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玲玲其实也认识其他鹰钩鼻的人,却没这么令人不安。
她左右望了望,似乎中年女性没有这种隐忧,柳萍萍和俞恋妈妈都用挺欣赏的目光注视着许哲远。刘玲玲想起自己的事,回头望钟,一点五十五了,她忍不住走出去。
越过许季,看了一眼,但依然出门。
她到走廊上张望,继而越过栏杆往楼底望:妈妈来了吗?
妈妈会来吗?
第70章
刘玲玲张望时眼神慌张,没有注意到刘贵和已从楼梯拐进走廊。
刘贵和舌头抵住腮帮,鼓出个包。
他早上正睡得香,忽然手机里的刀郎响起,拿起一瞧,陌生的座机号码。
一大早推销。
刘贵和随手摁掉,那号码不气不馁再呼两次。刘贵和猛地坐起,怒气冲冲:“你妈——”
突然梦醒一半,这是陆重宿舍爱娟副食店的收费座机啊!现在很少人去那打电话了,但刘贵珍仍在继续。。
“你妈——啊哈,姐,是你吗?”
“是我,和和,跟你商量个事。能不能把办贷款的时间改到下周?今天下午我要去附中开玲玲的家长会。
“她怎么不早跟你说?附中老师会临时通知啊?”刘贵和对着手机喷口水,“老师早通知她现在突然讲?拖延症!”
磨磨唧唧的臭丫头坏他好事。
麻子叮嘱,要想这个月批钱下来,必须今天下午办手续。之后银行结算,就归到下个月批了。
“这件事很复杂,不怪玲玲。老师的确是周二通知,但玲玲去云城参加跑步比赛了,她一回来晓得情况,就跑回家跟我说。”手机听筒里,刘贵珍沉默数秒,轻轻继续,“她跑了第一名。”
刘贵和身子往后,靠上床头板,并且拱身边的老婆:“睡那边去点。喂、喂,姐,不是说你,你还在听吗?我说……家长会非要参加吗?”
刘贵珍将刘玲玲说的重要性逐一转述。
“这样,玲玲下午家长会几点?几年级几班?我陪你去取钱,让小江给玲玲开会。”
刘贵和说着推醒老婆:“起来起来!”
江雪心迷糊迷糊坐起,伸手去捡胸.罩。
“下午帮下我姐,给玲玲去开家长会,两点钟,她是高二四班。”
江雪心边穿边将吊梢眉挑得更高:“哎哟,跟刘玲玲有血缘的是你,我又没有。”小江声音变轻,嘀咕下半句,“刘玲玲爸爸又没死,叫她爸爸去啊?”
刘贵和忽然变了表情。
最终,刘贵和坐公交来附中开家长会。
他的目光越过刘玲玲望后眺,扫向前门“高二(四)班”的挂牌。
此刻,刘玲玲侧过身来。
刘贵和挑眼勾唇,与刘玲玲对视。
刘玲玲心底涌起股漫无边际的绝望。
她本该笑一笑,最起码客套几句,却提起不神采,还是刘贵和先开口:“你妈有事来不了,我赶过来给你开家长会。
“为了给你开这个家长会啊,我可是放下手头所有重要的事情,打的赶过来。”
刘玲玲上下唇间咧开一条极细的缝隙,从里头冒出来的气全是冷的:“让舅舅费心了。”
她说完脑袋缓缓移动,然后看见坐在后门处的许季,正斜着半张脸,目睹走廊上的一切。
刘玲玲别过头去。
刘贵和却循着轨迹眺望教室里头,先瞥见的许季和许哲远,他突然就想:家长会是不是要收各种杂费啊?
打了个激灵后,刘贵和很快拿定注意,如果要交钱,他就找前后左右的兄弟姐妹借。
刘贵和咧开嘴,撇着,迈着吊儿郎当的步伐踱进四班后门。
然后就看见了柳萍萍。
十几年不见,隔着距离,他却只一秒就认出她。
刘贵和心里咕咚了下,已经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始终记得,最后见她那一回。
那天他的面包车始终开得不安生,心里痒痒地发慌,一直狂跳没有落地的时候。
是个星期天,下着淅沥小雨,车窗前的雨刷不住左右摇摆。他拉完一班生意,鬼使神差的,把车开到柳萍萍家门口。
这是柳萍萍和张秦的新房,他晓得地址,但从来没见过。
他见到张秦的儿子,还有今天刚出院的柳萍萍。
她头发用推子推了寸头,比男人还短,纱布缠着大半个脑袋。
“和和,我就觉得,你今天会来看我。”柳萍萍徐徐含笑对他说。
两个人有心灵感应吗?
刘贵和当时身上有两千多,全留下了。
“分易分,聚难聚”,一晃十几年。
柳萍萍依旧留着短发,却过了耳,比当年精致——刚理过法还烫过吧?
