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嘻嘻”一声笑作一团。
这时,邀月阁里的灯被重新点亮,泸州和罗饴糖目光同时投了过去。
“奇怪,殿下才刚刚熄灯躺下,怎地忽然又亮起灯了。”泸州挠挠头,只得又小跑着过去伺候。
罗饴糖见泸州走了,自己到一旁的廊下,倚着柱子等。
她本意是想早点儿过来,守在这摄政王出府毕经的路上,等着同他说上几句话的,来早了,本就打算等上个把时辰,等他起,不料,泸州刚走没多久,凤剑青就披着一件夜袍沿廊道过来了。
“殿下...那个...您不睡觉了吗?没多少时间睡了呀...”罗饴糖见凤剑青朝自己走来,赶忙屈身行礼,同时略感窘迫地道。
她真的没想到他平日这么晚还没睡的,要知道的话,她就不特意起了个大早来打扰他了。
“贫道是不是...扰到殿下睡觉了?”她想起刚刚在外边同泸州说笑的情景,忐忑道。
只见男子鬓发整齐,显然是还没来得及沾榻,俊美深邃的五官隐在黑暗中,只看得见一双清如冷月般的眸子露在外,在柔和地看她。
“是不是找孤有事?”他开口。
罗饴糖一哂,这都被他猜到。
“贫道就说两句...嗯,说完殿下赶紧回去睡,不然就没时间睡了。”
罗饴糖说得很着急,“流芳园发来的什么仕女入画邀请,贫道真的全不知情,也不认识什么雅士、墨客,还有那位什么鱼柳先生,也是小时候听您说的,私下里真没见过他,也没把什么墨宝上交,真的。大概他不知从哪里听说的,还是怎样,但贫道真的没参加什么流芳亭会!”
一口气说完一大串话,她低着头,静静地等待对方回应,末了又补一句:“殿下不要生气,贫道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作那些越界的事情...”
过了半晌,对面才传来对方于子夜里深沉的声音:“说完了?”
“嗯,说...完了。”罗饴糖点点头,“那...殿下快去歇息,贫道不妨碍您了。”
说着正要离去,转身就被他叫住:“慢着。”
罗饴糖乖顺地慢了下来,停止脚步。
“如果孤说,你可以不要在意这些呢?”
“那怎么可以?”罗饴糖惊讶地回过身,“贫道如今还是带金册之人,如何能越界?”
她说的这番话仿佛是那么的不容置疑,桥是桥,路是路,要得分清,那也是以前的他教她时说过的。
“殿下您以前说过的,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您说人无信则不立,贫道时刻铭记于心,不敢忘记。”
姑娘的水眸于午夜里,散射出熠熠生辉的光,那光太刺眼,让凤剑青忍不住蹙眉。
“罢了,这事容后再说。”他突然心烦意乱起来,一拂袖,就唤泸州来准备洗漱用具,准备洗洗去上朝。
罗饴糖在身后追着,忧虑道:“殿下!还有半个时辰时间您不歇歇吗?”
“那个...”见他不理自己在前方径直走,罗饴糖又提着灰衣袍在后面大声喊道:“殿下!您放心好了,贫道已经请了彭州小哥帮忙跑一趟,拒绝那个邀请的!”
前方的男子闻言,翩飞的夜袍突然停了一下,修长的指节屈了屈,揉皱了衣袖,再次冷着脸离去。
嗯...所以他辛苦奔走到底是为什么?
摄政王天未亮就进了宫。
此时,朝殿外当值的太监刚刚来开启殿门,一看见伫立在黑暗中独自等待已久的男子,宛如一头蛰伏暗处的猛兽,吓得慌忙跪倒:
“奴婢该死来晚,请摄政王恕罪...”
凤剑青一压眉,淡声道:“到没到时辰心里没数?起来吧。”
小太监疑惑,扭头一看廊庑下的夜漏,才卯时一刻,似乎比平日来开殿门的时间还早了一刻呢。
这摄政王平日虽然也总是第一个来到朝殿,但至少也等朝殿开了以后才来,今儿突然来得这样早,宫门也没拦着他,怕不是要革新早朝时间了吧?
小太监突然替自家体弱多病的陛下捏一把汗。
早朝散后,凤剑青在后殿辅助完皇帝处理政事,突然开口道:“陛下,赐婚之事可以晚些,金册可以先收回了。”
皇帝一听,心里一咯噔。
前些时日,他才同南国的使者偷偷见完面。
他们开出的要求是,不让长公主和亲,就必须让当日在城外施粥讲法的青莲居士随他们回南国讲法,并且成为他们南国的僧侣,终生不回大晋。
可他还没想好,这事情要如何善后。
已经私自接洽过南国使者,和亲一事自己推了,要是送僧侣一事还推了,日后一旦南国恢复元气,搞不好用这件事随便编一个藐视他们国家的罪名,就来攻打了。
可是,不把青莲居士送他们吧...永平那边抗争得那么激烈,宫殿都烧了,显然也...
