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张如芳,第一次见,她总是眼中带水光,看向他的时候目光有慈意,是他从没体会过的,母亲看幼子才会有的慈意,让他心动。
仔细了解之后,原来她也是家中长女,弟弟年纪小,父亲身体不好,她细弱的肩膀与母亲一起,两个女人,扛起家中担子,比他还不容易。
一番怜惜之下,多年打磨,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她带水光的眼神中百炼钢成绕指柔。
今天也是,到了张家,新娘子都没有梳洗打扮,他还以为是有什么变故,原来只是没有嫁妆,贺余年毫不犹豫的牵着她就走,只要人在,其他都是小事,他会挣的。
哪怕旁人再多的意见和看法,当事人乐意,谁也没辙。
贺余年从记事开起就在琢磨如何填饱肚子,后来是琢磨如何让一家人填饱肚子,在家人都不需要他,即将抛弃他的时候,他娶了妻,以后还会有孩子,会有个小家,一直需要他,绝不会像一手养大的兄弟姐妹那样抛下他。
贺余年这个新年过的热闹且满足,琼州岛却一如既往的逐渐凋零。
经过一个难熬的冬季,村里又有两个老人没熬过来,现在剩下的人一双手都差不多能数过来了,陈石头常常跑到码头发呆。
今年码头扩建,部队也盖了不少房子,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大概只能剩下他们一家还有年轻人,还能有孩子出生。
岛上的老人都很喜欢晓茶,现在晓茶满村跑,只要不下水,晓渔都随她去。
老人们看着鲜活的孩子,才觉得活着还有些盼头,盼着肚子里的娃娃出来。为此,几个老人常常凑在一起。
很快,小娃娃还没出生就有了许多玩的穿的用的,竹子做的小床,竹篾编的小玩意,打磨的一根刺也没有,旧衣裳改的小衣服,小帽子小鞋子。
美中不足的是晓茶,过去记忆短暂甚至隔天就忘的晓茶,随着肚子里孩子胎动频繁,她追问安广柱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心中有自己的想法和执念,晓渔担心她到生的时候要闹,这时候只得随她去玩去跑,要什么都满足她。
春风从海上吹来,岛上人纷纷脱下长袖,很快都换上了短打。
刘晓川来过几次,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候带着张廉一起,给晓渔送些东西,晓渔也礼尚往来,给他们编草鞋,竹筐,鱼干虾干等。
晓渔明确表示等孩子出生之后,安顿好家里,才能离开家去帮陈学江办事,陈学江理解晓渔的情况,也只能让人多加照顾。
她现在已经很少下水了,最多撑着船去撒撒网。更多的是待在家里院子里,陪着晓茶,编草鞋,草帽,蓑衣,竹席竹筐,等供销社船来的时候拿去换钱,陈石头拄着棍子有时候坐在旁边看着,偶尔也帮两把,晓茶有了新的兴趣,她对小孩子的东西无限痴迷。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晓渔持家,阿姐与阿爹在家等着她,无忧无虑的模样。可是撕开平静的表象,内里总是鲜血淋漓。
“晓渔,哥哥怎么还不来?小娃娃都要出来了,他怎么还不来当阿爹?”肚子里的娃娃又动了,她立刻想起了哥哥。
“阿姐,姐夫大约是在赶来的路上了,路途遥远,要走很久呢!”晓渔劈着竹子,随口道。
“哥哥离得很远吗?”晓茶的世界只有岛上前半部分村子这么大的地方,之外都是海水,不能去。
“唔,海的另一边,撑船都要很久很久。”晓渔头也不抬。
“噢——”晓茶惊呼,海简直太大了,无边无际,海浪翻腾还会让人头晕眼花,盯着看久了还会吐,可难受了。
“好了,我们到外面看看鸭子怎么这么久不回来生蛋,别生在外面了。”晓渔起身拍拍身上的竹丝碎屑。
第56章 时间的荒野
晓茶被晓渔拉着,机械的迈着脚步,眼睛却呆呆的看着远处的海域。陈石头在院子里看着两人的背影愈发沉默。
晓渔带着晓茶在有些泥泞的海边远远就看见自家几只鸭子,冬天海边虽然不算冷,但是几只鸭子还是懒懒的,隔几天才一个蛋,好不容易天暖和了,几只鸭子又开始藏蛋要孵化,一坐窝,就不再继续生蛋。
现在温度还不够,孵化不出来,晓渔总要踩着稀泥去找蛋。
晓茶有了心事,今天的饭吃的也不香,午睡醒来格外沉默,晚上趁着大家都睡了,晓茶偷偷跑了出去。
大海茫茫,晓茶也不知道哥哥从哪个方向来,她爬上最高的礁石,远远眺望,海风阵阵,海浪汹涌,海天一线,笼罩在茫茫夜色中,海面什么都没有。
盯着海浪久了,晓茶开始晕水,有些头重脚轻。
远远的,几乎要被海浪声吞没的,传来晓渔若有似无的呼喊:“晓茶!阿姐!晓茶!”