刘贵和脸上浮起丝丝悠远的笑意,来回反复打量柳萍萍:她没发现他,正盯着黑板,眸光虽然有些呆,但却是清澈的,仿佛没有被世事折腾过。
柳萍萍光滑的皮肤几乎没有皱纹。
还像三十出头的人呐!
刘贵和再怎样也做过近十年公子哥,能够判断衣饰价格,他脸上的笑意渐敛渐浅。
不用照镜子,他晓得自己现在的样子,“青春英俊”,“气派飞扬”,现在这些词毫不相干。
眼里是浊的,冒着油星子,身形成了瘦猴。
仿佛踩空了一脚,刘贵和心里突然有点慌。
刘玲玲站在不远处,目睹一切。
她虽然不能确定舅舅是否与柳萍萍相识,但观察刘贵和的表情……似乎说一些话,会更快意些。。
刘玲玲连跨两步,贴着刘贵和脚跟,也站在后门口。她顾不得许季就坐在身侧,凑近刘贵和耳朵:“看见那个穿绿裙子的阿姨没有?她姓柳,是豪发地产老总的太太,几十个亿应该有吧。我去过她家,金碧辉煌,饭桌上的龙虾就跟不要钱,地下停车场成排都是她家的车,好几个司机。”
刘贵和伫立原地,纹丝不动。
柳萍萍并没有听见门口的谈话,她只是无意移动目光,扫过刘贵和,又重移回来。
柳萍萍呆愣了很久,眼里的疑惑一点也藏不住,许久,迟疑里才开始掺杂一点点惊喜。
刘贵和撑不下去,转身逃出教室。
“喂、喂。”他在走廊上拨通老婆的手机,“现在我姐在不在你旁边?让她别办了,过来开玲玲的家长会。”
“你疯啦?钱……”
“下个月,无所谓!”刘贵和几乎是用吼的,连旁边的刘玲玲都有些吃惊和被震慑。
他说的时候,还非常慌张地眺望室内,第二次回头时,见着柳萍萍起身。
刘贵和迈出竞走的步伐,仓皇下楼。
柳萍萍望着刘玲玲欲言又止,此时上课铃响起,班主任亦出现在走廊,刘玲玲和柳萍萍回到各自座位上。
学校事先增添了板凳,每张桌前现有两张椅子,家长可以和自家孩子挨着坐。
一大一小。
唯独刘玲玲,一个小小的人。
有好些人扫过时注意到,目光便在她身上停驻得长些。
会开过一半,班主任开始讲“家庭自主学习”时,有人站到前门外。
班主任因为刚好低头,所以便从脚至头打量:来人穿了双布鞋加丝光短袜,孔雀绿的裤子像是什么制服?黑色起球的T恤,印着“青鱼路初中”字样。
她的头发用网兜绾在脑后,露出的胳膊和脸庞偏黑,额头和眼角道道刀刻般的皱纹。
眼上骤然浓艳的文眉,分外突兀。
班主任客气带笑:“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
刘贵珍看见满教室光鲜亮堂的同龄人,倏然紧张:“我、我是刘玲玲妈妈,来看家长会的。”
刘贵珍突然鞠了个躬:“不好意思,迟到了,迟到了。”
大家唰唰看向刘玲玲。
家长们经历过社会历练,眼神尚沉得住气,同学们却难以藏住心思,惊讶、嫌弃、鄙夷、同情……什么样的眼神都有。
刘玲玲坐得端正,没有转头,目光对不上就不管的,对得上的,一一接收,两侧嘴角始终带着笑意。
“那您快进去”坐吧。
得到允许后,刘贵珍才敢迈出踏进教室的右脚,落地时,小心翼翼。明明是普通的地砖,她却错觉得是自己这种人不能踩的羊毛地毯,每一步都耸着肩。
刘玲玲注视母亲,亦有同样的恍惚——教室顷刻变成了宫殿,金雕玉砌,四壁光洁得像镜子。之前到来的所有宾客皆符合宫殿的身份,唯有刘贵珍,不速到访,格格不入。
刘玲玲的心连击般扯痛,忽然心疼母亲。
当刘贵珍佝着背低着头走近时,她主动站起:“妈,这坐!”
自然而然挽着刘贵珍的胳膊,拉她在同一张课桌前坐下。
后排许哲远注意到儿子在揉眼睛,便压低下巴,轻声问:“你怎么了?”
