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一分钟就能到。”朱曦说这话不紧不慢,定住齐妍和的心,脚下却步步生风,滑到电梯门口骤然停下,面色冷静地连摁了三四下。
门缓缓张开,齐妍和快步赶过来,朝欧阳敷衍地招招手,抽身进来。他身边那个人却不认识。
“你好。”他愣愣的,好容易反应过来。
朱曦歪脑袋问她:“谁啊?”
齐妍和悄悄告诉道:“我们班的。”
朱曦从来认路不认人的,偏过脸一看,稍致了意。欧阳也点一点头。
出了二楼电梯,两人争着出门,匆匆忙忙绕迷宫似的绕到打卡的房间,又转出来跑到咨询台后边。那里摆着馆里常见的桌子,书早已分门别类,堆得满满当当的。兼职的学生每天聚在这里,算作小小的议事厅,也有十多人干站着一句话不说的时候。
其他组员们看似全都到齐,三三两两,聊了有一阵子的话。
一个大概是同级的男生说道:“抛却道德和法律上的规则,这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吗?”
一个学长道:“没有金钱、物质或者权力的参与,你看看还愿意吗?换作是你你愿意吗?再说了,这根本就不是能拿来交易的东西。”
同级男生不敢吭声了。
今晚女生不多,除了齐妍和、朱曦,还有两位墙根底下观着火,鲜少听见交谈。
齐妍和瞄了眼周边,确定安全才朝他们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感觉很严重啊。”
领班的学长倒先问她:“长三堂子知道吗?白天睡觉晚上营业的……”
“知道知道。”
“隔壁学校有个男的从那里找了人去酒店,被抓了。”
“受处分了没?”
领班的学长道:“肯定开除了呀,不然留着干什么。我是领导恐怕赶紧着找风水大师来看看,败坏学校声誉啊。”
知情些的都认为朱曦是因为齐妍和的缘故围在边缘,常常沉默不言的,今天她却突开金口主动问起话:“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领班的学长指着方才的学长,道:“他隔壁学校的同学听同学说的,好像上了一下新闻,至于有没有被学校论坛争讨个七八百回,那就不知道了。”
齐妍和心中仍存疑窦:“他平时是个怎么样的人?不会连显著的特征都没有吧?要远远避开才好。”
领班的学长道:“据说长得还行吧,平时的话跟同学关系还好,看不出来特别明显的缺点。往人堆里一放,或许还算中等偏上。这种人哪里看得出来,据说他室友也是等通告出来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齐妍和不由得叹息了。她身侧的朱曦一反常态,眼角眉梢止不住的微微笑意。笑着一下子十几本书搬到移动书架上,又整理到归类的书架,好容易闲下看书时还是笑了会儿。
她正襟危坐在服务台那,始终沉着头,不敢直视亮如白昼的灯光下,一副副看得见的认真面孔,面孔下水晶似的纯真的心,不纯真的都是背对她的,她这么认为。一见了她们,便不敢往坏处想,唯恐亵渎了图书馆神殿般的庄严,可这是知识的一部分,过去的陈腐破旧或是新奇激进的千多年的思想几乎全封存在这里。
朱曦放宽了心,神情凝重地瞄着书本,心思游到九重天外。
她无聊的时候偶然想过出轨的事。假如踏进婚姻,她的配偶无论是在她眼里、在别人眼里,始终如一地爱着她,那么她还会有不专一的想法吗?答案是有的,而且绝对。一瞬之间甚至可以上演爱恨交织的生离死别大戏,不肯承认罢了。人无时不在给自己找理由。
管不住自己的思想,可是能管住自己的行为。真到了实质性的那一步,想必经历过重重的思想挣扎,也有体验实质层面回来考虑思想层面的例子,微乎其微。如果有探知思想的精密仪器,那么,婚姻是能用平均数说明的骗局。然而自我催眠得当,没有不美满的。
扯远了,她这想法实在狭隘,无论怎么胡思乱想,总有特例,她不稀罕。
满篇英文的脆生生的书终于翻过去一页。
八点多的时候齐妍和跑了一趟二楼,回来告诉并没有要归还的书,朱曦就一直坐着,直到闭馆提示铃响。
倒垃圾,收拾没还的书,占座位的书本和其他物件,然后推着书架在电梯门口等。
“我觉得这么做有点刻薄了。”齐妍和两手搭着书架的栏杆,推过来又推过去,车轱辘哗哗地划过消音地板,抢走闭关音乐的一半风头。
“没办法,我原来以为进馆的人都该清楚不能占座,谁知道和韭菜一样,教完一茬还有一茬。”朱曦一手横在胸前,另一只手架着,扶着额头,似乎等得不耐烦了。
话音刚落,电梯停在跟前,自开大门殷勤招待她们进去。
齐妍和点了二层的按钮,电梯却一径向上驶去了。
