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再平衡平衡,他也干脆再加了笔,以翰林院人手短缺为名,建议将此次状元派往翰林院。反正如今的翰林人多,闲人多,杂事多,唯一少的大概只有俸禄了。
此举只为表明,他,李修,对前三一视同仁。他摸了摸接近戴不住官帽的头,赶紧催着下面的官吏将批复尽快做好。
若是这样,也不合两位首辅的心意,他也无话可说。
第7章 翰林
大宁朝初律,殿试名次应由皇帝亲自“临轩唱名”。不过这规矩也废弃了几代,皇帝最多亲自呼出前三甲的名字,也算是进士们无上的荣耀。
此次公布,两位首辅生怕幼帝又把唱名也推给顾仪,早早地请了旨,改为三公代唱名,幼帝居于主位,也让新科进士们得以瞻仰天颜。
顾仪见怪不怪,连闻喜宴也没去露个面。
闻喜宴是前朝传下来的习俗,自然是字面上的报喜之意,是在士子们骑马游街后,于通和园举办的宴会。闻喜宴正值初春,园林奇山怪石与各色鲜花争艳,也会邀三品以上官员同庆,以示大宁人才济济。
先人有诗写“云呈五色符旗盖,露立千官杂佩环。”便是闻喜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的盛况。
此消息传出后,一时间朝中大臣也摸不着这位长公主的行事风格。若说她要弄权,这笼络新科进士的大好机会也不抓。若要说她无欲无求,自然更无人相信,只能归结为长公主目下无尘,八成还看不上小小的新科士子。
众人议论纷纷,顾仪索性关了殿门,听叫月说书。
“奴婢还是第一次见状元游街,可真真是热闹。那街道围得连滴水都进不去,还大多是些戴幂篱的女子,若不是侍卫拦着,就新科状元那瘦的,怕不是会被那些香包纱绢砸晕过去!大家都说,今年生得最俊秀的竟然不是探花郎,反倒是状元!”
“听街上百姓讲,离状元近得一寸都能多沾些文曲星的文气。不过天上哪来那么多个文曲星,经得这么三年下一趟凡的。还有那些个富绅们,就差带着家丁冲上来捉个进士回去成亲了!”
叫月还是小女孩心性,难得出宫回来便想着把所见所闻全讲个痛快,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宫墙外的盛景,一口气说了饶长一段,赶忙多喘了几口气歇歇。
顾仪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里的白玉扣,听着叫月说得活灵活现,也笑意微露:“好了,晓得你今日开心,正经事没忘吧?想必旨意已出,新科状元被扔翰林院去了?”
虽是语调带着些上扬的疑问,顾仪说得极其笃定。
叫月收起先前兴高采烈的模样,回道:“主子猜得真准,状元和二甲几位寒门出身的同进士都被分进翰林院了,说是修国史人手短缺。探花陈谨是在户部,榜眼去了吏部,其余也都各自分到了六部做推官。”
听到陈谨的名字,顾仪想着另一桩事,一时不察,手上的白玉扣一时没握住,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光从帘外来,照得白玉碎屑分外刺眼。她皱了皱眉,唤来侍女收拾干净。罢了吩咐穿云:“容州那几家佃民在路上了吧,多派些人手扮作行脚商贾跟着,免得出差错。”
陈谨进了户部再好不过,这戏台也快搭好了,总要有些观戏懂戏的一起演一出,才算不白费这写戏排戏的人一番苦心。
还有那块她看上的玛瑙,也该到第一道打磨的时候了。
“叫月,闲来无事便多去人多地方走动走动,不必老拘着。记得带些侍从,多抱怨几句你家主子。”
......
