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顺静静听着,握着茶杯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醒来后,记忆只停留在了一年前,她在工厂打工的那段日子。而在医院的那一年发生的所有事,陪在他身边的所有人,她全都忘了……”
陈顺猛的用力,没拿茶杯的手掌被自己掐出了血丝,可李教授没有发觉,还继续说着。
“可奇怪的是,除了忘记那一年的记忆,她的病情竟然奇迹般的全部痊愈了,她终于能够开口说话,我们为她做了系统的测试,她的抑郁,偏执,强迫,人际交流障碍,居然全都消失了。”
“陈顺,你也是医生,你应该知道这有多么不可思议,忘却一年的记忆,其他的所有病症全部好转,这简直就是医学上的奇迹,可它就是发生了,我想,这跟你那一年的照料脱不开关系,所以,你算是成功把她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陈顺双手抱头,脊背颤栗,像幼兽在绝望时发出无能为力的悲鸣,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他说:“当年,我来过电话,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李教授眼睛看着茶杯里红色的茶水,思绪不经意间回到了陈顺小时候,接着又想起了青年陈顺照顾陆大海的那一年温柔的时光,“小顺,我只能告诉你,当年,我给你打过电话,但是没打通,你说你打过电话来,但我是不知道这事的。”
“怎么可能?我明明给医院打过电话,是个女孩接的,她告诉我,陆大海已经痊愈了,压根没告诉我她失忆的事啊!”
李教授看着陈顺,并不答话。
沉默的李教授让陈顺觉得无地自容,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质问李教授,当年是他胆怯不敢走过去问问她,看见她与常人无异,就“逃走”了,一切都是他自己导致的,有什么理由去怪罪别人呢?
当年,他离开医院后一个人在酒店里待了三天,最终还是放不下陆大海,手机早就没电了,就用酒店的电话给科室打了个电话,科室的人他都熟悉,但那天接电话的明显是个新来的,他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对于那姑娘说陆大海已经痊愈了这种鬼话深信不疑。即便他亲自回去看了,他看见陆大海提着行李笑着走出医院,他就觉得放心了,然后毅然出国,这一走,就走了六年。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就那样消失也挺好的,就让陆大海恨着他的不告而别,恨着他的冷酷无情,时间一长,她也许就忘怀了,然后找一个年龄相仿的男朋友,幸福的过一生。
他万万没想到,那个笑着从医院走出去的陆大海,没有了那一年的记忆。
所以,她压根就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里,还停留在自己去留学前,再见面时,她才会问自己,“为什么你说三年毕业后就回来,怎么变成了七年?”
陈顺仰起头,但眼泪还是流向两鬓,满载的痛苦,怎么可能因为不愿意就不会溢出来呢?
**
昨天,他命运般的再次见到了陆大海,陆大海表现的跟没事人一样,情绪一直淡淡的,仿佛自己只是她认识的一个普通朋友而已。
陈顺并不觉得奇怪,他以为过了六年,陆大海对自己的憎恨亦或是那些感情大约都已经被放下了吧!
虽然心中苦涩,可陈顺还是挺开心的,开心陆大海不再被过去掣肘,她过的很好。
却原来——她没有那一年的记忆,而那一年之前,自己在他眼里,应当还是个帮了她的哥哥,他们之间根本没什么特别的情感。
他那次走的时候还对她说三年留学结束就回来,那么在她眼里,自己也许只是一个随意毁约,并没有把对她的承诺放在眼里,高高在上的一个“陌生人”而已。
她对自己,一定失望透顶了吧!
这——可不就是自己最想要的结果吗?虽然原因不同,可殊途同归:他们到底还是相忘于江湖,譬如陌生人。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那也挺好的,起码,他们还可以有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机会,这样的情况,已经值得他格外感恩了。
……
李教授看陈顺不说话,隐隐约约也察觉了些什么,他继续说道:“她做完检查后,还没等我跟她谈一谈告诉她那一年的事,她就自己离开了,留下一封信,说自己都好了,要去玉江市找工作养活自己,然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不过说来也奇怪,一个从来没去过玉江市的姑娘,忽然说要去玉江市,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可陈顺却是知道的,那是自己曾读过大学的地方……
大海,自始至终都是我对不起你。
既然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那么,你忘了那一段回忆,真的挺好的……
第28章
那一年,他是她的全部
2012年陆大海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秋天、美国。
“陈,今天辛苦了,快回去休息一下吧!”
