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余年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对不住,陈叔。我还要留在部队,不能给您当半子,但是我会为您摔盆打幡的。”
陈石头眼神亮了亮,将要抬头。晓渔转过身来,冷冷地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贺余年动动嘴唇,借着屋子里昏黄的烛火,隐约看见晓渔眼眶微红,“晓渔姑娘,你节哀!”
晓渔没有再说难听的话,这个时候她怒火中烧,很不理智。
她扭头看向一边的床榻,“你走吧!我现在没心情听你说这些。”
贺余年是个做事果断利索,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既然已经开口,就要把事情了解,咬咬牙又说道:“对不起,晓渔姑娘,我知道你这会儿心情不好,可是我还是要跟你们说清楚,我可以给陈叔料理后事,其他的,恕我无能为力,你也知道我有个未婚妻,过年的时候我们已经办了酒席成婚了。”
“我说让你们滚,你们听不懂吗?”晓渔冷冷地道。
“或者你等我慢慢还钱给你,还是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办到。”贺余年固执的一定要把想说的话说完。
刘晓川上前拉扯贺余年的胳膊,“别说了。”
这话前段时间才在朱广安那里听过,然后他们就闹翻了,晓渔此时特别痛恨说这样话的人。
“好,你说你能办到!要么你现在还钱,我不要以后,不要利息,要么你给我阿姐摔盆戴孝当孝子,你选!”
贺余年脸色难看起来,给一个比他小将近十岁的女孩子当孝子,他还没有卑微到那种地步,“晓渔姑娘,你这是在强人所难。”
晓渔彻底怒了,端起给晓茶擦洗的瓦盆狠狠摔出去,“让你滚你不滚,提了要求你不办,我强人所难,我强你妈,给我滚,不然我打断你的腿让你永远当个瘸子。”
「哐当」一个红瓦盆摔碎在三人面前,晓渔见着墙角歪着陈石头的当拐杖的棍子,捡起来就要打人,不分青红皂白,毫无章法的挥舞。
三人退到院子里,晓渔这才跌坐在地上,无声的落下眼泪。
陈石头蠕动着嘴唇,沙哑地道:“晓,晓渔!”
晓渔知道他心中所想,无非就是把贺余年留下来。
晓渔冷冷一笑,擦了擦眼泪,翻身跪坐在陈石头面前,深深的磕一个头。
“阿爹,恕孩儿不孝,这么多年也没能完成您的心愿,更为此把晓茶的命也搭进去了。”
陈石头又想起他的心肝晓茶,老泪纵横。
晓渔见陈石头这样,也不动容,继续说道:“还请阿爹放心,屋后的那个石棺,我打算先给阿姐用,阿姐没有夫家,还是葬到后山我们陈家的祖坟,方才我去找陈阿嬷,阿嬷也去了,我会把她俩安葬在一起,到了那边,有阿嬷带着,阿姐也不会害怕。”
说到这里,晓渔又哽住嗓子,阿姐那么小,从没单独出门过,现在要一个人去那边,渡黄泉,见鬼差,喝孟婆汤,过奈何桥,不知道会不会害怕,会不会闹着找她。
晓渔吸了吸鼻子,哄着眼眶抬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声音沙哑,“至于阿爹你,我会再去后山选石头,给您打一抬,还请阿爹放心,无论如何,女儿会找到人为您摔盆打幡,决不让您找不到回家的路,更不会让您落到地上。
您尽管放心等着与阿娘见面的那一天,晓茶也会好好的在那边等着您,只求您别再强人所难了。”
晓渔扭头看向屋外,虽然没有声音,但是她知道那三人就在院子里没有走。
“阿爹就不要再去纠缠过往,钱票孩儿从不放在心上,阿爹想要什么,孩儿都会为您置办,只在嫁娶这一事上,阿爹就莫要强求了,强扭的瓜不甜,已经得了一回教训,您且安心颐养天年,看着晓茶的孩子长大。”
陈石头瞬间一脸死气,仿佛失了生机,颓废的坐在地上,他浑浑噩噩这半生,就一个念想,不曾想搭上了他的晓茶!
受不住这个打击,陈石头猛然捂脸,嚎啕大哭。
晓渔见陈石头哭出来了,也不去劝。起身继续翻谷玉珠的箱子,翻出一匹米白色素锦,扯下一块,裹在竹竿上,以往晓茶爱吃米粉,使用率很高的石磨被晓渔精心保养,如今晓渔脚踩石磨,攀上院墙,将竹竿插在院门口,斗起白布,扯着嗓子,颤抖着声音,朝着高远的夜空喊道:“阿姐!回家啦!”
第67章 时间的荒野
白色的招魂幡应声在风中飞舞起来,夜风更大,翻滚的幡布宛如挥动的手,领航的灯,为迷路的魂指引回家的路。
贺余年很为难,有心想走,又觉得事情僵持了。刘晓川不忍再看下去,脚下却也如生根,不能动。
不一会儿,晓渔就背着一口薄薄的,仅能容纳一人的石棺,脚步颤抖的进了院子。
张廉和刘晓川见状忙上前帮忙,拿下了石棺上面厚厚的盖子,晓渔顿时轻松不少,走进堂屋,将石棺卸下。
接过张廉手中的石板,晓渔垂下眼眸,“谢谢你,你们先回去吧!今天我家中治丧,不留你们了。”
贺余年为难又艰难地启齿道:“晓渔姑娘。”
晓渔摆摆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我阿爹也不需要不相干的人摔盆,你们走吧!”
