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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云——天青捧雪

时间:2022-02-21 11:18:41  作者:天青捧雪
  方卓早就辞了岑观言,上荟文楼重操旧业卖诗去,一来筹些银钱,二来卖个名声。
  岑观言则独自上了座稍高些的樊楼,俯视着整座京城的张灯结彩。
  年事已高的点茶婆,头上簪着红花,老相却偏要扮个俏容,高声吆喝着香茶异物,手和头也没闲着,敲打杯盏掇头儿点头,引得众人发笑。
  小贩也不知从哪搞来的货物,光明正大地摆着舶来的稀奇物事。可用斛量的珍珠、宝石散落铺在地上,犀角象牙捆成柴禾状堆在一旁。
  京城唯一黯淡无光的地方,是中央的那座宫城,是整个大宁权利的中心。放榜后将有很多新鲜的贤才涌入最中间的太和殿,再有一小部分能继续留在那里,去开启新纪元、或是去成为养分和下面的柴垛。
  夜色无言,它沉默地抱着怀里的星点,等下一个白昼来临。
 
 
第3章 放榜
  等待结果的时间跑马而过,转眼便到了放榜的日子。贡院东墙旁早已挤满了人,八月里馥郁的金桂香也盖不住众人心中的焦急。站得远些的,连一丈高的墙头上的瓦片都瞧不见。
  矜持的举子不愿和人挤在一处,大都在贡院外临时搭起的看鸽棚里等消息。棚里摆着些桂花糖糕和陈皮汤,供考生歇息时打发时间。可焦急的举子心都不在棚里,哪里吃得出糕点里桂花的清甜香气
  放榜的官员带着府军卫士从贡院里出来时,便是这样一幅情景。随行的门丁只得敲响绑着红绸的大锣,示意众人让路,才把桂榜贴了上去。
  围观的人群立即冲了过去,那盖着明晃晃的京兆巡抚印和礼部尚书官印的黄榜若是有灵,说不定会被看杀。门丁从最后一人开始宣读,报榜人早已摩拳擦掌,准备领着报贴去举子们那讨赏钱。
  “第八十名,迁州民籍方卓!”
  大宁籍贯分三等,世家为贵,百姓为民,商娼奴为贱籍。最后一等的贱籍,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
  人群中的议论声已经是沸开的水,没一会儿便把报出名字的方卓的传闻逸事咕噜咕噜地说了个遍
  “方卓这名字听过!是前几日一直在荟文楼那卖诗的书生,果然是有些才学的!”
  “我买过他一首诗,赶紧回家给家里小儿看看,沾沾举人老爷的文气!”
  方卓激动得不成样子,双腿发软险些没站稳,幸好被岑观言架住放在凳子上。旁边有相识的举子来道了几句恭喜,他客气了几句,还是集中精力地往下听。
  “......第三名,京东城贵籍陈谨!第二名,容州民籍岑观言!第一名,京西城贵籍纪怀枝!”
  “陈谨是陈阁老的长孙,纪怀枝是纪首辅的三子,这个岑观言倒是没听过,好生厉害!”
  “纪首辅果真是家学渊源,一门双状元啊!”