陈顺从混沌中转醒,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五点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扭头对身旁的教授说道:“教授,这个实验正在关键时候,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关键节点”。
教授无奈叹了口气,“好吧!陈,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努力的学生,但是也要注意多关心一下其他的事啊!。”
陈顺愣了一下,“教授,您的意思是……”
教授无奈摇摇头,“Max说,你的手机已经响了一夜了,叫了你好几次你都没反应。”
陈顺皱眉,实验室事关重大,除实验人员以外任何人不得进入,Max是昨天在研究所值班的人,他进不来,只能在门口敲门。
大约是自己太入迷,根本没听见敲门声。
“赶紧去看看吧”,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顺脱下白大褂挂在衣架上,走到更衣间拿起手机,这才看见手机上的几十个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号码。
这个电话号是陌生的,陈顺随意按下其中一个拨了回去。
那头很快有人接了,“您好,这里是黎明心理治疗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黎明心理治疗中心?在听到这个词语的一瞬间陈顺有些手抖,在这个医院,有一段他特别不愿想起,偶尔却又十分怀念的时光。那个时候母亲还在,他每天下课去看母亲,就与母亲坐在小院的藤椅上看夕阳,几乎都是他自己在说话,母亲则沉默听着。她总是面无表情,所以陈顺也不知道母亲到底能不能听得进去他说的话。
往往都是说到最后,他把一天发生的事全说完了,直到无话可说,母亲还是不理他,他就乖乖靠在母亲身上,双手挽着母亲的胳膊,静静的看着太阳落山……
那些日子距今已年代久远,他似乎很久都没有想起来了,今日忽然再听到这个名字,造成了他一瞬间的恍惚。
“喂?喂?有人在听吗?”电话里有一个声音很年轻的女孩催促道。
陈顺再次回到现实,“哦,在的,你们给我打了几十个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那头停顿半晌,大概终于意识到这是自己打了很多遍一直无人接通的电话,语气瞬间激动起来。
“太好了,先生,终于联系到您了,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有一位患者,目前没有办法让她开口说话,她身上也没有任何身份信息,我们唯一能获得的信息就是,她刚来时每天都会在纸上写同一个电话号码,一遍又一遍的写,好像执念似的,把指头磨破了也不停下来,她写下的就是您的电话。所以不得已,我们只能联系您。如果您方便的话,请尽快过来照顾一下她,还有住院费也需要缴一下。”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已经认定这个号码的主人是那位病患的家属,否则患者都已经病到像个傻子一样对外界刺激没有任何反应了,怎么会一遍一遍的写下这个人的电话,一定是记在骨子里的东西才会这样不是吗?
陈顺眉头皱起,他大概已经知道是谁了,“你说的,是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现在情况怎么样?”如果真的是她,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她的病情忽然加重到如此地步。
“小姑娘看起来确实十六七岁,她现在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了,情况不怎么好,她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肯张口吃饭,我们只能给她扎上留置针每天输俩瓶营养液进去。前天早晨她忽然陷入昏迷,医生想尽了办法都无法唤醒她,再这样下去,她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而现在的情况是,如果没有家属在一旁协助,我们没办法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而对症下药,如果她继续这样下去,可以说必死无疑啊。”
“但是我不在国……”
“先生,她那么执念的写下你的电话,你一定是她非常重要的人吧!还有,她每天戴着一串黑曜石珠子,任谁去碰都不允许,刚开始我们要给她换病号服,想把她的珠子拿下来,谁知道她在睡梦中都死死扒着珠子,那珠子仿佛比她的命还重要,先生一定知道那珠子吧!”
陈顺沉默不语。
小护士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她才刚毕业进入这家心理治疗中心,也是第一次看见一个生命在缓缓失去活力,她难以承受,觉得必须要尽自己最大努力做点什么,她知道如果再找不到方法引起女孩对求生的渴望,女孩真的马上就要与这个世界告别了。
“她现在情况真的非常不好,无论有什么理由,都请先生尽快过来一趟。”
陈顺无法再说出下面的话了,他脑海里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个画面,拥有一双大眼睛的女孩,眼里毫无光彩,她坐在桌旁,谁也不理会,只是重复着一串电话号码,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写满了一张纸,然后再次复沓在写好的数字上,一遍又一遍的重新开始写。
他又想起了,在父亲被抓进监狱的那天自己曾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做一个帮助他人的好人。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能坐视不理,这一刻莫名的感性忽然就将他持续多年的理性捣成了一堆浆糊。
“好,我会尽快过来,你们务必照顾好她。”
陈顺挂掉电话,愣愣的看着这个他天天工作的实验室,他的实验也许马上就可以成功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说出会回去的话,他好像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忽然就放弃了这个实验,可是他默默的问了一句:“你后悔吗?”
