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看模样像是哪个人家中的小厮,只是这神情实在算不上善。
他下意识上前了两步,看向他们,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些人只默默在他们身周围了一圈,也不说话,就这样盯着他们。
沈寂却抬眼看向这些人身后,目光一点点沉下来。
“霍兄和肖兄也在?倒是巧了。”笑意不达眼底,沈寂抬眸须臾,缓声道。
霍明双眼仍泛着血红,自人群后走出来,视线定定地攫着沈寂,一双手握紧攥成拳,因为用力而微颤。
“沈寂!你害我此生不能再科举,毁了我一生的前程,都是你!”话中的愤恨从他颤抖的嗓音之中溢出来,伴着他那因为憎恨而变得尤为可怖的一张脸,倒真像是恨她恨到了极点。
“霍兄为何冤枉我,我何曾毁过你的前程?”
“你不要在这里装无辜!京中能晓得又能寻到《明阳录》的,只有你们沈家有这个能耐!”
“《明阳录》吗?”沈寂眸光很淡,半掀起眼皮看向他,语气更是近乎冷漠,“我确实将此书册送给了贡院,是因为觉得那其中文辞有不菲之处,可这又同你有什么关联?当日我又未见过你的卷纸,如何知晓你会抄袭此书册之句。”
“换句话说,霍兄若是没有做,又有何人能够冤得了你。”
霍明一双眼中恨意陡然高涨,只一心觉得沈寂是在羞辱他,神色近乎疯魔,当下不管不顾道:“你就是存心要毁了我!”
“存心如何,不存心又如何?”沈寂看向他,语气平静,“万事自有公道,你自己做出这等丑事,便不要被旁人戳穿。”
“你……”
“霍兄,”肖景皱着眉看向霍明,扶住了他,开口道,“你何必同她多言,咱们直接动手便是!”
听过这句话,长风不可思议地瞪向他,厉声道:“你疯了不成?咱们哥儿是沈家的公子,你可知沈家是什么人家,你们若是敢动手,全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动你又如何,难道你还敢还手不成?”肖景牵唇笑了下,眼眸之中尽是讽刺的寒意,“上次可是你弟弟自己说的,科举考生不得聚众打架,否则三年不得科考!”
长风拳头攥紧了,眉头深皱着看向肖景,满脸怒意。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就是想逼寂哥儿在众人面前对他出手,这样哥儿便三年都不能再科考。
可就算三年都不能再科考,今日也不能平白挨他的打!
“你以为我们沈家稀罕什么劳什子功名吗?那都是你们穷秀才巴巴地想要的!我们寂哥儿考这功名就是图个新鲜,还什么三年不能科考,真是可笑,你觉得我们真的忌惮吗?”长风横眉面向前方多人,厉声开口,“倒是你们,今日若胆敢对我们寂哥儿下手,保准你们绝活不过明日,有胆的就来试试!”
“谁说我叫这些人来都是为了打你主子的?”肖景颇为轻蔑地看了一眼沈寂的身子骨,道,“就你主子和你,我一个人就能打得你们满地找牙,何须用他们?沈寂,你已经将我兄弟害至此,我们如今也没有什么好忌惮的了,你有一句话说得好,万事自有公道,我今日就是打你一拳,怎么你沈家凭着权势就能要我的命不成?这难道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公道?”
那肖景看着确实比身周人都强壮魁梧不少,若是走在街上,估计也不会有人认为他只是一介书生。
他身周的小厮将这周围挡得严严实实,看样子亦是做足了准备。
“我身边的人现下已经去状告衙门,说你寻衅滋事了,如今你若是乖乖受着爷的拳头或是给我兄弟跪下磕个头,今日之事便算完了,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寻你的晦气。但你若是不肯,便等着三年皆不能科举吧!”
“谁在乎——”长风骂了一句便要上前,却被沈寂按住肩膀。
“不逞一时之快。”沈寂冷静道。
他们已经设好了局,今日是必定要个结果了。
“哥儿!”
沈寂看向肖景和霍明,琥珀色的瞳仁挂上暗色,目光静如一潭死水。
科举的机会来之不易,肖景赌得很对,她确实不能以牺牲三年不能科举为代价来争这一时意气。
贡院之中早有人瞧不上她这个从商户里出身的学子,若是寻到错处,定不会轻易放过。不过前世为了给父亲翻案,什么样的屈辱和苦她没吃过,眼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她不是男儿,这一双膝更是为了复仇、为了翻案已经跪过太多人,早便不值钱了。
她跪一次亦无妨,只要他们受得起。
长风察觉到她想要退让的姿态,惊道:“哥儿,你疯了不成?科举到底有什么好,如何值得你这般委屈自己!”