晓茶茫然回头看了看,晓渔瘦小的身影正向这边找来,似乎还没有看到她,在东张西望,走走停停,时不时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喊着她的名字。
她又回头看了看海上,嘴里呢喃自语,“哥哥,你到底在哪边呢?晓茶好想你,小娃娃也要有阿爹。”
夜间潮水愈发凶猛,海浪更甚,一个巨浪袭来,原本盯着海浪久了就晕水的晓茶这时宛如在船上,摇摇晃晃着要倒下。
晓渔终于看到一块大石头上有个黑影在晃动,就着浪花泛白的光,看清了正是晓茶的身影,摇摇欲坠。
晓渔撒腿就往那边跑,嘴上惊呼:“晓茶,晓茶回来!”
晓茶听到呼喊就要回头,可惜,几乎在同时,晓茶回头的瞬间,身子向后踉跄一步,「噗通」一声掉进海里。
晓渔目眦欲裂,凄厉的喊道:“晓茶!”
晓渔宛如水中的剑鱼,飞奔过去,毫不犹豫的跳进海里。
几个呼吸间,晓渔就摸到晓茶飘动在海里的长发,忙顺着头发抓住晓茶的胳膊,快速踩水往海面浮起。
很快,湿淋淋的两人就爬到岸上,晓渔慌的手足无措,不敢去按压她隆起的肚子,只使劲掐晓茶的人中,不停拍她的脸,将她侧过来拍背。
好半天晓茶才终于吐一口海水,紧接着就拼命的咳嗽……
“阿姐,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晓渔很害怕。
晓茶缓过劲来就捂着肚子呻吟,带着哭声叫道:“晓渔,我肚子疼……”
“肚子疼,肚子疼。”晓渔伸手又缩回,不敢触碰,急的团团转,“怎么办?怎么?”
“晓渔,我好疼啊——”晓茶捂着肚子蜷曲起来。
“我,我带你回家,我去找陈阿嬷,找三婆,去驻地找医生,阿姐,你忍忍。”
晓渔不敢背晓茶,一手伸在她腿弯,一手揽住她的脖子,一个用力,将她抱起来就往家跑。
肩膀撞开大门,“阿爹,阿爹,晓茶肚子疼。”
晓渔慌慌张张的往屋子里跑,到陈石头的卧房,陈石头已经翻身坐起来。
晓渔将晓茶放在陈石头的榻上,“阿爹,你拿衣服给晓茶换上,别叫她着凉了,我去后山找陈阿嬷来,再去营地找医生,一定要救晓茶。”
陈石头拖着瘸腿,也没心思去摸拐杖,晓茶的呻吟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哥哥,我要哥哥,晓渔——”
晓渔一抹眼泪,“阿姐,你别急,我去给你找,你要谁我都给你找来。”
陈阿嬷上了年纪觉浅,晓渔「呯呯呯」的脚步声在篱笆墙外响起的时候她就立刻醒了。
“阿嬷,阿嬷醒醒,我是晓渔,我阿姐肚子疼!”
陈阿嬷翻身下床,一个腿软差点摔倒。
好不容易扶着桌子站起来,摸着墙硬是撑到外面给晓渔开门,“晓茶怎么了?这还不到生的时候啊!”
晓渔一抹脸上的水,“阿姐半夜偷偷跑出去,掉海里了。”
陈阿嬷忙将披着的衣裳穿好,“快,我腿软走不动,你去我房里柜子底下,最拐角,有一包珍珠粉,去拿来。”
晓渔忙跑进陈阿嬷的卧房,之前拿金锁片见过的柜子,打开在四个角一摸,很快就摸到一个油纸包,捏一捏,有点软,像是粉末。
晓渔忙跑出去递给陈阿嬷,“是这个吗?”
陈阿嬷一模就知道了,“就是这么,快去找晓茶。”
晓渔将还在滴水的长辫子拿到胸前来,矮身站到陈阿嬷面前,“我背你去。”
背起陈阿嬷,晓渔就大步往家跑。下山的路跑的很快,无数次几乎要刹不住栽下去,陈阿嬷索性闭上眼缩在晓渔的背上。
好不容易跑到家,陈阿嬷稳住心神,站住脚,“去倒一碗水来,热乎的最好。”
幸好晓渔有晚上在锅里闷点水的习惯,虽然不算烫,也有些温热。
晓渔忙舀了一碗端到陈石头的卧房。
陈阿嬷从怀里掏出一颗小指头大小的珠子,发出淡绿色荧光,屋子里瞬间亮了不少。
陈阿嬷没有多少废话,将纸包打开,用指甲挑了三下倒在晓渔端来的水里,顺势用指甲搅动了一下,“给她喂下去。”
晓渔扶起正在床上打滚的晓茶,“阿姐,阿姐,把这个喝了肚子就不疼了,快!”