他听见内心坚定的回答:“不悔。”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是必须要去做的。
**
“陈,你确定想好了吗?”得知陈顺要回国,教授第一时间就来找陈顺。
面对教授不解的疑问,陈顺点点头。
“你那么辛苦进行到这一步的实验,就如此轻易的拱手相让吗?” 教授并不死心的再次问到。
为了不耽误这次实验的整体进展,陈顺将所有数据交给了自己的师弟,要知道,对于感染性牙髓炎,在不伤害牙齿本身就能通过治疗让牙齿恢复如初的这项国际性难题,如果一旦取得突破,将是震惊世界的重大研究,陈顺自己也会一跃成为顶尖的医学家。实验正进行到关键时期,如果在这个时候选择放弃,任谁都无法理解。
“教授,那边情况不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回来,实验为大,我不会因为个人原因而耽误实验进度。
头发花白的教授微笑的点点头,略带点力拍了拍陈顺的肩膀,“陈,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你的选择,我支持。”
“教授,我不后悔。”
“嗯,一路顺风,研究所永远为你敞开大门。”
陈顺跟教授最后拥抱了一下,然后提着行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研究所。
**
飞机甫一落地,陈顺直奔宁永市郊区的黎明心理治疗中心,在病房里看见女孩的时候,女孩正躺在床上,看起来像是是睡着了,周围嘈嘈杂杂的声音一点都影响不到她,可只有凑近看,才知道她睡得并不安稳。
她深深的皱着眉头,就像有什么噩梦缠着她不放,以至于一脸惶恐害怕,脸上血色被抽尽,不带丝毫的颜色,面容枯槁干瘦。一大袋营养液挂在床头,正一滴一滴的输入女孩干瘪的血管中。
陈顺霎时红了眼眶。他放下行李,一步步挪到女孩身旁,他的脚步有些颤抖,为什么?他走的时候,女孩还活蹦乱跳的,笑容还是那么真挚,那么开心的告诉他,说自己要考上大学,离开这座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她不是说了吗?要放下过去,好好活下去,可是为什么?竟落得如此境地。
为什么?为什么面对这个女孩,他就总是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呢?
陈顺握起女孩正在挂药水的手打算放回被子里,只是女孩的手无比冰凉,陈顺不忍,将那只小小的手包裹在手心里,暖了好一会,直到从手心传来热度,他才小心翼翼的把女孩的手放了回去。
李教授到的时候,透过玻璃窗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风尘仆仆归来的男人,外套都来不及脱,小心翼翼坐在病床前将女孩的手放回被子里,就好像在挪动一个异常珍贵的珠宝一样。
旁边的护士皱着眉头,她可没兴趣观看这里的 ’一往情深’,她还有很多工作等着去做呢!她撇撇嘴,嘟囔了一句“渣男,这么久才来看她”,然后向前一步,门上的小窗口几乎都被她一张脸占据,她毫不客气的敲了敲门,待陈顺转过头看到她后,她嫌弃的指了指陈顺,又招招手,示意他出来。
陈顺根本没发觉护士的嫌弃,他整个心都在陆大海身上呢,看到护士的示意后,他将陆大海的被子压得紧实了些,然后才轻手轻脚走出房间,轻轻将门带上后,他转过头去看医生和护士。
只是护士这时候已经站在了医生后头,所以陈顺这一转头第一眼先看到的是那个医生,他的目光停留在医生脸上就没再动了。
有时候,缘分就是如此巧妙,在从未有人安排过的剧本里,用一个枢纽将俩件毫不相干的事,顺理成章的联系在一起。
这位李铭医生,曾经是他母亲的主治医生。在母亲最后的那段时光,陈顺陪母亲的时候,总会得到李叔叔给的棒棒糖。
李叔叔说,生活很苦,但只要嘴里的糖还能吃到甜味,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曾经有一度,他就是靠着这句话才能背着沉沉的痛苦与恐惧向前走。
“李叔,好久不见” 陈顺朝着李教授张开怀抱。
“小顺,好久不见”,李教授向前一步,与这个已经长成小伙子的男孩紧紧拥抱了一下。
“走,去我办公室,跟我说说这位女患者的情况,我们至今还不了解她以前的一些事……”
“教授,不好了,27床的病人要跳楼,非要爬上天台,跟顶楼的保安打起来了。”一个女护士气喘吁吁跑来。
“什么?快,准备镇静剂。”李教授匆匆跟护士跑走了,陈顺目瞪口呆俩秒钟后,正要跟过去,病房里却忽然传出一个声音,“陆大海家属在吗?药水挂完了,我要拔针,过来按一下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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