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廉先前一直看着高高的窗户外面,偶尔能见到溅起的浪花,随着离岛越来越远,海水颜色也变的接近绿色。
他听刘晓川说过关于贺余年的乌龙,也渐渐知道这个女孩多么不容易,可惜他仍旧不喜欢这户人家。
老的迂腐,小的愚孝,一家子都是生活在封建时代,受迷信思想荼毒,不知理想追求,形容麻木枯槁的凡人。
想着想着,张廉的目光就不受控制的看向旁边人,偷瞄一次,发现她呼吸均匀,睡的很沉,才敢正大光明的多看几眼。
她一定是累极了,这么晃的船,睡的这么快。平日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为这张脸增色不少,这会儿闭成了一条细长的缝,平日里被掩盖的五官终于凸显出来。
张廉这才发现,她很美,往日里争强好胜,从不服输,又晒多了太阳,肤色略深,让人忘了仔细端详这张还显稚嫩的脸。
她的眉毛跟眼睛一样,细长锋利,鼻子却小小的,侧面看还有些挺翘,下巴尖尖的,平日里牙尖嘴利,说话噎死人的小嘴,这会儿也终于闭上了,唇厚薄适中,泛着淡淡的粉色,平日里总爱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这会儿面无表情才看出来,嘴巴并不大,脸上甚至还有一点婴儿肥,搭配尖尖小小的下巴。
张廉想起他大伯家堂哥的女儿,也与晓渔差不多年纪,整日里最大的烦恼是掰着手指头数,要多久才能攒够一件新衣服的票。
“醒醒,我们到了。”
晓渔几乎在船停下的瞬间就醒了,没有了熟睡时候的晃动,等听到张廉的声音,就彻底清醒了。
晓渔睁开眼,眼睛还有些红,不过神色已经恢复清明。
站起身检查一番,行李还系在身上,回看一眼座位,没有东西丢下,这才跟在张廉身后下船。
站在码头,陆地的海岸与岛上不同,这里的海水有些绿,有些浑浊,不像岛上,四周都是蓝茫茫的水域,晴天碧蓝浅蓝湛蓝,阴天深蓝墨蓝,暴风雨天蓝的发黑。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陆地,不过晓渔没有心情四下张望。
第58章 时间的荒野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今天能见到人吗?”
晓渔松绑身上的包袱,摸出一张大团结,今天可能要坐车吃饭住宿,都靠这个了。张廉能带她出来,她已经很感激了,不能再花他们的钱。
“我来之前得到的消息,朱广安在福州市里有个地方,专门帮人修理收音机,唱片机,手表,自行车之类的,那个地点还是个做衣服的小作坊,他大多数都在那,我们先去市里。”
张廉看了看手表,“离班车开动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吃早饭。”
晓渔点点头,“我带了粮票和钱,不要跟我客气。”
张廉不说话,带着穿过几条街,找到了国营饭店。
晓渔点了一碗米粉,一毛五,张廉一碗面,也是一毛五,不过要二两粮票,晓渔去交了钱和票领了个号码牌,张廉已经找到了桌子坐下。
这时候正是工人上班的时间,很多人来这里吃了早餐就匆忙骑车去上班。
晓渔看着手中的号码牌发呆,她第一次离开岛上,整颗心都挂在晓茶身上。
她曾经见过晓茶穿着谷玉珠嫁衣的模样,就像她小时候对阿娘为数不多的印象一样,虽然记不得脸,但是晓渔认为谷玉珠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与晓茶穿上嫁衣的神情一样,高高在上,不可亵渎。
晓渔多看几眼都不敢,她也认为只有晓茶配得上安广柱,自己是个海边鱼娘,不配成婚,见着安广柱与晓茶相处的模样,她以为已经有了更好的人代替她给晓茶幸福,晓茶已经不需要她。
所以她答应了陈学江,出去做工,甚至想过以后不再回来。
可惜,没想到,没想到梦破碎的这么快,就不应该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说到底,安广柱这人是她带回家的,都是她的错,是她害的晓茶受了这么多苦。
“快吃吧,一会儿要赶不上班车了。”张廉见晓渔发呆,忍不住出言提醒。
晓渔如梦初醒,才发现张廉已经把碗端过来了,“好!”