以寂哥儿的手段,就算不要眼前这两个人的命,也能将这二人逐出京城,何须如此?
唯独有一种可能,便是自家主子连冒让人抓着半点错处的风险都不愿,生怕失了这科举的机会。
长风不能理解。
沈家是多少人艳羡的商户人家,背后资产无数,可自家主子到底为什么非要去科举?
长风侧身撩袍,跪在她面前,无论如何都不让她动作,红着眼道:“哥儿,跪天跪地跪父母也就罢了,凭什么跪他们!今儿小的就是死,也不许哥儿这样折辱自己!”
“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肖景指间骨节在他手中活动了番,颇为嘲讽地看向长风道,“你倒比你主子有骨气,可是又有什么用?你问问你主子,看她可敢还手?”
这一拳刚要挥过来,长风还未及站起身,却听到仿佛有人破开人群——
迅雷不及掩耳,当胸一脚便踹在挥拳之人的心口之上。
重重一声,肖景跌坐在地,捂着胸口,张口便是一口鲜血喷出,一瞬间便察觉到了撕裂般的痛楚,直冒冷汗。
“肖兄!”
“今日倒叫本王看了场好戏。当朝学子,竟都是这般为人的,真该叫贡院好好整治。”来人摇着玉扇,言辞慢条斯理,带着点儿懒意,眉眼却沁着寒凉。
“尔等蔑视纪法的狂徒,竟劳殿下亲自动手,可知下场如何?”有一着绛紫长衫的男子亦从人群后绕出来,眉眼之间尽是沙场之上的凛冽气,站在那里不怒自威。
众人就算不识得眼前这殿下,也皆在镇国将军归朝时得见将军尊荣,而与镇国将军交好的,自然就是当今的怀王。
心中想明此事,在场的众人几乎个个面色惨白,登时便跪了一地,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
肖景和霍明更是吓得只记得定定地瞧着这二位了,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怀王殿下……怎会在此?
像是为了解他的惑,段渊目光扫过去,唇勾着,那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看上去很是温和。
“本王和容将军为探春色游。行至此,却发现有人在这儿颠倒是非黑白,无耻至斯,当真让本王大开眼界。”
“殿下、殿下……事实并非如此,是……”肖景抹掉口旁鲜血,面露凶光,呛咳着指上沈寂,道,“是她!是她先挑衅的!”
段渊未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生来长了一双桃花眼,可这双眼不笑时,目光又实在深得可怕。
“你方才或许还有活路,可如今欺瞒本王——”段渊勾唇,摇了摇折扇,语气意味深长,“却是死罪。”
肖景怔愣在原地,一时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从头凉到脚,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殿下……”
段渊没再理会,而是转过身去,看着沈寂淡笑开口道:“上次一见,竟没发觉沈考生这般柔弱可欺。”
“堂堂……”段渊比量了一下,顿道,“六尺男儿,竟然柔弱不能自理,真是新奇。”
听到此话,长风面上的欣喜僵了一半。
虽然自家主子这身量是不高大,可这六尺男儿的称呼是不是也有点太寒碜人了?
好在自家寂哥儿是个见过世面的,神色好似也没有什么变化……
“多谢殿下解围,草民为了还能参加科考,自不敢肆意妄为。”沈寂缓声回道。
段渊轻笑一声,道:“心够诚。”
“不过学问上还需努力,可知花开堪折直须折下一句是什么?”
这话一问出口,便是肖景和霍明都怔了一瞬。谁也没明白怀王葫芦中卖的是什么药。
沈寂微抬头看着他这神色,目光顿了顿,没急着回答。
见沈寂不语,段渊收了手中折扇,玉骨拢齐,轻敲在沈寂肩上,似有提点之意。
“此言不知?”段渊颇为惋惜,桃花眼斜向沈寂,语气拖着长音,“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
第10章 该罚
段渊说过之后盯了沈寂半晌。
沈寂神色只凝了一瞬,便从善如流道:“草民受教。”
段渊满意点头,目光垂下去,盯上了那洒落一地的南斋坊糕点。
这仿佛是她的小厮刚才拿着的,只不过路遇这般情形,不慎跌在一旁,将那精秀的盒子都跌破了。
“喜欢什么口味?”段渊问。
四周静了一瞬,便是在一旁巍峨如山的容衍神色亦塌了几分。
“什么?”沈寂没听清。
段渊收袖,下颌移向对侧肖景身上,神色自然道:“让他赔给你。”
沈寂瞧了一眼那糕点,那糕点本就是沈柏爱吃的,她随意应了句:“红豆。”
“红豆?”段渊点了下头,看向肖景,问,“记住了没有?”
