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连睁眼都没力气,声音很低,就唤了两个字。
“阿寂。”
声音哑得不行,却还是执着地念了很多遍。
沈寂没回头。
那天大雨滂沱,她走在他的府院中,浑身都湿透了,听着他喊她的名字,混着雨水的湿意呢喃一直贯彻在她耳畔。
他最后的目光勾绕着他身上的血腥气,像是黏滞在她身上一般,倾盆大雨也冲不净。
明明是她杀了人,可她却觉得是她在受刑。
天边一声惊雷响起来,沈寂眼睫微颤,惊醒过来。
见长风神色有些焦灼地望向自己,她张了张口,却发现声音又哑了些。
她扯开唇角笑了下:“有人给伞还不是好事?回去罢。”
……
之后这些时日不算商户旺季,沈寂难得清闲,在家中歇了阵,一直到出榜那日。
正值上午,她还在内室看着书,门外便传来一阵人声。
看样子是有人比她着急。
沈寂抬眸,让长风将人放了进来。
“哥,今日出榜你知不知道?”
“不是午时才出么?”
“哎呀!”沈柏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
“旁人三更起便去贡院排队等候了,哥你就算自己不想起那么早,也该让长风去守着啊!”沈柏好不容易在沈寂面前有了一次理直气壮的理由,抬起眼来瞪着长风,又道,“你怎么也不替我哥想着些?”
长风神色尴尬,瞧了一眼沈寂,小心道:“我是想去的,但寂哥儿说不用着急……”
沈柏瞪着眼睛瞧了沈寂半刻。
他就没见过哪个参加科考的不着急去瞧榜的,除非……
他心底的猜测越发肯定。
毕竟自己兄长好像也没读过书。
“那就不去了!”他一拍桌案,大声道,“谁稀罕这个劳什子科举,那榜谁爱瞧谁瞧去,哥你等着,我告诉全家都不许去!”
沈寂掀起眼看着他这模样,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走吧。”
沈柏瞧见她被自己这样一催竟真起了身,后知后觉地有点没底儿,再三问道:“哥,真去啊?”
“要不你替我去?”
沈柏愣了下,连忙摆手。
他……他才不想自己丢这个人呐!
不过眼前这人毕竟是自己兄长,他咬了咬牙,下了好大的决心,还是陪着沈寂一起前去看榜了。
贡院门前早已被人层层围住了,他们来得晚,根本没法儿挤上前去,便进了一旁的茶楼坐着。
长风心中更急些,自请了先去那守着,沈寂没说什么,应了。
贡院旁的茶楼多是开设给前来问学的考生们的,茶水质量不佳,涩苦得很,沈寂抿了半口便没再动,静望着窗外。
忽然听得外间一阵嘈杂之声,有一群人簇拥着挤进茶楼,口中祝贺之辞不绝。
“听说霍兄日前答得甚好,就在这里提前恭喜霍兄了!”
“我也提前祝贺祝贺霍兄!今后若有腾达一日,还望能提携我辈一二。”
中央被围着的人,着一身浅青布衫,听得这些话摆了摆手。
“各位还请莫要言之过早,如今尚未下榜,谁也不知情形到底如何。”话虽是这样说的,可霍明面上也带了几分淡淡的笑意。
这次题目恰好是他筹备时最为拿手的,他心中几乎十拿九稳。
“霍兄可别再谦虚了,谁不知晓你的实力!你若是都觉得不稳妥,那咱们也都不用考了!”