木愣愣的填饱肚子,晓渔食不知味,都没仔细品尝一番陆地的米粉具体是个什么味道,就已经吃完了。
张廉带上帽子,带着晓渔往班车发车点走去。
很快过了上班的点,路上就没什么人了,这个时候在街上晃,容易被当成盲流抓起来。
也有一些佝偻着身体,藏着五官的人,行色匆匆,见着张廉一身军装,远远就避开了。
车辆始发站,没有多少人,张廉上车报了个地点,售票员利落的划了两张票撕下来递给张廉,“两人一共四毛,同志。”
晓渔忙伸手接过票,递上刚才吃饭的时候花开的毛票。
售票员难得看见这样的搭配出来,女孩子付钱的,不过女孩子身上一股海蛎子味,看起来年纪不大,与男同志差距有些大,说不定两人关系一般,收下钱,没多说什么。
两人找了个座位坐下,中间还间隔了两三个空座位。晓渔心事重重,感觉坐车与坐船也没什么区别,就是路不太好,颠簸的时候很实在,只看着脚尖发呆。
中途不断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还有人买了短程票坐过站被抓到,假意睡着坐错了,还跳脚。
这些都吸引不了晓渔,她心心念念挂着晓茶。
张廉见状无声叹息。
到了地方,张廉将车票给售票员核验,用手指点点晓渔的肩头,晓渔看过去,张廉下巴一点车门,示意下车,晓渔忙起身跟着下车去了。
临到下车,晓渔愈发沉默,垂着眼帘,跟在张廉后面,走了半小时,张廉身高腿长,步伐很大,晓渔也不遑多让,快速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到了一处漆黑大门门口,张廉四下看了看,确认了标记,就是这里。退后两步,让晓渔上前敲门。
晓渔上前「呯呯」拍门。
过了一会儿,晓渔几乎要以为里面没有人,才传来脚步声,并一个细细的女声,“谁呀!”
晓渔趴在门缝里,“是我,我来找人,麻烦开下门。”
似乎因为这把稚嫩的嗓音,里面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了门。
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孩子打开了门,晓渔看向对方,编了两个辫子,辫子上扎着红头绳,没有晓茶身量高,也没有晓茶白皙,眼睛没有晓茶大,鼻子没有晓茶的秀气,反正就是没有晓茶好看。
“姑娘,你找谁?”安文秀看着对面的半大女孩子,怎么说是找人,结果半天不说话。
晓渔这才回神,瞎比对什么,晓茶谁也比不上,况且来找朱广安也只是权宜之计。
“我找我姐夫,他叫朱广安,听说他住这。”晓渔朗声说道。
安文秀嘴角的笑意顿住,忙双手捏住两扇门,“这里没有你说的朱广安。”
晓渔眯起眼睛看向安文秀,浑身上下打量个遍,看的安文秀心头一紧,“没事我关门了。”
晓渔一掌拍在门上,巨大的掌力,安文秀几乎把不住门边,从手中挣脱出去,装在门后的石墩上发出「当」的一声响。
偏门立刻窜出一个老头,“莫欺负我闺女!”说着欺身上前想要卸下晓渔的胳膊。
张廉原本站在旁边,见状浑身肌肉绷紧,要上前帮忙,却只见晓渔一个矮身从飘胡子老头腋下钻进去,反身一掌拍在老头背上,老头一个踉跄趴到在地,跌了个狗啃泥。
安文秀见状惊呼一声,“阿爹!”扑上去想要扶起老头。
晓渔冷哼一声,“就这点本事还想糊弄我?”
安文秀力气有限,老头一时有些岔气,动弹不得。
“我不过说你找错地方了,你何必出手伤人!”安文秀气的咬牙切齿。
“你要不那么紧张,开门不那么慢,抓着门的手别捏那么紧,我差点就信了。”晓渔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
“我不过是找人,你那么紧张做什么?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晓渔冷笑道:“家里明明有大人在家,却藏着掖着不敢开门,现在看来果然有见不得人的,要不要我去报官,让人来查查?”
“晓渔!”屋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第59章 时间的荒野
晓渔转身看去,安广柱,现在应该叫朱广安,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身上还穿着晓渔为他缝的绿军装。阿姐为他受苦,他却容颜依旧。
晓渔嘲讽的看向安文秀,“这是鬼?”
安文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躺在地上的老头缓过气来,挣扎着站了起来,“我闺女不过不认识这人就是你要找的人,你何必出手就是下狠劲。”
“不下狠劲姑奶奶我今天就要白跑一趟被你的好闺女耍的团团转了,这就算狠劲了?我还有更狠的,你大可以试试。”可以在海底跟大海龟博弈的鱼娘霸气侧漏。
“好了,晓渔,我已经出来了,你就别为难旁人了。你找我有事?”朱广安神色淡淡。
“姐夫!”晓渔冷冷笑道,“我权且再叫你一声姐夫,你就这样一声不吭,丢下我姐就跑了?”
朱广安垂下眼皮,“晓渔,那不过是我流落荒岛,被你们捡回去的无奈之举。”
安文秀这才面色稍霁,“我就说安哥不是你姐夫,原来是被你们要挟,你们强人所难,乘人之危!”
