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致北看着她,无声地挑起一边眉毛,唇角弯了一下。
他脸上的神情莫测,开口时竟顺着对方的意思,接了几句话。
“你也算是有苦衷,都是何振的受害者,情急之下做出这些事也不是不能理解。而且好在只是借势诱导,把他引到五毒俱全的地方去,后面的事情没直接牵扯进来,很谨慎,也保有了最后的底线。”他态度良好地说,仿佛接受了她的说法,让邓绮冰眉宇间的神情微松。
“……所以要不要原谅她?雁雁。”他语气自然地问,转过头来,笑着看向方舒雁。
方舒雁顿了一会儿,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问:“你在征求我的意见,还是让我做决定?”
谈致北望着她,笑着眨了下眼:“当然是让你做决定,都听你的。”
“好。”方舒雁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我不原谅。”
她说得太过平静,没有迟疑也没有动摇,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人尽皆知的常识,半点没有激烈的情绪,随随便便就说出了拒绝的话,让本来觉得颇有把握的邓绮冰不由微怔。
方舒雁从长椅上站起身,走向在场的几人。
她稍稍垂着眸,走得很平静,来到谈致北身边,抬眸望了眼不远处的邓绮冰。
“不是所有的过错都能被粉饰太平,尽在自己掌控的。”她说,“我不评价以暴制暴可不可取,但你已经吃过了被蒙在鼓里的苦,现在却还是要用自己被骗的一招去害别人。你最应该道歉的人也不是我,是邓展鸣,他能接受他的妈妈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吗?和他爸爸一样不堪?”
邓绮冰没说话,看了眼一旁深深垂着头,表情晦暗,一言不发的儿子,神情也是一暗。
“我过来看邓展鸣的情况,是因为我妈妈告诉我,人要有善良的美德,不是让你觉得可以利用我解决何振的突破口。”
方舒雁平静地继续,表情淡漠:“今天万一出点差错,你们没有及时赶到,或者何振手里的那瓶东西误伤到了我,都会让在意我的人痛苦。没发生,不代表就应该当做不存在,用自己的安危去当同情你的代价。这种以德报怨我做不到,在你算计无辜那一刻,你也就没什么情有可原的地方了。”
现在知道自己今天独自过来有多危险了?招呼都不打一个。谈致北看了她一眼。
方舒雁立刻反瞪回去,气焰十分嚣张,把谈致北都瞪了愣了一下。
“你还给我们这种守法公民添了那种麻烦,那种地方很危险,因为你干的蠢事,我的人竟然也被迫有所牵扯。”方舒雁绷着脸说,“我是个普通人,现在很生气,我的不原谅对你可能没什么影响,我也不是非要找回场子,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和我打什么同情牌,别以为谁都任你算计。”
邓绮冰听得一愣一愣,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方舒雁从她身上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被他踩在脚底的何振。
他还是被几个安保人员压伏得五体投地,脸紧贴在地上,只有眼珠能转动。方舒雁和他对视了一下,浅淡地弯了下唇角。
“人可以觉得自己聪明,但不能觉得其他人都蠢,否则总有一天会吃大亏。”她平静地说,看着何振的眼神间或转动,觉出一种荒谬的有趣,“赌瘾不好戒,这次你怕是要不到什么钱了,以后的日子应该会很难过,那我衷心祝愿你活得久一点。”
她顿了一下,看着何振扭曲的脸,忽而弯起唇角,笑得春暖花开,眉宇间毫无阴霾。
“追名逐利半生,归来仍是一贫如洗,很有趣不是吗?祝你穷困潦倒,长命百岁,一辈子在渴望向上攀爬的野心里煎熬,却又只能始终做一个一事无成的废人。曾经被你深深亏欠的都会越来越好,你越在意的东西越得不到,往后余生都在为曾经犯过的错赎罪,但是罪无可赦,永远饱受折磨。”
她款款地直起身,看向谈致北。
“在这边还有事吗?”她问。
谈致北笑笑:“没别的事,过来接你回家的,今天炖了当归红枣鸡汤,现在回去喝正好。”
那走吧。方舒雁点点头,转身向外走。谈致北笑了一下,心情颇佳地最后碾了碾何振的脸,终于大发慈悲地将脚移开。
“雁雁说希望你长命百岁,那我当然不会辜负她的愿望,会尽量保证你一直活着,多的不说,每天一个馒头肯定有。”他好整以暇地道,浅笑着用鞋侧拍了拍何振的脸颊。
“冤有头债有主,谁能惹谁不能惹,该找谁互相折磨,相信你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他轻描淡写地道,“畜牲应该都有野兽直觉吧,碰见谁不能咬,明白了吗?”