三人无奈的走出陈家,上了回营地的小路,都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一眼,低矮的石头房子上高高的矗立一根招魂幡,任海风肆虐,也岿然不动。
晓渔将晓茶安顿进石棺,最后看了一眼晓茶的容颜,她的阿姐,她的伙伴,她的寄托,她的晓茶,此次一别,就将阴阳两隔,从今以后,上山下海,日月星辰,再没有人站在门口笑着等她回家。
晓渔又去了一趟陈阿嬷家,将陈阿嬷早就准备的石棺背到自己家中,接着又去给陈阿嬷擦洗一番,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裳,彼时陈阿嬷已经僵硬了,好在她瘦瘦小小,身量甚至比晓渔还矮一个头,还没有一桶鱼重。
晓渔抱着陈阿嬷,手上打着招魂幡,一路扯着嗓子不时喊道:“阿嬷,回来吧!”山林里只有偶尔叫唤的夜莺和老鸹「呜呜」回应她。
不算宽敞的堂屋,停了两口石棺,晓渔将之前陈阿嬷给的一匣子珠宝,全都穿戴在陈阿嬷和晓茶身上,不能穿戴的珍贵的鲛人珠也放在她俩嘴里,这样他们到了那边说话讨喜。
剩下的都放在棺里陪葬。晓渔将陈阿嬷家里收拾一番,有用的,都给阿嬷烧过去,又找到了锡箔纸钱等物件,都是阿嬷早就准备好的,加上自己家平日里祭祖准备的,整整两大麻袋。
晓渔打算按照规矩,为陈阿嬷与晓茶停灵七日,她来守灵,绝不因没有香火就草草了事,锡箔也被晓渔麻利的叠成元宝,一点一点的放在火盆子里,保证香火不断,生生不息。
晓渔就这样从夜晚守到天亮,期间村里不少人,年老的,中年的,搀扶着,过来吊唁,送上些纸钱,帮着晓渔叠叠元宝,陪着陈石头说说话,开解他几句。
熬了大半宿的陈石头靠在榻上打盹,晓渔仍旧看着火盆,她要为下黄泉的阿姐铺就一条金光大道,让阿姐步步生莲,来世五福俱全。
陈石头饿的挨不住,煮了点玉米糊糊吃,坐在灶上,边烧火边哭,哭晓茶,哭谷玉珠,哭自己,断断续续,哭的老眼昏花,粥都溢出来了。
勉强填填肚子,陈石头压下伤心,蹭到晓渔跟前,“晓渔,去吃点吧!你都一天一宿没吃饭了。”
没办法,没有了晓茶,晓渔就像那断了鱼线的游鱼,随时可能游走,陈石头只有这么一个依靠了,不抓在手里,他患得患失。
这一天一宿,他一打盹就梦见自己像隔壁大成一样,死在家里几天,叫老鼠啃的七零八落都没人知晓。
接着就惊醒,吓的一身冷汗,这会儿冷热交替,身上特别难受,喝了一顿热乎的玉米糊,才好受些。
晓渔摇头,“阿爹,你去歇着吧,我要为阿姐和阿嬷看着香火。”
陈石头点点头,晓渔额头系着的还是玉珠在时最喜欢的素锦,时长翻出来看,因为玉珠不会裁剪,都没敢下手,怕剪坏了可惜,这会儿居然被晓渔拿来当孝布。
虽然心中有点想法,但是也不敢说出来,他还想去找贺余年,可是又不敢。
晓渔隔一会儿就将快烧完的香烛换上新的,到了第二天,原本想着今天不会再有人来了,她在寻思如何能让阿姐阿嬷风风光光。
太阳升起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胶底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晓渔熬红的眼睛看向门口,一个厚实的身影推开被风吹的关上半扇的门,晓渔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
陈海今天来收购海货,听说了晓渔家的事情,急匆匆的跟人换岗跑了过来。
远远就看见门上两个招魂幡飞舞,脚下更快,好不容易跑到院子里,就看见单薄瘦弱的晓渔,晶亮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神采,整个人瘦了一圈,见着他来,仿佛受了委屈的孩童终于找到可以哭诉的大人,陈海鼻子一酸,大步走进去。
“晓渔!”