许季摇头。
他和刘玲玲母女是斜角侧对,清楚瞧着刘贵珍的双臂先到桌面上,搓了下手,突然将胳膊到桌下去。。
这是人自卑到不知所措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台上,班主任见刘贵珍坐定,便重新开口:“那我们继续刚才讲的‘家庭自主学习’,这主要”包括主动性、自控性和独立性三个方面,过程中可能需要家长的协助、观察和实践……”
刘贵珍听不大懂,心愈发攥得紧,数分钟后,为防出丑,她开始刻意观察其他家长的对班主任的回应。
点头、笑声,鼓掌,一一模仿跟随。
“贵珍姐。”
很久了,背后的呼唤才听进刘贵珍耳里。五aΤχτ.cǒΜ
后面的人可能已经叫了许久了,刘贵珍拧着眉毛回身,谁啊?
楞了楞,“啊?
略响的声音吸引周围目光,连俞恋妈妈都回头。刘贵珍顿时羞愧,扭头躲开,无处安放的目光不经意落在许哲远脸上。
因为长时间朝后看太惹眼,刘贵珍回头坐正,但剩下的时间里,但凡班主任转身写黑板,她便回头往后看。
到最后不仅连张锡豪都发现不对劲,而且许哲远亦察觉到异样,与儿子许季一同投来目光
“妈。”刘玲玲不知是不是自己这声提醒起了作用,刘贵珍没再回头。
*
是夜。
刘贵和在家里,屁.挨不得座椅,一粘上就跳起来。
坐不是,站也不是,走来走去。
外头天已经黑了,家里没拉窗帘,梳妆台的画面投到窗户上。刘贵和瞧着妻子细细画眉,接着又翻着眼皮画眼线,不由胸中一阵躁:“大晚上的你又不出去,画什么画啊?”
他脑中晃动白天的人像,不由自主加上一句:“你都老啦,没人看你
啪!
江雪心将眼线笔重重拍在桌上。
刘贵和吓一跳,以为拍断了,低头确认没断,才松下气来。
江雪心里却气得很,前几天她跟高中时期的姐妹聚会,吃完饭提议拍照,大伙纷纷从包里掏粉饼,掏口红。粉饼是日本的,据说外壳和内芯要分开买,六七百,口红是法国的,两三百一根。
她拿出自己的唇釉,然而才刚画,便被姐妹夺去,唇上留下歪斜一道出唇角的橘红色。
“哎呦江江,你这是什么牌子啊?”
她笑,二十二一支,牌子她自己都叫不上来。
“劣质口红有毒的!”老姐妹托着长音关心她,转而送给她不常用的半支。
……
呵,例如现在这只眼线笔,两块钱。
她真是委屈。
刘贵和见老婆仍在生气,盯梢了半天她的尖眉尖眼,不知是不是摇头的电扇吹过来的原因,他竟然心里悠悠响起,母亲某年某日,背地里哀叹的一句话:“唉,挑来挑去挑了个这样的媳妇。”
“如果那天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你就不会明白你究竟有多美……”
刘贵和手机里的刀郎沙哑唱起,同一座机今天第四个电话:“喂,姐……”
接着电话徐徐走向卫生间。
听筒里的人说了许多,刘贵和只答:“没有,这都多少年了?早过去了。”又道,“不过你别跟爸妈说啊,免得他们胡思乱想。”
刘贵和挂断电话,站在卫生间门前,半是明亮半是黑暗。人生过往的一件小事,以前都忘了的,现在似个地鼠,突然冒出来。
他还在开精品店的时候,经常跟隔壁烧烤店老板一起唱K。那时没什么特殊的房间,就在大桥底下,一台电视几个麦克风就是一个摊位,一块钱一首歌。
那天烧烤店老板把几个员工也带出来潇洒,刘贵和全请了。地鼠一个洞一个洞窜出,榔头锤不下去,那天的歌曲没有暂停键似的往外冒。
太清晰了。他自己单独唱的《潮湿的心》,跟柳萍萍合唱《心雨》,张秦仅有机会唱一首歌,他点的《明明白白我的心》。
歌歌成谶。
……
刘贵珍不仅遇见刘贵和的旧人,她还对上另一人的号。
翌日,江陆大学附院,二楼的妇.女厕所。
今天有主管文明卫生建设的领导不定时巡视,所以刘贵珍和张光霞根本不敢离开厕所,就守在洗手池边,出来一个病人,便进去擦洗,兼将隔间纸篓里的赃物收走,倒进大垃圾桶。
这会所有隔间门锁那的图标都是红色,有人
“快点啊,怎么都不出来,要在里面半个小时吗?”后面排队的病人抱怨。
刘贵珍和张光霞却是难得清闲,刘贵珍禁不住趁机会,俯身问张光霞:“唉,问个事你别生气啊。”
张光霞上下眼眺刘贵珍:“我有过一次生你的气吗?”
“没有没有,我就是问问。”刘贵珍声音无比的轻,在安静的厕所里都得费十二分力才能听清,“你以前那个……是姓徐还是姓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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