沈寂听着这些话,抬眼看着那被围在人群中央的人。
如今看起来还算是一个良善模样,也确实算得上有真才实学的人。
可惜心中太过重名利,在前世为了功名利禄甚至拜跪于东厂九千岁顾珏手下,认了干爹。
从此一切便俯首帖耳地听令,形如走狗,不认对错不辨是非。
而后在得知徐将之妻乃是沈家之女时,更是听从顾珏之令,不留半分情面地上书十二封,封封直指要将沈家亦赶尽杀绝。
好在彼时她以幕僚身份拜入恒王段睿手下,答应从今往后为他谋事,这才让恒王出手,使沈家幸免于难。
不过即便如此,沈家还是背负下了与罪臣有关的污名,终究无法再像从前一般于京中禀立。
陛下下令命沈家永世不得回京,这一令几乎将沈家的根基尽数拔起。
从前那些令人艳羡的产业,那时皆成为烫手山芋,任谁都不愿意接下。
手下商户清退了一批,商铺亦尽数低价变卖,沈家就此没落,成为人尽可欺的氏族。
回忆着过去之事,沈寂闭了闭眼。
再度睁眼时,深刻的眸光,重新落回霍明身上。
这个人,不能留。
前世她乃是一介女子,于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故而只能拜于恒王手下,做一个幕后之人,用自己的算计来换取自己所谋之事。
而这一世她既扮成一个男子,很多事便可以亲自为之了。
霍明仿佛察觉到了旁人的注视,侧过头来,恰好对上沈寂那一双如浸深潭的眸子,心头莫名一缩。
愣了半瞬,才走过来些,拱手作揖道:“沈公子也在啊。”
沈寂颔首,简单回了个礼。
“哎呀沈大公子,您今日得空啊。”有人笑着迎上来,但语气多少隐带了些讥讽之意。
沈寂瞧着那人要凑过来拍她的肩,轻侧了身子,抬眸淡问:“和你很熟吗?”
那人怔愣了下,没想到沈寂会这样当面驳了人的脸面,一时间恼羞成怒,下意识便皱眉开口道:“你不过是个商人之后,有什么好得意的……”
“待会儿就要下榜了,你若名字不在榜上,还能像如今这般趾高气扬?”
这是从京中边县来到成安的考生,沿途只是听说过沈家之名,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
倒是满心满眼地瞧不上这些满身铜臭气的商人。
不过是会拿钱来买浮票的人,根本不值得尊敬!
“我们从今往后都是要走上仕途的人,你还不将眼光放长远些,同我们打好交道!”
沈寂轻轻摇头。
到底不过才是县试的第二场,考生良莠不齐,不知天高地厚,连这样的张狂话都能说出口。
“如今才是府试,兄台便断定自己能成士大夫,这份自信倒是让沈某敬佩。”
那人脸色涨得通红。
他是京中成安私塾先生之子,这么多年因为瞧中霍明会读书的本事,一直皆与他在一处相处,凭着自己的身份和与霍明的关系,周围学子都要敬他三分,何曾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来堵他的嘴。
肖景恼道:“你一介从商的做出这副清高模样是给谁看,恐怕如今连府试题目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好意思过来看榜!”
沈柏一拍桌子站起来,怒道:“你说什么呢你!你才记不得府试题目!从商的又怎么了?你身上的衣服和鞋,还有你作文的笔墨纸砚,哪一样不是从商人手中买的?”
沈寂手轻抬起,放在沈柏发顶上,把人摁了回去,而后淡笑看向肖景。
“既然我忘了,那兄台可否说说,府试最后一道题目是什么?”
第7章 案首
听见她这样问,肖景微扬了几分头,眼中不免泛着几分得意,道:“那自然是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1]作解,这你难道都不记得?”
沈寂微点头,神色平静地看向他,又问:“不知兄台何答?”
肖景心下忍不住生出了些鄙夷。
这题目,应是上过私塾的人就会的,她如今还问自己何意,果真是肚子里半分墨水都没有的人。
面色上带了几分不耐,肖景开口道:“那自然是说,大学之道,在于显露我们身上好的品格,在于与民众亲之近之,在于让我们皆拥有至善的德行。”
沈寂轻勾唇,再问:“那大学之道,何如?”
肖景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沈寂会这样问,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学之道便是大学的宗旨。士者皆八岁入小学,学习词章道理,十五岁入大学,学习修身治国,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兄台读了这样多年的书,若只以诗文言谈为小学,经世之论为大学,恐怕这书全都白念了一遭。”
肖景被她说得面色通红,高声道:“你这是何意?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澫益道人曾云,大者,即指吾人现前一念之心,心外更无一物可得,此心包容一切家国天下,无所不在。学者,觉也,自觉觉他觉行圆满,故名大学。[2]”
此言一出,周围皆静,唯有霍明抬起眼来,目光定定地看着沈寂。
“小学乃是修己之学,修的是前辈的言行经论,所作所为,以此律己,明晰自我,方能学有所成。”
“大学却是与人之学,修的是成为自我之后与外物如何融合相处,如何以自道影响外物与人,能贯彻儒家仁义礼智的,即为善。”
霍明盯着她,神色微动。
沈柏目瞪口呆地瞧着她。
这……说出这样一番言论的人,竟然是他的兄长?