陈海一把将晓渔搂在怀里。
晓渔知道,她可以哭了。
陈海揽着晓渔,感觉到胸口的濡湿,怀里孩子的委屈与愤懑,找不到出口宣泄,这会儿都变成嘶吼嚎哭,发散出来。
“老海叔,我救不了阿姐,我保护不了晓茶,晓茶死了,晓茶没了,晓茶再也回不来了——”
晓渔伤心欲绝,如丧考妣,她太难接受这个事实了,她连等到两个人老了一起手牵着手相互扶持着晒太阳的场景都想好了。
“好孩子,我都听说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陈海隔着春衫,感受掌下晓渔滚烫的体温。
“你多久没休息?都发烧了!”陈海一直记挂着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他家乡为数不多值得他惦记的孩子。
“我的阿姐没有了,我要为她守灵,我要等到头七她回来。”晓渔抽噎着,抹着泪。
“我听说陈阿嬷也在这停灵,我帮你守一天,阿嬷在我小时候还给过我糖吃,也算送送她。”陈海摸了摸晓渔滚烫的额头。
晓渔这才点点头,她做的再多,也觉得太少,实在是她一个人守着的灵堂太过冷清。
陈海给陈阿嬷磕了头,上了香,又开始接过晓渔的工作,叠元宝焚化。
村里人听说最有出息也最不忘本的陈海回来了,纷纷上门,与陈海寒暄几句,说说晓茶与阿嬷的生平,还有几个阿婆阿嬷带了菜来,热热闹闹的要准备两桌给吊唁的人吃饭,都不要晓渔伸手。
第68章 时间的荒野
三婆听陈海说晓渔发烧,炖了一碗热辣辣的姜茶让晓渔喝下,发一身汗,催晓渔去睡会儿,等会儿饭好了叫她起来。
这种时候,晓渔也明白了为什么陈石头心心念念上门女婿,添个男丁。
陈海身上还有工作,也不能待太久,等晓渔精神好些了,才决定要回去。
晓渔将家里的鱼干虾干干贝鲍鱼等等收拾了一大包给陈海,“老海叔,我还是想找你帮我个忙。”
陈海拍拍晓渔肩膀,“这个家多亏你,这个村子也多亏你,叔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有什么事经管跟叔说,别再提帮不帮的。”
晓渔揉揉眼睛,“阿姐跟阿嬷走的太冷清了,我知道陆地有一种人专门给人出殡哭灵的行当,我想请老海叔帮我找一班子人来,之前阿嬷给我不少海底的宝贝,我托人拿去换了,钱我这里不缺,如果他们不愿意来,你就说,我给十倍的价钱。”
陈海听说是这种事,既意外又觉得是意料之中,“晓渔,这种人的确有,不过从十年前破四旧开始,就不许办丧事,这些人也只得偷偷摸摸干,如果被破四旧的知道,恐怕岛上会有祸端。”
晓渔不解,居然还有人管别人家怎么治丧,“破四旧的是一群什么人?”
陈海想起那些人皱皱眉头,冷笑道:“都是一群趁火打劫,曲解国家政策,吃人血馒头的。”
“那就没人管管吗?”晓渔对陆地的事情了解不多,整个琼州岛千百年都这样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鸡犬不相闻。
但是他们坚信多劳多得,没有付出得来的对不起自己良心,对还有这种不公的事,很是不解。
“蛇鼠一窝,谈何容易!”陈海叹口气,话锋一转,“不过从三年前开始陆续平反,拨乱反正,现在风气好多了,只不过那些靠打砸抢起家的就像秋后的蚂蚱,蹦跶反扑的厉害。”
陈海见话题扯远了,“也罢,我去帮你问问,回头悄悄让他们找一条船来,只要给足了钱,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如果有什么意外,来不了,叔也没有办法。”
晓渔很上道,立刻塞给陈海一包叠的四四方方的布袋子,目测起码三四十张大团结,“老海叔,那这事就麻烦你了,我阿姐和阿嬷就挑初九那天出殡,在这之前来就行,如果不行,也感谢老海叔。”
陈海点点头,“家里过日子的钱还有吧,虽说死者为大,但是活着的人还要好好过日子。”
晓渔点点头,“老海叔放心,这不过是九牛一毛,我现在真的不缺钱。”
顿了顿,晓渔沙哑了嗓子,“况且,阿姐不在了,我跟阿爹花不了多少钱。”
陈海沉默的点点头,拍拍晓渔的后脑勺,不再多问。
陈海办事果然靠得住,不愧是岛上出去最有出息的人。
没两天,村长陈老歪过来商量出殡的事,就悄悄告诉晓渔,“你请老海办的事,有消息了。明天晚上,东二码头,会有小船来。”
晓渔点点头。东二码头现在已经被废弃不用了,之前是出海打渔的人归来常用的港口,与内地来的船停靠的码头刚好在岛的两头,对方估计也是求个稳妥,宁愿绕岛一圈停到这个废弃码头来。
而且,除了过去岛上的老人或者陈海这样成年才出去的,别人都不知道这个码头的存在。
第二天,陈学江带着刘晓川几人来吊唁,都是晓渔认识熟悉的人,晓渔一一回礼。
陈学江上了礼金,拍拍晓渔,“让死者安息很重要,作为生者也要坚强,队里还等着你回来呢!”
晓渔微红眼眶,点了点头,想起自己要办的事情,还是跟陈学江报备一声。
“对了,团长,我有事情跟你说。”
晓渔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陈学江思虑一番,还是点点头,“只要别往驻地去,来岛上两天时间我还是能兜得住的,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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