晓茶哭喊声都被晓渔压下了,颤颤巍巍的把一碗水喝下。珍珠粉有收敛定惊安神的作用。
胸口似乎有些暖意,慢慢蔓延到全身,晓茶这才停了哭声,只靠在枕头上,轻轻哼哼。
晓渔见状放下心来,拿着陈石头的薄被,想要给晓茶盖上,一低头,晓渔几乎要哭出来,“阿嬷,晓茶,晓茶她流血了。”
陈阿嬷原本有些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她上前看了看,有心想摸摸晓茶的脉搏,无奈手不行了。
伸手擦了一下血迹,“放心吧,已经止住了,出的不算多,不过你最好还是找大夫来看看。”
晓渔点点头,“阿爹你照看好晓茶,我去营地找大夫。”
陈石头吓的脸色都变了,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只点点头,半晌眼看着晓渔要走到门口了,才想起来,“营地医院有个老大夫姓胡,他给晓茶看过,他会看,你还找他来。”
晓渔脚步匆匆,“我知道了。”
第57章 时间的荒野
晓渔比较幸运,或者说幸好陈学江早已在暗中安排人护着晓渔,刚到医院,就看见胡老大夫正在往外走。
晓渔忙上前拉住胡老大夫,“大夫,我阿姐有孕,不小心掉海里,这会儿肚子疼还出血,求你跟我去看看吧!”
胡老大夫早有准备,“巧了,我刚找了点药准备明天带回去的,走吧,先看看晓茶姑娘。”
有陈阿嬷给晓茶推动穴位,吃了珍珠粉,躺着养了一会儿,晓茶脸色好多了,已经昏昏欲睡,只是时不时惊醒叫嚷着要找哥哥。
晓渔强忍着忧心,看着老大夫给晓茶号脉,摸肚子。
老大夫沉吟一番,“晓茶姑娘原本就体弱,好在这段时间补的不错,底子还行,不然抗不过这一回。”
陈石头松了口气,老大夫又补充道:“不过晓茶姑娘一直心存忧思,血气瘀滞,加上这次摔着,孩子没足月就入盆了,接下来的日子只怕有些艰难。”
“要怎么做才能保住两人平安?”晓渔直奔主题。
“唉!”老大夫叹息一声,“现在只能让产妇卧床休息,另外我开一些安胎药,孩子能在母宫多待一天,存活的把握就多一份,另外还要劝解产妇放下忧虑,保持心情平和。
可惜,晓茶姑娘心性犹如幼童,不比旁人,劝解对她未必有用,不放开心事,长期忧思,气血不宁,不利于安胎。”
晓渔垂下眉眼,晓茶是个孩子,她永远无忧无虑,过去的事情很快就能忘记。她做梦也想不到,晓茶会有忧思过度的一天。
晓渔咬咬牙,“大夫,您开药吧!至于心结,我来想法子给她解开。”
胡老大夫留下药,交代了平日要注意的方方面面,这才离开。
晓茶吃了药,很快睡熟了。三人这才从卧房退出来。
陈阿嬷和陈石头盯着晓渔,“你打算去找那人?”陈石头说道。
晓渔点点头,“先去找来,只要求他看在我曾救他一回的份上,在这里陪着晓茶到孩子平安出生,他就可以回去做他想做的事了。”
陈石头叹息一声,也挥挥手,“去吧!”
晓茶就是这个家唯一的灯,尤其如今晓茶肚子里有了孩子,在这座岛上,孩子代表希望,没有晓茶,一切都没有意义。
晓渔勉强眯了一会儿,到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起来收拾东西,带了一套衣服换洗,钱票只带了二十块钱,剩下的都留在家里,放在陈石头那里以备不时之需。
东方泛鱼肚白,晓渔瘦小的身形,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就离开了家。
她挺直的腰背,大步流星的脚程,仍旧一如既往。
跑到营地,晓渔找到陈学江。
“团长,我要去找朱广安,还请你帮帮我,等晓茶平安生下孩子,他就可以走了。我会报答你的。”
晓渔知道,陈学江一定有朱广安的消息,她能找的也只有他。
陈学江早在昨晚胡医生回来的时候就得到了消息,他也头大。
与在编人员不同,真正有能耐又不受规则束缚的人,无论提什么要求,国家都会想办法满足。
可是他不放心。
“这样!”陈学江沉吟,“我让人陪你去一趟,你从没去过陆地,告诉你,你也不会走。”
晓渔虽然不认同陈学江的话,但是此时也顾不得反驳,只求最快速度找到人带回来。
“我让张廉陪你走一趟,他从北方来,横跨大半个中国,见多识广。”陈学江按照他事先设想的计划安排。
晓渔无所谓的点点头,无论是横跨中国,还是走南闯北,她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陈学江的命令很快传达下去,明着是张廉跟着晓渔贴身保护,暗中也做了一番安排。很快两人坐上早上来送补给返程的船。
晓渔就是为了赶这一趟船,几乎一夜没怎么休息,这会儿也困的不行,加上与张廉曾经有过的不愉快,两人并没有多少话说。
“麻烦你,到了叫我一下。”晓渔丢下这句话,见对方点头应下,就靠着椅子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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