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寒窗苦读本就是一场修行,是要修道行品德,亦要修心,明了与人之学,方是大道。坐井观天而不知山外有山者,实不配为君子。”
“若兄台只修行了如何背诵辞章,如何以字译字,而不懂如何尊敬他人,恕我直言,还是应回大学好好修读,不必来应试了。”
肖景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这样的话他从未听过,先生也并未这般讲过,可听了沈寂一番言谈,他却真的打心眼里自惭形秽起来,竟不知拿什么话来反击。
可看着沈寂那一双冷清平静的眼睛,他心底还是恼怒不已,道:“我哪里知道这些,先生又未教过!……”
沈寂看着他道:“科举要选拔的人才,并不是张口能诵的人,而是心怀家国悟学明道之人。若只钻研于书堂竹简上的只言片语,便能入朝为官,岂不是人人皆可得行?”
肖景脸色上的红一直蔓延到脖颈之上,他攥紧了拳,怒看向她道:“你这般能说会道,难道还能得个案首不成?”
恰在此时,外间有一小厮闯了进来,径直奔去霍明身前,喜不自胜道:“哥儿,中了,中了!”
肖景面上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几分,弯起唇,颇为讽刺地看向沈寂。
“你口若悬河又如何?还不都是纸上谈兵!”
随着小厮奔着进来,霍明也越发紧张,就快抑制不住自己胸口的狂跳,可心中却也隐隐有几分不安。
他看向小厮,勉力平静问道:“真的?”
“真的,这还能有假吗公子!”
肖景一眼望过来,脸上带了扳回一局的喜色,高声问道:“恭喜霍兄荣获案首之名!”
四周静了几分,小厮的神色在这一瞬却变得尴尬起来。
他本以为中了便是喜事,可没曾想肖公子却误以为自家公子中了案首。
茶楼里所有考生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哥儿,不是案首,咱们是第二名。”
“什么?”肖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听见霍明不是案首,他心中甚至比听见自己落榜还要惊讶!
霍明可是京中成安公认的文章第一啊!
霍明的神色亦是一瞬间便凝在了脸上,一双眼猛然抬起,凝着沈寂。
像是在呼应他的直觉,一个小厮随后进了茶楼,快速走到沈寂和沈柏面前,面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寂哥儿,”长风连声音都被惊喜沾染,嗓子亦不似平日那般冷静,因为高兴得过了头而泛着些哑,“中了,哥儿中了案首!”
天知道他方才在第一行瞧见沈寂的名字有多欢喜,自家哥儿怎么净能行这些予人惊喜之事,之前竟不声不响的,他都好险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你别是眼花了吧?”沈柏骤然起身拉住长风,问,“真的假的?我哥拿了案首?”
“千真万确!我在那榜上真真切切看见的!你若是不信……”长风环顾四周,一指霍明身侧的小厮道,“你若是不信,便问他,他家主子在第二,定瞧见咱们哥儿的名次了。”
众人目光灼灼地望向霍明身侧的小厮,有不可置信者,有惊疑不定者。
小厮神色顿了顿,悄然抬起眼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的神色,才低下头小声道:“……确实如此。”
“你看!”
“不是,这怎么可能啊?哥,你不是一日书都没读过吗?”
“你懂什么,咱们哥儿这叫天赋,就算不读书,这知识文化也是蕴在脑海里的,对付府试岂不是绰绰有余!”
“你说得对!不过哥,你也太深藏不露了!把我骗得好辛苦!”
这些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茶楼每一个人的脸上。
茶楼中的众人,一个个面色皆变得铁青。
他们寒窗苦读十年,竟然比不过一个未读过一日书的商人之后?
肖景更是千般不服,憋着胸中一口气不屑道:“能拿案首算你运气好!”
“你这话就不对了,”沈柏抹了一把手上的茶点屑站起身来,看向他的目光不善了些,“凭什么你霍兄弟能考上便是真才实学,我哥便是运气好?我兄长平日里是个与人为善不愿意起争执的,我却不是个脾气好的,你若再胆敢污蔑嫉妒我兄长一句,我把你头拧下来当蹴鞠踢你信不信?”
“你若是疑心这卷纸是被误判的,那便去贡院门前叫唤去,少在这里碍小爷的眼!让你们几句,还真当自己高人一等了不成?读书人如何?我兄长说得对!就算你是读书人,不会那个什么……不会那个与人相处之学,也终究是一只井底之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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