  岑观言先没怎样,还在思索陈谨的事,就听得领头的官员说此次秋闱前三甲的试卷都会张贴出来。他长舒一口气,可新的疑问又接二连三的产生。
  密谋的两人其中家仆打扮的连离开方向都是陈谨在的东城。纸条上的字迹也无甚特色,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可等陈谨的试卷张贴出来,先前的流言便会不攻自破。这一局设计得滴水不漏,似乎也没达成额外的目的。
  正想得出神,方卓就拽着他往茶博士处去用些茶点庆祝庆祝。他在京城声名不显,也无亲朋好友,文会也不大参加,旁人连岑观言是何模样都不知。两人索性便以茶代酒,喝了几杯平日里少见的大红袍。
  “观言贤弟如此高才,愚兄便等着你披状元红袍骑马游街了!”饮茶也易酣醉,更有喜事助兴,方卓已经是迷迷糊糊的,口里的话越说越没边际。
  岑观言唤来跑堂的,多增了几道安神补心的甜汤,免得方卓喜极犯心。
  起身时隔壁又飘来诱人的香气。熟悉的香味,熟悉的方位,不同的地点,他索性问了问跑堂的隔壁是哪家宴请。
  拿了些赏银的跑堂爽快回答,“是陈谨陈公子,约了几位同窗来此清谈庆祝。”
  岑观言一时间真想见见这位爱烤红苕爱得如此执着还才华出众的世家子弟,不过碍于身份,没有贸然前去。
  只隔着屏风,依稀听得声音。
  “陈谨兄,令翁估计都在家中发怒了,你就别拿红苕这等不上台面的物什去惹他不快了。”
  “红苕又如何,能果腹之物何必分高低贵贱,此物在天灾来时可救过不少人性命!”
  岑观言有些失笑,不过窃听他人谈论非为君子之德,他干脆和方卓换了个地,再喝了几杯。
  黄榜按例是该先一步送去朝里的。
  只因新帝年幼,本该在上午的早朝都改成了下午。
  到了下朝时,龙椅上垫的缂丝软垫被收起,幼帝被宫人牵着,难得没有哭闹就坐上了龙辇。
  大臣们纷纷向两位首辅大人道贺,张时泽也混在其中,见陈首辅脸色不大好,有些踟蹰不敢上前。先前流言甚嚣尘上,他也不敢递名帖上门,生怕被言官弹劾。
  秋闱时他便听巡考官说,这位向来离经叛道的公子在考场里烤红苕,香飘十里他到是吃得津津有味。如今黄榜已出,陈谨还得了第三,若不是他改了规矩把前三甲考卷张贴在贡院墙上,外头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了。
  只是陈首辅估计是不乐意了,陈谨不仅落了纪首辅家的三子一头,连一个寒门学子都压在他前面。两位首辅还在朝堂上对垒,这一差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哀叹一声,叹这主考官为何如此难做,油水半点不敢捞,还可能被陈首辅记恨。
  当然,作为本朝最恪尽职守的老滑头,即便这边吃了冷脸,张时泽另一边也没落下。
  “纪公子真是有其父之风,芝兰玉树,恭贺纪大人了。”
  “张尚书客气,小儿顽劣,好运罢了。”
  纪首辅在祝贺的朝臣簇拥下不露声色,回了几句客套的谦词,也出了宫门。
  宫门在所有人离开后再次关闭,喑哑的转轴声迎来黑夜。宫人扣上门栓后,把朱瓦上啼叫不止的鸟全都赶走,免得扰了宫里贵人的清净。
  此时,顾仪正在殿中看黄榜。
  流言和纸条是粗糙的饵,上钩的是出局的蠢鱼。还能顺手把张时泽这个老狐狸吓一吓,成天端水也该教他尝尝水洒的苦果。
  上回下的棋已摆好,她最看好的棋子也去了该去的地方,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优异,还压了陈谨一头。
  聪明的棋子是未成形的玛瑙块,即便通透温润,还需经过粉碎、烧制、打磨才能成为一颗真正的云子。陈首辅这第一道关,且看他是粉身碎骨,还是愈贵愈坚。
  她还是用那方玛瑙镇纸压上岑观言的名字,随后被高居榜首的另一个人名吸引,神情有些恍惚。
  经历的每一件事会成为回忆,也会成为她的一部分。