方舒雁已经向前走了几步,谈致北不再磨蹭,收回脚,两步追上方舒雁,两人一起向前。刚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何振沙哑的声音,带着颓然的惨淡与不甘。
“方舒雁,我不是输在你身上。”何振嘶声说,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从腿肚子到指尖都虚软无力,却仍坚持着挣扎半撑起身,死死地盯着他们看。
“我不是输在你身上。”他又重复了一遍,嘶声笑着。
“你不过就是比我幸运,攀上了一个更有本事,更愿意为你冲锋陷阵的高枝而已。你要是一直和你妈过那种贫寒的苦日子,你以为自己能威胁到我什么?你看不起我,实际上不过也就是走了我的老路而已,比我走得更成功。青出于蓝胜于蓝,是不是?不愧是我的好女儿,爸爸输得不冤。”
方舒雁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他。
“你是这么想的?”她问,稍稍扬眉,朝他露出个清浅的笑来。
这其中并不包含什么炫耀或是恶意的成分,更没有何振想看到的恼羞成怒和气急败坏。她看着何振,问他:“你喜欢邓绮冰吗?当年她要是没有钱,你还会抛妻弃女地去勾搭她吗?”
何振没说话,方舒雁唇角浅浅地一弯。
“我不一样呢。”她轻巧地说,望着他,眉眼弯弯,唇角的弧度澄澈而温暖。
她说:“不管这个人有没有钱,是好是坏,是劫是缘,我都真心爱他。”
.
从邓展鸣的公寓楼下到小区门口有一段路,两人并肩向前走,双双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方舒雁率先开口,直视着前方的路,表情平静地问:“没什么想交代的?”
“有。”谈致北说,“何振的事情我这几年一直在搜集打听,他和邓绮冰离婚之后我也没停止关注。让一个对你抱有很大恶意的人在外面逍遥,怎么想都没法放心,不把他彻底按服帖,不能就这么掉以轻心,现在看来我想得没错。”
“怎么做到的?”方舒雁疑惑地稍稍皱眉,“你这半年先是在剧组,然后又和我一起盯着后期剪辑的进度,看着也还挺忙的。”
谈致北目视前方,轻描淡写地说:“这几年在展风发展了内线,之前能收集到展风的那么多内幕消息,想也知道有人在展风里应外合。何振的去向安排是我的主意,通过内线的手一层层传到邓绮冰那边,她现在应该还不知道。”
哦。方舒雁稍稍点头,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远程操控的流程还算能说得通。
见她轻轻颔首后就不说话,谈致北顿了一下,主动说:“内线这条线你要吗?一开始就是我发展出来的,用的也是我的人脉关系,前不久才过了公司的明路,依然算是我的个人资源。”
方舒雁不置可否,没点头也没摇头,语气淡淡:“我要了有什么用。”
谈致北低低地笑了一下,说:“私房钱被发现了,国际惯例不都是要充公的么。”
方舒雁表情不变,步履不停地继续向前。鞋跟踩在地上,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她没说话,谈致北倒是没停下,顿了一会儿,又说:“还有林睿弘,我爸那边,我也稍微有点安排。以后可能会见到效果,也可能没什么动静,总之我先交代一下,做个报备。”
方舒雁稍稍扬眉,这次视线投过来,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看着好像已经改邪归正今非昔比,实则还是她熟悉的那个老样子。只是他现在终于变聪明了,已经完全明白怎么收回锋利的爪子,只在攻击敌人时才会阴森森地亮出来,不会再一不小心就划伤身边的人。
她看的时间稍微有点久,谈致北迎着她的目光,唇角微勾,淡笑着问:“觉得我可怕?”
