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卿应该知晓他娶妻纪氏女吧一方知州要管束些什么很简单,可他什么都没做。”
顾仪的话语极冷,“无论他是个怎样的人,处于知州身份,又与纪家关系紧密,都已经是查清侵地一案的最大阻力。”
岑观言无言,默默地点了点头。
“明日陈卿也该回来了,你可自行走动,切勿打草惊蛇,先退下吧。”
顾仪示意岑观言离开,他低头迈出房间,有些失意和茫然。
岑观言不愿轻易判断任何人的立场,从开始的陈谨,到现在的苏复,一直如此。他妄图在世间多寻到一些光亮,去填补漆黑时的黯淡。
可长公主似乎已认定了苏知州与纪家沆瀣一气,侵占佃户土地以谋取私利。
以及,长公主再也没提过那日的杞芽糕,就像从没有那块多出来的糕点一样。
可那清甜是嘴里难以遗忘的滋味。
他摇了摇头,试图抛掉脑海角落里的杞芽糕,准备去容州街道上再走一走。
岑观言籍贯容州,但不在容州城,而是长山县,离此处还有段距离。他也就在府试时来过一趟容州城,今日也算归乡了。
城里与京城不同,没有京城繁华的街市,也没有四处吆喝的商贩,街上的百姓大多行色匆匆,都不会停下与遇见的熟人寒暄几句。
岑观言扮作旅居的行脚商,装作问路的模样,叫住了身旁经过的一人。
“这位兄台,可知府衙往哪处去”
被喊住的中年男子神情警惕,打量了好几遍拦路的人,也不开口,往东边指了指,又赶紧离开,片刻也不肯停留。
岑观言一时间有些无奈,府衙明明是在西侧,这位中年人随意指了个方向,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他又如此换了几个地方,再多问了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岑观言索性回到驿站的房间,落了锁准备梳理一下今日的思绪。
“容州城的百姓似乎极封闭,不愿与外人交流。”
“城里设施不算破旧,百姓对府衙和来访的车队没有太大的敌意。可见苏知州至少不是鱼肉一方的贪官污吏。”
他将观察到的疑点一一记下,准备明日送到长公主手上。
而一墙之隔,正是顾仪的房间。
夜里的烛火微晃,侍女打扮的女子跪在地上,她虎口生茧,英姿飒爽,与身上的打扮格格不入。
“弄影,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赶紧起来吧。”
弄影是顾仪还是昭和公主时沈家培养出的暗桩,最开始效力于先太后,后来沈家销声匿迹,她也求顾仪改了名字,以“弄影”之名潜伏在纪家打探消息。
“苏复此人,在纪家如何”顾仪开口询问。
弄影回道:“苏复的妻子是纪家大房的庶女,与纪家关系并不融洽。苏复此人,奴婢看不透,倒是与其妻情深义厚,与纪家也有嫌隙。”
“知道了,你在纪家多小心些,万事留意。”
弄影带上仿穿云面貌的面具,举着托盘倒退出了房间。
顾仪蹙着眉头,纪家从来小心稳妥,从来不会放任一个与自己不睦的人,在如此关键的位置上。
除非,苏复有致命的把柄落在纪家手上。那个把柄必须大到足以让纪家放心,将苏复彻底置于掌控之中。
顾仪有种直觉,或许她该去见见苏复的夫人,那位纪家大房的庶女。
容州的风没有京城的湿意,带着朔漠的干燥与风沙,刮得窗户也发出刺耳的尖啸声。穿云吩咐同行的侍女,给驿站的窗户挂上厚实的绸缎,省得喧闹影响晚上的休息。
谁都没有看见,人影渐疏的深夜里,黑衣女子从房顶掠过,往城西而去。
第14章 交际
清晨,另一队侍卫打扮的十几人敲响了驿站的门,随后进入院中。
顾仪向来醒得早,梳妆打扮后便在庭中接见先来一步的陈谨。
陈谨不复先前的锦衣玉袍,作书生打扮,满脸尘灰色,风尘仆仆地迈进庭院里。入座见过礼后,面露愁色。
时间拨回到三天前,陈谨带着一半的侍卫先行一步赶往容州取证。
陈谨本以为,受农庄主压迫的佃户会箪食壶浆地迎上前来,诉说他们的恶行,以求一个公道。
可他没想到的是,事情会如此难办。
他以朝廷命官的身份来到容州一处偏远乡间,想着避开知州的耳目,佃户们会更放心些。
他踩着乡间泥泞的田埂路,云头履都沾满了泥土,低下身去询问田里劳作的农夫,得到的是一个充满警惕的眼神。
农夫的警惕也不仅仅停留在眼神上,他操着一口陈谨听不懂的乡音,呼唤着周围的同乡,很快田间的农夫纷纷拎着农具跑回家中。
几个慢些的妇人护着身前的孩童,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后面的官家人有没有追上来。
陈谨有些无奈,经随行侍卫的建议,去了村前最大的一间屋子,叩了三声门。
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操着努力地偏近了官话的乡音:“官老爷,我们村真的没有粮了,也没剩几个青壮年,求求官老爷高抬贵手吧!”