  比如她十三岁的记忆里有春光,有肆意妄为和一切美好,还有……纪怀枝。
  那个少年曾经鲜活地向她伸出一只手,带她从宫墙里挣脱出去,甩下满京城的万家灯火,去追遥不可及的月亮。那时他还眼波晃荡,她还天真烂漫,全不知人生的真相。
  后来,少年死了,活下来的是心若已死眼眸深沉的纪怀枝,是她棋局里的绊脚石。
  她看不惯他惺惺作态的懦弱和赔罪,只觉得污浊不堪,也没有再理会过他。
  顾仪坦诚,她是个记仇的人,只是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她去做。
  “算算,除夕宴也该开始准备了。穿云,叫月,把东西收拾出来吧,记得摆在显眼些的地方。”
  先太后年轻时信佛,寝宫里最常用的也是迦叶佛香炉,前有十六狮子、白象,二兽头上以莲花台为炉,后有狮子蹲踞,顶上九龙环绕,正中间内有金台状盘盛香。
  叫月费了些气力,才把香炉从库房里搬出来。许久未用的香炉落满了灰,经她一点一点轻柔地擦拭,才重新显出金银之色
  穿云则领了内廷司供奉的白木沉香和河朔来的鹅梨,去制先太后爱的鹅梨帐中香。
  以白木沉香一两细锉,加以鹅梨十枚,研取汁,于银器内盛却,蒸三次,直到沉香吸尽梨汁,再入窖中以桂花为衣,増其花香。这是先太后改过的方子,正好适宜此时来做。
  万事俱备,只等除夕宴。
 
 
第4章 除夕
  桂花渐次地谢,枯叶片片的黄,小雪落成大雪,从八月到腊月二十九,说长也不过四个多月。今日是个好兆头,琼叶纷飞,宫墙内外都盖了一地的白。
  宫里从三更起就陆续起了喧闹之声,宫人来来往往地搬着各色宴席要用的东西。这日的年宴,可是宫里一年到头的重头戏。
  顾仪作为宫里仅剩的女眷,全盘接手了此事。幼帝登基第一年,年宴自然是要盛大了办。歌舞编排,席面菜品,都要细细打算。
  文宣殿里,叫月领着长公主的谕令,布置殿里的摆设。天青釉敞口瓶里插着新采的红梅,花瓣沾上的几片雪花,被青砖冒出的热气融成露水。烟道早在辰时就点上了,大殿里已是温暖如春。
  那尊香炉被安放在主位旁,是幼帝入座后一眼就能瞥见的位置。到了与宴众人快来时,再点上鹅梨帐中香,清甜的袅袅香气开始弥漫。
  顾仪和幼帝是最后入殿的。
  长公主常年在宫中,外臣很少得见。如今无论是首次见的,还是曾见过的,都在她入殿时鸦雀无声。
  前几年里京城里还流传着昭和公主的美名,小儿都能唱上几句歌谣:  “日有明,月有阴。君子何求好女在京。”
  今日顾仪换了一袭大红织缎兰纹斗篷,进殿时摘下白锦缎围露出面容。
  那张脸苍白而脆弱,唇色被口脂染得鲜红,眼尾上挑得凌厉,整个人像一团炽烈的火,也是将熄的火,飘摇在虚无的冬夜里。
  “发作的可真不是时候。”顾仪想着。
  先皇重病时,宫内人人自危,生怕皇帝下殉葬的命令。唯独她担心自己的父皇哪日便会突然离去,所以每日都会去探望,但看见的只有他日渐消瘦苍白的脸。
  她失了公主的仪态,冲去问太医这病到底怎么医治。还没到时,就听见压低声音的谈话。
  “刘医,这病竟是朕留给她的”
  “莫告诉昭和。她年纪还小,若知道她只能如朕一般活到而立之年,该过得不安生了。”那人的声音十分熟悉,是她听了十六年的父皇,语气淡然,丝毫不见将死的遗憾。
  十六岁的顾仪还不知道该如何收敛情绪,不知道是先哀伤于父皇不久将离去,还是忧愁于她的生命尽头被定在三十。不过十四年,何其短暂
  从那日开始,她的身子开始变差。畏寒,初秋开始就得披上厚重的斗篷。稍有劳累和寒凉,风邪便来势汹汹,再加上毫无规律的胸痹,几乎能把她压垮。
  太医诊断了几轮,也只说是寒凝心脉、气滞心胸,开了四逆方温心理气。当初的刘太医额外开了东阁藏春和苏合香丸的方子,说是尽量养着,莫太过劳心。
  可顾仪只能向前。
  她的每一日都是更漏里滴下的水珠,待到水漏光时,就是死亡之时。
  她必须抓住每一滴水。
  纪怀枝坐在纪首辅后,是靠前的位置。