方舒雁眉头微皱,说:“你只会问这种没必要问的问题吗?”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谈致北稍稍一顿,而后看着她,忽地展眉。
“那我问点有必要问的。”他定定地看着方舒雁,笑着问,“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方舒雁前进的脚步停下,转身看他。
他们站的距离不远不近,隔着一人距离互相对视。方舒雁稍稍敛眸,顿了顿,平静地开口。
“看你怎么理解。”她说,“我主要是想跟何振表示,虽然我不幸有他那么一个糟糕的生父,不过我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我不会用他犯下的错误去惩罚自己,人生也没有被他摧毁,没有失去爱一个人的能力。妈妈一直在祝福着我,我会过得很幸福,尽管他很不想看到,但我一定会做到。”
“我也相信。”谈致北点点头,说,“希望你这一生的幸福都与我有关。”
方舒雁看着他,没说话。谈致北又问:“之前你说,如果我舍不得放手,就多努力一点。一直都忘了问,努力到什么程度才算成功?”
方舒雁稍稍扬起一边眉毛,还是没说话。谈致北笑笑,向前走了一步,越过两人中间这一道不远却难以逾越的距离,向她稍稍俯身。
他说:“没成功的话你就把我推开。”
他单手捧住她的脸颊,倾身吻了上来。
一个暌违四年的吻。
已经太久没和人这么靠近过,方舒雁心理上有着些微的不适应,某一个时刻觉得自己连怎么换气都感到陌生。然而身体实在是太过熟悉这个人的气息,哪怕是经年日久的别离,长久休眠,空置成荒墟,和他唇瓣相贴的时候,也只用了一个瞬间便星点重燃。
而后是心火燎原,情难自禁,窒息般的拥吻,像是要与对方融为一体。
爱过怨过,开心过痛苦过,靠近过离开过、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眼里心里,到底只这么一个人。
追求幸福是所有人的本能,方舒雁想。就像人初初靠近火,懵懂无知的尝试中,肯定也曾有过烫伤灼痛的时刻。但那份切实的温暖是如此难得,如此无法放开,所以才会明知前路未定,不知安危几许,依然会选择再一次靠近。
她从没有失去过爱一个人的能力,她一直一直,真挚而胆怯地爱着谈致北。
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哪能忍得住不再靠近彼此。他们都还有那么漫长的余生,还能再试一次,试很多次,既然无法放弃,就要努力争取,去再次并肩同行,一起度过不留遗憾的一辈子。
. 上京的早春还有着些微的倒春寒,春风轻拂也并不如何暖和。方舒雁双臂攀着谈致北的脊背,埋首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也不是不能推开。”她低声说,手却没放下,依然攀着他的背,“……只是风吹得有点冷。” 抱在一起才暖和。
嗯。谈致北没反驳她,搂住她的腰,带着她稍稍转了个身,让她从侧对着风变成背对,将吹拂而来的春风全都挡在自己的后背,而后问她:“还冷吗?”
方舒雁说:“冷。”
她的手臂无声紧了紧,脸埋在谈致北的肩膀上,隔着衣服感受了会儿他的心跳,闭上眼睛。
她说:“所以你要抱得再紧一点。”
谈致北依言,将她再一次向怀中揽了揽,两人之间贴得极紧,几乎不留半点空隙。
他在她的耳垂上落下珍视的轻吻,郑重地说:“这次不会再放开了。”
方舒雁声音低低地笑着,偏不顺着他的话讲,只道:“谁信你,骗子。你以后只管放开,是你的自由。不过到时我再理你的话,我……”
话没说完,就被谈致北打断,咬着她的唇瓣,不让她继续往下假设。
“别说。”他笑着叹了口气,“不会再有下次了,我单是听,心脏都觉得有点受不了。”
隔着至近至远的距离,让他至痛至爱的人。
何其有幸,曾经的过错没有变成错过,越过光阴,竟能失而复得。
第59章 Chapter59
四月初,上京开始频繁地下雨。
春雨每多下一场,温度就上升一点,直到进入夏季。不过下雨的时候还是颇有些潮湿阴冷,上京市的暖气已经停了,空调的暖风效果一般,地热又太干燥。方舒雁索性就完全没开,在家的时候卷着被子不放,靠意志力对抗泛着凉意的空气。
昨天睡得晚,今天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方舒雁睁开眼睛的时候,满身慵懒的酸软,在被子里睡得久了,周身都充盈着暖洋洋的惬意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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