陈谨竭尽全力地解释来意,终于,里面的人打开了房门。
伛偻的老者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来,满眼的畏惧藏也藏不住。
陈谨微微鞠了躬,再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得到的还是否定的回复
“官老爷,小人知道您心善,可你们又待得了多久,又救得了我们几回。要是这回我们作了证,后面其他人来干点什么,我们村躲不过去啊。”
“现在至少还能活着,那样我们还有命在吗……”
他只得回了容州城,归途上脑海里还盘旋着老者的眼神和拄杖离去的背影。
老者的眼神很浑浊,神情不喜不悲,像是已经习惯了每日的奔波劳作。背弯的很低,陈谨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压在老者的背上。
他回到容州城,还没来得及休息,便赶紧来见顾仪,把这几日的见闻详细讲述了一遍。
说完才注意到,庭内除了长公主,岑观言也坐在一侧,似在深思。
顾仪早就料到了会是如此局面,当初她为了让那几家佃户上京告状,可花了不少功夫。让陈谨去取证也是让他多明白些东西,左右陈府的暗卫一直在他后面跟着,也不会出事。
她浅笑抬眸,说“陈卿今日辛苦了,先去休息吧。其余事务,本宫会处理好的。”
陈谨告退后,庭院中又剩了两人。
岑观言依旧递上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笺,垂头不语。
四月草长莺飞,鸟啼柳梢,一时无言。
“岑卿,穿云又做了些杞芽糕,记得去小厨房拿。”顾仪接过纸笺,施施然离开,留了岑观言一人,望着庭中的石桌。
他今日想了半天该如何措辞,才显得不那么失礼,谁知到了长公主殿下面前,一句话都记不得了,实在是有些唐突。
岑观言懊恼地拍了拍头,还是微微笑着去了小厨房。
刚从蒸笼里拿出的杞芽糕还冒着热气,白米色上点缀着嫣红。咬一口能感受到甜腻的米香味,还有枸杞芽碎粒的清香。
与那日的味道一样,他吃了两块,告诫自己该停下了。
此时的顾仪已经到了苏复的府上。
守门的下人连连道歉,慌张地说道:“大人今早便出门了,也没说何时回府,还请殿下见谅。”
、“本宫也不是来见苏知州的,容州城里实在无趣,想着苏夫人也是女眷,故来拜访,打发打发时间。”
顾仪很自然地摆出骄矜的姿态,门子也不敢拦着,只能赶在前头通告一声,另外留了侍从引她进苏府。
苏府占地不算大,摆饰简洁朴素,最多也不过在花园里摆上几块奇石,看得出主人家并不爱奢华之风,府邸整体也如苏复这个人一样,滴水不漏。
侍从引路到了苏府西侧的花厅,苏夫人已经在里面等候。
在弄影的情报里,苏夫人闺名月瑶,是纪家大房的庶女。自幼丧母,与纪家其余人多有龃龉,嫁给苏复后与纪家更生分了,只有逢年节才会去上一趟。
顾仪猜测,这是个有些手段的女子,应当生得也不错。
她缓步迈进花厅,顺手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然后看见厅中端坐的女子。
婉约端正,不似容州城里生养的女子,更像江南水乡里长成的一泓弯月,细细柔柔,望之亲切。
“臣妇苏氏,见过长公主殿下。”苏夫人起身行礼,动作有些迟缓,礼仪也算不上标准。
“今日身上有些不适,请殿下恕罪。”
顾仪也不想为难她,只是口头上刺了几句,苏夫人也很平和地照单全收,丝毫没有不快。
“苏夫人在容州长大,可有什么奇异的趣事,说与本宫听听”顾仪落座在另一侧,神色慵懒,语速缓慢,手里还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很怠慢的语气,是顾仪特地练习过的,还问过穿云和叫月,得到一致的意见,是这种姿态足够气着一个正常的人。
不过苏复和他的夫人都不是常人。
苏夫人缓缓地说起她在容州的趣事,专挑着些容州独有的风光和习俗讲。
“每到春秋时节,容州常有狂风,刮起遍地黄沙,整个天色都会变得浑浊,似天仙之怒。故每到三月三和八月三,容州都有祭祀,祈求上天平息沙暴。”
“殿下初次来容州,黄昏时可去看看落日。容州城郊的落日极美,是别处见不到的风光景致。黄沙之上有朱砂似的残阳渐退,也有些工笔画的意境在里头。”
苏夫人讲了很久,顾仪听得也认真,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外头的天色也逐渐变黑。
外头有侍女进来通报,说老爷回府了。
第15章 前夕
顾仪端正地坐在主位上。
苏复进入花厅后,恭敬地行了一礼,便转向了苏夫人,细致地问她今日身体如何。