齐妍和自语道:“诶,怎么还有人呐?”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楼层数:八楼、九楼、十楼……照明灯灼灼亮眼,和门一面,灯边安装闪红点的摄像头,钢板上粗细不一的划痕,粗略映着她们的身影。没有人的复杂气味,大约五尺见方的殷红色地毯,只有她们两个和杂货堆棕色木书架。匀速的风,白云那般轻柔,拍到她们热乎乎的脸上,呼吸的气也是秋风的干燥凉爽,冲上云霄的新鲜刺激。
长体飞船打开了宇宙的门。一霎那,她们猛然发觉,飞船的出发点并不是地球,因为隔着光年的黑暗,银河在那边璀璨夺目。
齐妍和揉揉眼睛,依稀看见远处路灯护着的水泥路带,同样被黑暗包裹着,于是屏住呼吸,多看了两眼,原来窗帘悉数拉上了,仅留下一扇窗。
只有小片的光投到地板上,像是铜钱孔心冲出来的纯和的光。
齐妍和主动跨出小孔外面,消失于混沌之中。
“有人吗?还有人吗?电梯到了。”她探头探脑的,什么也看不见,摸不着,晃晃手,肉的感觉模糊得不止一点半点,指头是五根长短不一的竹子做成的,风无心地穿透。她又晃了两下,动动关节,试着想会不会发出荧光,像照X光那样在黑色的背景里显现。她不敢想了,慌忙藏手到身后。
梦里常出现的昏暗诡异的氛围,那闪着白光的亮带是特异蜘蛛织的网,不像是人住的地方。魑魅魍魉一定潜伏在周围,冷不丁跳出一口咬去一只耳朵或者生拉硬拽一条胳膊。齐妍和的举动实在太轻率了,还有她傻得可爱的声音,朱曦扒着门框,慌忙招着手叫她进来,手的影子淡淡的,像炭笔在淡黄色的素描纸上挨着比划了两下。
直到齐妍和背手重新回到悬浮的舱里,朱曦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笑着说:“看样子走楼梯了,关上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下的电梯门关出的声响有几百斤沉重,毫无预备地坠下去了,一个手来不及放好,一个心提到嗓子眼,好在是有底的。
咨询处后台的灯已经关上,落满了记忆的灰暗尘土,齐妍和开了手机电筒摸索下楼。
檐下新洒着沾有墨渍的竹叶,零零碎碎的。
齐妍和道:“你之前听见下雨了吗?”
朱曦道:“没有。”
齐妍和当即打好主意:“如果两人走路或者骑车回去,全身会淋湿的,不如我们一个后座打伞打手电,另一个骑车怎么样?不过我不怎么会带人?你会吗?”
朱曦答道:“只要你相信我,我就可以。要不然回迟了打扰人,我不太过意得去。”
说完两人打伞走去擦车。
自行车一路带得稳稳当当的,不绕弯子,蚂蚁踏踏行走留下的脚印。骑到几十根黄黑相间的细桩子前,朱曦喊道:“抬腿,不然被卡住了。”
齐妍和下半身轻轻斜翘起来,百褶裙连着扬起,像一尾翻腾的鱼。
朱曦则剪开双腿,是雨夜掠过海面俯冲天空的燕子,飞向无边无尽的黑暗。
有信任的人陪着是好的,朱曦这么想。
天上的漏洞差不多填补好了,疏朗的,细细的,被空气割碎成濛濛的透明水珠,玻璃渣一样飘进眼眶里,朱曦得不时眨一下,避免汇集成流滴下来,她会笑自己的,可是下眼睑的堤坝过低,拦也拦不住。
第 8 章
回高中那天下午五点四十不到,何文卿就号召钱樰和齐妍和出来,到学校外街一家快餐店集合。
提前约定好的,况且两人手上没什么事,提早见面多说些话,好过对手机傻笑一阵落寞一阵,街口碰到一块走了来。
“你们来了,快快快。”何文卿立在窗口那,迎了几步,又是焦急又是高兴,“这个菜就快没了,我一直在守着。”
这个点,只有两三个人在店里吃饭,钱樰与齐妍和左右扫一眼,都笑而不语,偏不听她的话,不紧不慢地走着。
何文卿更急了,推着两人到窗口前。
三人端着餐盘上了楼。窄高的楼梯,扶手圈圈生着褐色锈渍,两层楼一色的水泥地,夏天是个好去处,冬天踩着只觉得脚底生凉。老式木窗子裂开黑色纹路,笔画上去似的,两头尖,用也生了锈的风钩支开,说不清是当地哪个年代的特色。
此时正值腊月下旬,云层仿照凡间,吹上去的破烂枝叶堆一起,点了火,燃着灰黑的烟气,风急天高的,和着灰烬飘下来。外头的世界布满了灰丝,有悬在空中的,也有找到落脚地的。
连带着屋里的光线也不好,谁也没想去找灯的开关,捡窗边的一处地方。那像是学校食堂拆开来的四人座桌椅,看着有学校的感觉,坐下来纵然有百般的不对劲,还是坐下了。
“这个炸鱼块真的好吃,只有一个缺点,不够辣。”
钱樰笑道:“你小心点吧,吃鱼还堵不住你的话。”
何文卿还是吧啦吧啦说个不停:“我盘里的小鱼刺酥得都可以咬碎,更何况这种鱼刺不多的。以前星期六放学,我尝尝要在这里吃一顿再回家。阿姨给的份量比其他的店都多。价格也公道,我记得以前八块够两荤一素的……”
她突然顿住不说话了,两人怀疑道:“难道卡住了?”