晓渔并不理睬安文秀,只去看朱广安的脸,只见朱广安面色不变,垂着眼眸,并不解释。
晓渔心中冒火,“朱广安,我阿姐心性单纯,你觉得我阿爹强迫你,那么也是我阿爹强迫你与我阿姐洞房的吗?
你说我们乘人之危,是谁,一声不吭的走了,还卷走了我家里所有积蓄?你明知道家里口粮不多,都是老弱妇孺,却一分钱不留,这是谁乘人之危!”
晓渔转身站到安文秀面前,安文秀下意识的赶紧后退两步,晓渔冷笑,“我告诉你,这不是乘人之危,也不是强人所难,这是偷!是贼!古时候要废了手指,刺字流放的。”
朱广安这才有些羞愧神色,站到安文秀面前,挡在两人中间。
“关于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们,只是我见你挣钱容易,而我回来需要路费,才会一时借用,晓渔,你知道吗?
我在村子里上工,土里刨食一整年才能分到几十块钱,这点钱你不放在心上,却能帮我大忙,这一点,安大哥谢谢你。”
晓渔不再纠结这些往事,“这世界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你的不容易不是我干的,我不想过问,我的不容易却实实在在是你一手造就的,既然你要谢我,那你帮我做件事,做完,我们就两不相欠。”
朱广安暗暗松了口气,晓渔有所求就好,就怕无所求,只要他这个人,不然就去报案,那就麻烦了。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在所不惜。”朱广安神情一如既往的柔和,晓渔见了却只觉得刺目。
“我阿姐病重,现在就念叨着要见你,只要你去陪我阿姐一段日子,渡过难关,你就可以回来了。”
安文秀面色难堪,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朱广安也皱着眉头,“对不住,晓渔,现在政策才宽松些,我要做的事刚步入正轨,不能离开这里。”
晓渔脊背弯了弯,“就几天而已,难道在你眼里我阿姐的生命比不得你随时可以重头来做的事业吗?或者,你需要多少钱?我买下你这些日子。”
朱广安转头不去看她,眉头微蹙,睫毛低垂,半晌才轻声又坚定的开口:“晓渔。”
晓渔皱紧眉头,紧盯着他的唇。
“对不起。”
晓渔几乎要哭出来,阿姐还在等着她。
“姐夫,人的一生除了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还有关乎家人亲人世人的责任必须扛,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阿姐已经怀了你的孩子?
这样你也不能回去几天吗?就几天而已,哄一个无知少女,要不了你多少时间!”
朱广安听到孩子,看了晓渔一眼,又看向一边红了眼眶的安文秀,最终仍旧垂下眉眼,“晓渔,我之所以会走,是因为听到你阿爹帮你找了个贺余年做女婿。你阿爹很有能耐,或许,你阿姐的孩子不是我的呢?”
小鱼大怒,“你这样的畜生,根本配不上我阿姐,我就是救一只乌龟,也比救你强!”
朱广安这下不赞同了,眼含责备的看向晓渔,“我记得那时候我已经到了岸上,本就可以自己醒来,哪里用得上说救这个字!”
“呵!”晓渔气笑了,“那行,你在我家吃饭,也在我家干活了,姑且抵消,你从我家拿走二百六十八块七毛钱,还有五斤粮票六寸布票,还来!”
朱广安看向旁边的安文秀,安文秀慌慌张张的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钱袋子,数出三十张大团结,“票我们一时没有,给你三百块,足够你去黑市买票了。”
晓渔虽然不懂黑市是什么,但是她知道黑店,一联想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毫不犹豫的一把打开安文秀的手,“你才去黑市,你全家去黑市,姑奶奶是去黑市的人吗?我管你有没有,我的钱和票还有包钱的布袋子,少一件,我就去报官,这个男人跳海逃往对岸,被我捡回去还偷走了我的钱和票,你看你们这破地方的秘密还能不能藏得住!”
一直站在后面的老头这才上前对朱广安道:“小五的房间里应该有,我去找找。”
小五经常走街串巷,而且最喜欢藏东西,朱广安忙点点头。
反正他现在修理点开起来了,做这行的都知道,有需要修理的,晚上都会悄悄拿过来,很快就能挣出来还给小五。
晓渔看着朱广安低眉垂眼,不悲不喜,以前觉得这样风光霁月好看,如今只觉得刺眼,“身上的衣裳脱下来吧!我看着刺眼。”
朱广安有些为难的看向晓渔,晓渔嗤笑,“你浑身上下哪里我没见过,现在装什么贞洁烈女,恶心。”
朱广安的体面再维持不下去了,“你等一下!”转身进屋去换衣服。
方才那老头把钱票拿出来递给晓渔,“喏,数数,以后别说少了再来找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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