池的人。
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杀死了宙斯的儿子并且吞噬了尸体——虽然你知道,宙斯有许多许多私生子,但是绝对不容许任何人轻慢他。
西西弗被判每天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山,但是石头一上山就会滚落山脚。西西弗惟有日复一日地推着石头。如此者永远永远——
恍惚之间,我也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难以摆脱的永远……我自己跌入了如此的处境。永远无法摆脱--也许真的,真的,永远无法摆脱。
这不是我的错……我想。也许是。也许不是。就象多年以来我一直习惯的方式。使我陷入这一切的只是一个思维的定式。就象即将等待着我的分手。还有在前方等待着我的漫长的旅途。
B
火车在昆山停靠时,车厢内发生了一次迁移,犹如地球平面的板块运动。兵荒马乱之中,我得以逃出那逼仄的角落。两节车厢中间,几个男人正各自站着抽烟。角落里,一个戴着耳机的女孩儿坐在谱地的报纸上,颀长的双腿交叠着,抬起右手遮挡车窗中泻落的阳光。
“对不起。”我说。
女孩把耳塞拔出来,抬起眼来看我。目光在我脸上一转之后迅速下降,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我的箱子。
“能放一下吗?”我说。
“好。”她说。语调明快得像剃须刀片。她手撑地站起身来,示意我挤进车窗的地方,放下箱子。我将箱子放好,站得直直的。女孩低着头研究我的箱子。他对她说谢谢,请她坐下。她点头,坐了下来。
“你别站着呀。”她说。“坐箱子上不好吗?”
“站着没事的。”我说。
“别不好意思。要不我坐你箱子上?别浪费了。你坐地上不碍事?”
“好。”
火车开动了。大片大片云影般的树阴不断抚摸着车窗。田野的角度渐次倾斜。河水如明镜一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将头靠在壁上。有阳光的地段,感觉确实不同。
“你是去哪里?”女孩问。
我抬起头来仔细端详了她一下:娃娃脸。大眼睛。生得颇为珠圆玉润,眉目极美。虽则坐着,但还是看得出来个子很高。比起那线条优美的大眼睛和嘴,鼻子显得过于小巧了些。
“去无锡。”
“乘国庆旅游呀?”
“不是,放假了,回家。”
“回家……那么你家在无锡呀?”
“嗯。去过无锡?”
“没有。我去南京旅游。”
“南京好象没什么好玩的。”
“你去过?”
“小时候常去。上大学后去过几次。”
“去玩的呀?”
“也不算。去看女朋友。”
“你女朋友在南京呀?”
话题有不可收拾的趋势,我企图结束。
“是。”
“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呀?”
“没什么的。”
“蛮轻的样子。肯定不是书呀电脑呀什么的。难道是衣服?”
“算是吧。”
“什么算是呀。不是衣服要么就是被单。要不,是绒毛玩具。”
“你怎么知道?”我冲口而出。
“是被单?绒毛玩具?”
“后面一个。”我说。
“这么有意思啊!男生还带绒毛玩具的吗?我要看一看。”
“不是自己带的。给女朋友带的。”
“那她一定很开心咯。你对你女朋友真好。”
“也不是,分手了。”我说。
“啊?你跟你女朋友分手了呀?”
我默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然而女孩的问题连珠炮一般。
“为什么分手呀?分手多久了呀?怎么分手了还要给她带玩具呀?她是在南京呀?你是在上海读书呀?”
“前几天她电话里说要分掉的。至于这个是带给她的礼物。”我说。
“你女朋友也是学生呀?她叫什么呀?多大了呀?”
“姓胡,是学生。”我说。
“是吗?我也姓胡呀!”女孩说。
“开玩笑吧。”
“没有没有,给你看我的身份证好了。”
“不必不必。”我慌忙说,“你好。”
“你看嘛。”她说,将手硬伸到我面前。“身份证没带。学生证。我叫胡小悦。”
“你好。”我说。
“哎呀,分手呀……好可惜呀。那个,我想看一下这个玩具。”
“现在不成,”我说,“一会儿停车时再说。”
车到苏州时,又一次鱼贯上下的迁移行为。她从箱子上跳下,低头看:“这个怎么开?”
我按下开关弹簧,箱子弹开。一侧吸烟的几个男子不断打量我们两人。女孩从箱子里抱出了绒毛玩具。
“这个是什么呀?很可爱的。”
“海豚。”
“海豚?不怎么像啊。”
“是海豚。”
“噢……”
“怎么了?”
“嗯,很少看到男孩子抱着绒毛玩具上火车的。”
“大概是吧。”
“你以前见过?”
“没有。”
“我抱一会儿可以吗?回到无锡还给你。保证不弄脏的。”
“好吧。”我说。
“多吃一点。这个鸡汤是妈今天熬了一下午的。童子鸡肉是硬实的,我怕煮不烂,所以多煮了会儿……”
“谢谢妈妈。”
“鸡肉烂了没有?好吃不?童子鸡是补品,就是费工夫。多吃几块。不够锅里还有。”
“嗯。”
“你别给他添了,看儿子碗里都满了。吃太多胃不舒服了,还得吃马丁宁。”
“我是看儿子心疼呀。在上海能吃什么好东西?稍微正经点的菜就贵得要死。食堂的菜又老龌龊。不让他现在多吃一点,回去了还要挨饿。”
“儿子你是不知道,你妈妈每天在念叨你,还说要辞职了去上海租个铁皮棚子,每天给你做菜吃。哈哈。”
“别喝酒了。你怎么又喝?”
“儿子回来了,我开心,多喝一盅呢没事的。黄酒呢,喝了不伤身。”
“半杯。半杯!不能多喝。”
我将筷子横架在空碗上,用毛巾抹了嘴和手,将双肘压在桌子上,叹了口气。
“爸,妈。说个事情。”
“怎么了?”
“我和她分掉了。”
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色。
“分掉了?分手了?和小胡?”
“分手了。”
“我一开始就说那个女孩子啊,她……”母亲说,“她有点那个。人也不很好看,可是偏要强得很。你对她算得好了吧?还老是护着她。你看……”
父亲眼睛转了转,一言不发。
“妈,”我说,“分都分了,也有我的不好。这样事后再说什么现成话,很不好的。别说了好吗?你把她说得不好,弄得你儿子眼光不准似的。”
“哦,不说了不说了……我晓得了。不提了就好。不提了就好。”
“儿子,”等到只有我和父亲在的时候,父亲叼起了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眯着眼喷出第一缕烟,然后眨了几下眼,好象在斟酌字句,“过去的呢,就过去了。爸知道你心里难过。她呢,和你似的,都是挺要强的性子。在一起呢,总是会有矛盾的。你说这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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