岑观言近日有些烦闷。
那日传胪瞻仰过天颜,打马游了长街,赴了闻喜宴,也算是风光一时,随后便领了旨意几日后到翰林院任职。
他原本想着在翰林院藏书众多,能多看些先贤名作,也是好事。
不过入翰林第一天,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有些不对劲。
旨意上写的是修国史,但他来翰林已半旬,也没见着国史的面。领着他进来的同僚指过他的书案,人就不见了踪影。
然后是与他同年的士子,每每见到他来,恨不得躲到十米开外。原本并在一起的书案纷纷挪开,留了一张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曾经还递过帖子的同窗见面也只当不相识,步履匆匆忙忙,赶着去往另一边的书案。
再是只在初来时见过一面的同僚。每当他询问分内职责该做些什么,他们都推脱案牍劳形,或者推给另一位,再甚者干脆只当没听见。
多来几次,岑观言只感叹,若是六部间有蹴鞠大赛,以翰林同僚的功力,即便不在六部之中也必定能夺个魁首回来。
如此过了三天,岑观言便是再愚钝不堪,也该明白是遭了排挤。只是这排挤来得无缘无故,他思来想去思不得答案,索性也不去管。
风波中最能练心,岑观言以为,他心不定。君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自省不可菲薄。他既已反省过自身无过错,便不该烦闷。
他每日挑些旁人不愿处理的公务,倒也落得清闲。得空了还可以去看看户部近年来的收支记录和各州郡送来的邸报,再看看书库里别处寻不到的孤本。
稀星散开,一日光景过去,再去夜市寻到的那家茶摊喝上一碗橘饼茶汤,也悠悠闲闲地过完一天。
可惜,风波难定。
修好一半的国史上交到礼部核定,礼部核验的官员也草草看了几眼便盖了官印通过,本来国史便该送去主管皇族事务的内阁宗正司,封存进历朝国史。
可万万没想到,其中先帝名讳竟有错谬,还是送到内阁宗正处才被来寻书的司空发现。
礼部核验的官员已经进了大理寺,头顶官帽保不住已是次要的,从重严判,连顶上的头颅都不一定能留住。
翰林院参与修国史的众人人人自危,原本还在争抢功劳的也停了,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
刑部调查的巡查官来来回回,几乎把整个翰林院的官员都喊去问了一遍话。
“岑编修,经一致指认,首次谬误应当就是从你手中流出,你可知罪”巡查官威严地开口,视线扫过面前背脊挺直的青年,妄图剖开他的嘴去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岑观言跪在堂下,青绿色的官袍披在地上,双手紧绷着,带着些无措和茫然。
他幼时读史,读到冤假错案,恨不得回到书中为其平反,将真相昭告天下,还被冤之人清白。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惨淡的现实,还不忍直视。
他几乎被旁人深不见底的恶意吞没,无法从突如其来的罪名中挣脱出来,甚至连一个能落到手上去质问污蔑者的机会都没有。
纵君子为白壁,无瑕也作有瑕。
第8章 访客
岑观言暂时被关在刑部大牢。他始终不肯认罪,巡查官也有些不耐烦,想早些了结这桩“犯讳”案,好向内阁宗正有个交待。或许看在新科状元的名头上,也没刻意安排低劣的囚室,只是间简单收拾过、铺了层稻草的普通牢房。
牢房外落了锁,无人看守。早春的夜寒意深重,白日里的鸟啼也消失不见。
封闭和恐慌可以摧毁一个人,刑部官员很精于此道。在那位巡查官看来,不过一个身子薄弱的小书生,应该用不着几天就能吐出他想要的答案。
岑观言躺在薄薄一层的稻草上,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目之所及的是一面墙,墙上印满了划痕、掌印和不知所言的刻字,像是在这间囚室里待过的人,在接近绝望下胡乱的呓语,被永远地留在了墙上。
确实很让人畏惧。
可岑观言没有去看,也没有去听。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几日对同僚们的记忆,原本便不多的几帧画面重重叠叠,他试图从其中寻出蛛丝马迹,去找到那个真正的有罪者。
主动嫁祸他人,至少是在第一日就开始明显疏远他的十几人中的一个;写错先帝名讳,那人一定不是个细致谨慎的,极大可能不是翰林院的前辈,而是与他一同分进翰林的同年们。
如此一来还剩三个,一个是殿试前还给他递过帖子的冯坚,一个是二甲第一的柳安德,还有一个书案离他最近的杜荣。
若是能再见见这三人一次,他八成能判断出到底谁才是那个错讳的人。
“世事难料啊。”岑观言自嘲地苦笑,不久前还骑马游长街,看尽京城繁华如锦,如今身陷囹圄,也看了一遍刑部囚牢是何模样。
他和衣眠去,慢慢沉入睡梦中。
……
第二日清早,清脆的鸟鸣惊醒晨曦,日光穿过云层还余了不少光亮,又是个晴朗的天气。
刑部大牢内依旧阴暗,见不到外头的光。长年累月的黑暗带来阴冷和潮湿,还有霉变的异味。
来访的客人提了一盏灯,驱散满室的黑暗,然后是缓慢稳定的脚步声,一步步地往里走,直到停在一间牢房前。牢门的锁被打开,发出碰撞的响声。
岑观言刚好从梦里醒来,睡眼惺忪,站起身来看向来人。
先看衣着,宽袍广袖,细看下才发觉暗针绣出的流云纹。再看面容,眉眼带笑,笑意温和,直视那双带着笑意的眸,只会觉得对方如此诚恳真挚。