“记得了、记得了。”肖景当下开始对这个怀王殿下有了忌惮,见他好似带着笑的一双眼扫过来,身上只觉得不由自主地开始发寒,只希望自己这低声下气的姿态能让这主子别再追责。
正值此时,外间忽然有了响声,众人抬眸一瞧,只见是成安衙门派了人前来。
那司管京中治安的典史长原本瞧见这一众人聚集,刚要发作,却看见了一旁站着的两人。
那典史长本以为自己是眼花,可都是在京中当差的,哪有不识得眼前二人的道理。
他算是衙门之中末流的长官,平日里也就这样需要动武力镇压的活计才会交给他,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他慌忙跪下请礼,结结巴巴道:“下官见、见过怀王殿下,见过容大将军!下官今日在府衙中听到有人报案,说是有科举考生聚众斗殴,这便匆匆带人前来,只是下官实在来迟,不想竟让殿下和将军瞧见了这不该见的,还请殿下恕罪!”
说罢他的目光移向那旁一众人等,心中恨得牙根痒痒,厉声对身后手下吩咐道:“还不都把他们押起来!”
只是话音未落,只见面前有玉骨扇一挥。
“且慢,”段渊慢条斯理地抬起眼,淡道,“你既来迟了,本王便替你处理好了,你且听本王交代就是。”
典史长心中一惊,本想着这样的小事如何能劳烦怀王殿下,但他既出了口,他自不敢再说什么,只连声道:“是、是,一切但凭殿下吩咐。”
“这一位,在京中蓄意作乱,颠倒是非黑白,科举试中抄袭借鉴却不知悔改,该罚。”段渊的扇子点过霍明,声音带笑,却字字犹浸寒潭。
霍明跌坐在地,已是满头冷汗,目光涣散,身体瘫软,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位,意欲寻衅滋事,过后概不承认,欺罔本王,该死。”
段渊那双眼移到肖景身上时并没有太多的凌厉之色,语气云淡风轻,如同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不过也得赔完糕点。”
肖景听罢两眼一翻,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便是典史长亦被冷汗浸透了衣襟。
从前未接触过这般高位的人物,竟不知,轻飘飘一句话便是一条人命。
“这一位……”
他玉骨扇子点到的下一位,典史长却是认得的。
这沈家曾与他兄嫂家做过买卖,作为京中头流的生意人,并不像旁的商贩那般看中蝇头小利,是个难得的有格局的富商之家,还曾于兄嫂家银两周转不全时雪中送炭,兄长曾言,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便是如此。
想至此,典史长硬着头皮道:“沈家公子今年年龄还小,若是有不全之处,还望殿下能宽宥——”
“她还小?”段渊意味不明一笑,道,“典史长可不能以貌取人啊。”
“我朝不能养有这般懦弱心性的儿郎,亦该罚。”段渊不假思索道。
典史长的心一沉。
“如何罚?”段渊似笑非笑看向沈寂。
“但凭殿下做主。”沈寂瞧他这神色,莫名一噎。
“好,”段渊点头,神色不改,“抄十遍吧。”
“……”沈寂抬眸。
典史长亦一脸震惊,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抄十遍?抄什么十遍?
“刚才讲的,忘了?”段渊皱了下眉。
沈寂想起那句打油话,张了张口,半晌才道:“……记得。”
“抄,别偷懒,有空本王检查。”
这一来一往间,众人下巴已经掉了一地,连容衍都挑了挑眉。
“听见没有?”
“……是。”
“听话。”
段渊夸了句,而后垂眸看了眼她,玉骨扇子在他修长手指之间转动了瞬,最后裹起一阵带着檀香意的微风,轻击在沈寂发顶。
沈寂莫名挨了这样一下,怔了瞬。
他却已经负手离去了,袍袖被风轻轻吹动。光影落在他身上,身形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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