顾仪能很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神,不如平时的无波无浪,其中装满了关切,以及接近要溢出来的浓厚情感。
她微微咳嗽,苏复回过神来,似是才想起这花厅里还有一位难缠的访客,只好在苏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苏夫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此处。
“拙荆向来体弱,不敢过了病气给殿下,还请长公主殿下恕罪。”
顾仪看着厅中的人忽然行了个大礼,是年祭时才会用到的,故现在,苏复姿态极低地跪在地上,额头几乎贴在了地面上。
她忽然觉得有些无趣,无用的威胁,拿软肋去刺痛一个臣子的内心,她用得倒是越来越顺手了。
“苏知州,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本宫想要的是什么。”
语带冷冽,和她这几日假装出的骄矜完全不同,苏复也一点都不吃惊,像是早就预料到了。
他依旧跪在地上,官袍也纷乱地披在地面上,杂乱的褶皱形成无意义的痕迹。苏复沉默了很久,才听得他的声音。
“明晚微臣设宴城郊别苑,还请长公主殿下赏光。届时,您会得到您感兴趣的东西。”
顾仪看见他沾着墨迹的手,不住地在颤抖。
像大雪后接近被压垮的松枝,摇摇欲坠。
“希望如此,苏知州还是多陪着些夫人吧。本宫与苏夫人一见如故,指不定哪日还会来拜访呢。”
她甩下一句话,慢悠悠地出了苏府。
若不是敌对方,她会很欣赏苏复这样的人才,懂礼知进退,也有足够的聪明。
可惜,世事不尽如人意,她没有资格怜悯和仁慈,只能用尽一切可用之法。是卑劣也好,狠毒也罢,她都只能试上一试。
……
今日岑观言换了副打扮,依旧在街道上观察,还顺手帮着几位老者写了书信。
信都是写给儿孙的,大多是要寄到再往北些的禺山,那儿是容州军驻扎的地方,想必是家中有人从军,遥遥无法相见,只能寄几封家书聊以慰藉。
其中一位老者还与他多聊了几句,他也基本能听懂容州乡音,竟也算聊得畅快,一来一回,说了近两个时辰。
岑观言回忆起上午出现的老者。
“小郎君,你给我也写封信吧。人老了呀,字都写不清楚了,我写了几次都是一团墨,还劳烦小郎君帮帮忙。”
老者是辰时出现的,穿一身粗布麻衣,视物瞧着也不大清晰,听声音摸索到岑观言面前。
岑观言接过他递来的信纸,问着信里要写的内容。
老者看起来也是曾读过些书的,遣词造句都很有章法。最开始还在讲信的内容,后面就扯到了容州的农庄主和目前的地制。
“现在我家里也有几口薄田,都是租的王庄主的。税是真的贵啊,年年种下来除了租金都不剩什么。这日子,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要是这地能是自家的该多好啊,就不用交税了。唉,是我多话了。”
老者自顾自地说着家长里短,岑观言也快写完了信,落下最后一笔的落款。
随后,他沉默了很久,停下手里的狼毫笔,坚定地说道:“会更好的。”
“若是我想,土地该归于朝廷所有,把租金降低,再让乡里有名望的长者贤人们投石分配,不需平均,按劳即可。”
岑观言话一说出口,便有些懊恼。实在是过于冲动了。若是有其他官员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明日他估计也得回家耕地去。
“郎君不愧是读书人啊,想的点子也比我强得多。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还真想多活几年看看啊……”
老者不住地点着头,拿着墨迹尚未干透的书信,蹒跚着离开。没一会儿,又捎来一碗茶汤,颜色透亮,里头浸了橘饼乌梅,非要看着岑观言喝了才肯离开。
他也拗不过老人,只得一饮而尽,老者才放心地离开了。
岑观言回到驿站时,顾仪坐在树下小憩,虽说是闭着眼,脑海里的思绪却是一刻没停。
苏复的话总归不能全信,那头纪家如今还一点动静都无,实在不能让人放下心来。
她正想得出神,脑海中乱麻一团,难以找到最初的开头与末尾的线头,忽地心口一痛。
心痛彻背,背痛彻心,跳动的心像是被束缚在灼热的火里,疼痛得连喘息声都接近消失,然后面色苍白如雪,是在阳光下会融化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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