正是纪怀枝。
“岑兄近日受苦了,愚弟虽未与岑兄深交,也知以贤兄为人定不会做出这等疏漏之事。只是掌管此案的刘巡查向来严苛,愚弟今日才得进此处。”
“劳烦纪公子跑这一趟了,岑某在此谢过,再多嘴问一句,翰林同僚可还安好”岑观言有些意外,他与纪怀枝素不相识,最多是两人名字列在同一张榜上的交情,怎么说也没深到让纪怀枝亲自来大牢看望的地步。
纪怀枝丝毫没在意他的故意疏远,答问题答得认认真真:“程学士判了失察的罪名,罚了半年的俸禄,其余人也都是罚烽,以儆效尤。倒是岑兄你,这回有些麻烦了。”
说到这,纪怀枝眉眼低垂,像是与岑观言感同身受似的,带了几分担忧。
“家父虽有些职权,无凭无据也不能就此放人。不过岑兄放心,我会想法子救你出来的。”
岑观言:“多谢纪公子,岑某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然也在清流中不得长久。若是方便,代我向今年同榜的三位同进士问声好。”
纪怀枝走了,寂静再一次占领这一方囚牢。
岑观言长叹一口气,与方才的来客说话,简直比独自在这待上几天还费心费力。他虽不曾见识过朝野内风云变幻的汹涌,也是一人从容州走到现在,见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听了许多各式各样的话术。
纪怀枝的话语听着是关切,实则句句都是钩子,等着他主动咬钩。提出要求必定需要付出代价,这代价是什么,看朝中局势便不得而知。
是臣服,是成为纪怀枝,再明确一点是纪首辅手里的一把刀。
纪怀枝模糊着问,他便也模糊地回,话里的暗示只当听不明白,打发走了也是好事一桩。
不过亲手掐断送上门的生路,还是有几分不舍在的。
他这头还在思索,又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与先前不同,这次的脚步声急促有力,踩在阶梯上硬生生走出了斧凿锤石的气势。
来人是陈谨。身后的狱卒点头哈腰,神情复杂,今日的刑部大牢可能是请过宝珠寺的大师看风水,一连来了两位首辅家的少年郎。
当然,宝珠寺的大师不会看风水,更不会给牢房看风水。陈谨来此,是受了同在户部的方卓所托。两人同在户部,遇见是一见如故,又有同年的情分,差点水到渠成地拜了神结拜义兄弟。
岑观言久闻这位众人眼里离经叛道的世家子大名,从烤红苕那次便想着见上一面,没想到第一次相见,竟然是在囚室。
陈谨在栏杆外,初春便开始摇着折扇,明晃晃的织金绸缎长衫,浑身上下散发着专属于二世祖狂放不羁的气息。
“观言贤弟,既然是方卓的贤弟,也是我陈谨的兄弟,你大胆说,干这事的是谁,我给你去查,我查不出来找朋友一起查!”
……
陈谨离开得心满意足,回家的步伐比往常都轻快得多。家中的陈首辅见他这幅不着调的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
“又去哪了!今日又不是休沐,户部的事做了吗! ”
“都做了都做了。祖父您别气着,我就是散会后去逛了逛,东城新开了家酒铺,明日休沐我陪您一起去,您可千万别告诉父亲啊。”
陈谨躲过前头丢来的废纸团,嬉皮笑脸地宽慰了几句,转头就进了房。
陈首辅才想起来这不肖子孙分明是从北城回来的,哪有什么东城的酒铺,气得嗳哦一声,一个人去喝了几杯闷酒。
夜幕来得越来越迟,往常天已经黑透的时候,如今还剩了一丝霞光。
赶路的佃民抓紧了时间,要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京城。
行脚的商人挑着货物,眼看天色渐晚也加快了脚步。
两批人从城门汇入京城,随后水滴般分散在汪洋的人海里。
第9章 戏前
又一日清晨。
岑观言在等一个人,一个或许会成为他的生路的人。
牢门被叩响,赴约的访客如期而至,不过这次,来的是两个人。
陈谨带着个小厮打扮的随从,拎着食盒从阶梯上走下。
岑观言定睛一看,长舒了一口气。昨日陈谨来说想找个法子救他出去,可没有证据也没有准确的嫌犯,他又怎么能够脱身?
无奈之下,岑观言只好赌了一把,请陈谨帮忙问问那三个人选之一的杜荣。
他曾看过杜荣的文章,文字激扬,心中有沟壑,当是个正直的青年。虽说以文见人算不上准确,他不愿把陈谨牵涉其中,更不愿走纪怀枝的路子违背本心,也只能赌一次杜荣至少有一半随其文,能帮他一把。
幸好,杜荣来了。
“岑编修,这几日我心里的确过意不去,问心有愧。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杜荣从陈谨身后走出,依旧低垂着头,不敢看人。陈谨见状悄悄地离开,只在门口等候,不听他们的谈话。
岑观言神情温和,也未见恼色,说:“杜推官不必如此,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况且错讳一事不是你做的,不必自责。杜推官能来此相见,已是帮了大忙了。”
“如此,我长话短说吧。刚入翰林时与同僚们一同闲谈,那时你还未到,有位前辈指了指你的书案,暗示你开罪了上峰一位贵人,索性大家都离你远些,省得受牵连。我……心中害怕,考上二甲已是来之不易,便疏远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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