钱樰急得道:“赶快吞下一大口饭,不要嚼。”
“别别别,有风险还是去医院吧。”齐妍和侧过身子正要站起来,被何文卿摁住了肩。
“我没事,你坐下。”何文卿还顾着笑,“我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发了新规定,傍晚不让出校。周边街道的小吃店挨个关门了。我只怕这里也撑不了多久。”话说得保守了一点,她偏过头看外面,黄尘铺地的街路跌进眼里,如同贴近地面去看的那样真切。
玉兰树光溜溜的枝 ,粗壮的树干。早春开花,校园封闭看不见,回来时间不巧,绿叶子也没捞着一片,红的、黄的枯叶全围在树底了。凭空涌出挽不住的悲哀。
酸辣脆嫩的鱼肉吃着,化成了酸涩味溜进食道里,仿佛吃的是隔了多晚的剩菜。
齐妍和格外看得开,劝道:“及时行乐嘛,有一次吃一次。再不济去找阿姨问问做法。一年平均下来不知道有多少家餐饮店倒闭。”她说不下去了,埋头吃完最后一小口。无论多么舍不得,不久也就忘了,偶然记起来,伤感一会子,还是要活下去。世事如此。
吃完饭还有一段时间,三人决定在学校里逛半圈。后门不能走,折回到前校门进去。
何文卿感叹道:“好怀念啊,毕竟在这里学过了三年。”
钱樰也故作夸张地说:“我的青春都给学校了。”
齐妍和听了无所动容,只是微笑。树木、地砖还有建筑,再平常不过。寝室楼、行政楼自习室、教室外的走廊上,排球场边,年逾花甲的老树下,都有她凝神注视的身影,也有不少走神的时刻。想起这些,该感到光阴逝去的无奈,她抿了抿嘴唇,只觉得索然无味。
高三教学楼是独栋的,花圃里新移栽了四五棵山茶树,花开一簇,由下往上打量,恰好有一枝伸向暗蓝的天空,它的纯白更显优雅静谧了。衬托它的叶子的那块画布又是惨白的。
三人都说要过去看看。枝头的茶花边上还有半开半闭的,退去几寸,待放的花苞像袖珍版的烟斗的斗钵,挤了一滴牙膏在上头。油绿的椭圆叶子,冬天昼夜温差大,温度降下来,叶齿冷得直打颤,碰到什么咬什么。白色的重瓣花瓣,梳着几根姜黄色花蕊,边缘起伏不平,像揉作一团的纸巾摊开似的,弱不经风,非合乎理想的规整式样,估计不是好品种。
齐妍和忍不住去捏,花瓣即刻展现出它的娇柔,似在告饶。抽离的手还站着淡淡幽幽的山茶花香。
钱樰一时兴起拍照留念,闪光灯一开,花瓣和白炽灯一样透亮的白。
“走吧。”
她来到这里是为什么
齐妍和心底深处有声音提醒她,一定要,多少要,至少流露出些许关于她自己的伤感情绪。不是因为世俗所谓的那种得不到,她压根没动过在一起的念头,虽然她有偷偷打开一格天窗假设过,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会是常有的事,许希渊那么固执的人。齐妍和没接着想,用白云擦去,关了窗子钉上密密麻麻的木条封死。
大概因为她也有三年在这里,为谁度过的,为她自己。
一天一次情绪低落就已足够,多了会麻木真实的心。
齐妍和没感觉到有风吹来,脸是热的,手在口袋里是温的,腿脚冷而僵,迈一步,挪脚跟像挪冰柱子,脚掌往后抬起的麻而冷的撕裂感。
教学楼前的雅榕树叶沙沙作响,使劲摇晃着她的记忆。有一处被唤醒了,她没有多恋着这所学校,有几个人是惦念着的:敬爱的老师送走她这一届学生,还有数不清的学生等着她传道授业解惑,她对往后的学生说着和她说的同样的话。亲爱的同窗兼好友会在各自的专业领域开疆拓土,也许此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她们树前月下的同窗情谊成了场面话……都有可能的,她不得不伤感了。
“等一下。”方才经过的地方影影绰绰跑出来个人,身后飘下来数片花瓣横卧到路中间,路灯下一瞧,原来是欧阳景风。
何文卿快人快语,等不急就问上脸来:“怎么就你一个,许希渊呢?答应好的。”
欧阳看了一眼齐妍和,支吾道:“他临时有点事,等会儿就来了。”
齐妍和道:“没事啦,不还有我们三个嘛。你还得上去半背稿子半编瞎话呢。”说得她们全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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