  他记得幼年时的昭和公主,少女娇而娉婷,眉眼带笑,才有姝色。今日再见,那张稚嫩的面容悄然长开,艳而不媚,冷肃如霜,端坐在主位上已让人望而生畏。
  恍如隔世的再会,他低垂着眼,不去看她。桌上专供给二品以上官员的是缠枝云纹高足银杯,工艺极佳,能清晰的映出对面的身影。他又瞥见了那抹红影,避无可避,攥紧了银杯,指尖发白。
  文武百官照常行了礼,念了几句吉利的祝词。
  宫女鱼贯而入,捧着还冒着热气的佳肴。传菜官一道一道报着菜名,直到最后一道压轴菜“三鲜龙凤珠”。
  顾仪指给幼帝看,“陛下看那道龙凤珠,做的实属精致,需摆到前头看看吗?”
  幼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视线刚移过去,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开始哭闹。
  宴席的觥筹交错之声骤然停止,文宣殿里回荡着小儿的哭声。宫人赶忙上前哄逗,可幼帝的眼泪依旧如决堤的洪涝,滔滔不绝。
  这场景无疑是荒谬的,满殿的大臣都看着主位的幼帝,没有人敢发出声音,照顾的宫人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忽而,女子的声音打破这一切。
  “阿伦乖,不哭,姊姊在呢,不怕啊。”
  顾仪把幼帝抱在怀里,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柔声哄着。怀里的小儿窝在她的膝上,渐渐止住了抽泣声,却还是不愿起来。
  顾仪哼起先太后曾唱过的歌谣,悠悠地声音响起:  “前门冬,后门风,思儿千里长明宫。
  远山笑,近山琼,送儿万里细采红。”
  幼帝的呼吸声慢慢均匀,竟是在她的膝上睡着了,小手还拽着她斗篷边的兔毛。
  顾仪也难得露出温柔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抱起他。
  “众卿家可自便,本宫先带陛下回宫休息。”
  说完撇下一众宾客,带着宫人径直回了幼帝的寝宫。
  幼帝始终不愿放手,牢牢地抓住她的衣裳,顾仪也只好一直抱着他。
  下半夜,万籁俱寂。
  顾仪从梦里惊醒,手臂酸疼,她看向怀里的小儿,自嘲的笑了笑。
  那是她的亲生弟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她利用他的亲近,利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用旧香和旧物去勾起他思母的悲哀,再用她与母亲的相似和母亲爱的那首歌谣,去勾起他长姐如母的依赖。
  她清醒地认识到她的卑劣,清醒到亲手击碎所有温情的幻想,再清醒地去品尝苦涩的一切。
  朝臣无从指摘她宴会上的举动,不过是指了道新鲜玩意儿给幼帝看罢了。她必须借此机会,以新帝长姐的名义介入朝堂,再去达成后面的目的。
  也许她最后的目的有些虚无缥缈,但总该去试试的。
  第二日是腊月三十,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忙着贴春联换桃符。
  旅居京城的举人们显得有些伶仃了。殿试就在开春,离得稍远些的若是秋闱后回乡,怕是还在路上就得启程回京,索性就在京城住了下来。
  岑观言住的旅店上下也是一片欢声笑语。掌柜家就在店内,一家老小换了新衣新帽。掌柜还依次拜访了几位店内的举子,送几句朴实的祝福,收到了不少举子亲手写的春联。
  这四个月有不少人来寻岑观言,秋闱第二已是个很唬人的名头,再加上这第二名的人风姿清朗,看着也未娶亲,有不少人来寻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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