皇帝陷入了两难,只得敷衍道:“嗯...皇叔,朕知道了,我们现在先谈国事好吧?”
·
罗饴糖请彭州帮她到城西跑一趟,彭州一听,讶异道:“奴才不是同居士说过,那邀请函是殿下给奴才的?”
彭州言下之意是,此事是殿下默许认可的。
但罗饴糖显然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所以,贫道今早去见过殿下了。”她恬淡道。
“您亲自找殿下了?那太好了!”彭州高兴起来,说来,他们最近少有碰头的,居士亲自来找主子,主子该很高兴吧?
“那殿下有没说什么?”彭州又问。
罗饴糖点点头,“殿下他看起来虽然有点生气,但他似乎默许贫道的做法了,所以,彭州小哥,请你赶快帮忙跑一趟,谢谢你了。”
彭州懵了,挠挠头:“居士您...当时去找主子...应该没有误解奴才的意思吧?那邀请函上写的可是居士的字,是殿下给您改的字。”只有殿下才知道你的字,此事谁干的,该没有理解错吧?
出家人只有法号,没有取字,罗饴糖也是知道,但这其实并不违反佛门戒律,她也就没有反对。
青荇这小字,除王爷殿下外,就只有那位吴大人知道了,不用想也知道,事情谁干的。
罗饴糖始终认为,那位大人做了这事被知道,不会对他、或者殿下有多大影响,但倘若这事被误认为她干的,那就犯了戒,自己犯戒的事若被传扬开,会给殿下带来麻烦的。
“嗯,贫道知道的。”她点了点头。
她都这么说了,彭州还能如何?此事若是主子应允的,那他去城西跑一趟呗...
摄政王从皇宫出来,途经通往城西和军机处岔路的时候,偶遇彭州。
“殿下,奴才正要去替青莲居士到城西办事。”
彭州故意绕路来这里,就是为了同主子碰上一面,也幸亏他机灵,懂得来碰上一面。
凤剑青一听,神色淡淡,话里果然多了几分冷意:“她要拒绝入选仕女画的邀请?”
彭州点点头:“正是。”
凤剑青想了想,“此事先慢着,孤回去同她说明此事,倘若她还不愿,再去拒绝。”
只是,拒绝了的话,这好不容易想到的、能够帮她肃清身份地位上的障碍,能和和美美嫁得状元郎的办法,算是废了。
得另外伤脑再想了。
第44章
凤剑青先要去军机处处理完事务, 然后又要去盯紧战况。
南国那边战况僵持下来,派使者和谈,而北边吉萨国又在蠢蠢欲动, 需要联系远在北境的情况。
凤剑青忙得陀螺连轴转,还是抽出时间,天没黑就回到王府, 让十七去通知青莲居士, 做完晚课后去邀月阁见他。
罗饴糖来到邀月阁时, 凤剑青还在中院同臣子幕僚商讨对策。
彭州一来, 还没说话, 凤剑青立马起身道:“卿家们先讨论,孤有要事,一会就回。”
于是, 那位从来不在自家前院商谈政事的摄政王, 就撂下众人先行回东院了。
“殿下好像在同臣子商议政事呢, 居士再稍等会儿啊, 奴才陪您再下一盘。”泸州踩在杌子上, 手里捏着颗棋子,摩拳擦掌道。
罗饴糖喜爱他这玩心重的俏皮模样, 笑着敲敲他脑袋道:“好, 那就再下一盘。”
等凤剑青来到时, 就看见一个少女嘴角含笑,眼神灵动, 表情丰富地在同一个童子下棋。
他动作停了下来,曾几何时, 记忆中的小姑娘就是这副俏皮可爱的模样, 但那个时候, 失了忆依旧记得循规蹈矩,感情不易外露的他,只觉得她表情多得让人心烦罢了。
“唉,又输了。”泸州懊恼地敲了敲脑袋,然后眼神一掠,就看到身后的人,慌忙从杌子上跳下来行礼。
“参见主子。”
罗饴糖也立马严肃地收起表情,恭谨地垂首屈膝行礼,“参见殿下。”
不知为何,凤剑青突然觉得不想劝说了,然后又烦乱地觉得,不想对她那么好,还给她安排如意郎君了。
泸州退出外间候着,次间就只剩罗饴糖同凤剑青了。
罗饴糖刚刚做完晚课就听得十七说王爷让她过来,她紧张得连饭也没吃就赶来了。
“用过晚膳了吗?”两人沉默冷场了一会,凤剑青率先扯起话由道。
“嗯...尚未。”姑娘低着头。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还真没用膳,刚刚他同群臣商谈,估计让她饿着独自等了许久,他脸色就立马冷了下来,道:
“彭州、泸州,传膳。”
罗饴糖立马想到刚刚泸州同她说,殿下这段时间有的忙,估计先晾着那些臣子,回头还得商议到深夜。
她不敢占用他时间,慌忙摆手道:“殿下,不用的!刚刚泸州上了些素点,贫道吃了几块,不饿,待会回去再吃就好...”
凤剑青瞥她一眼,叹息:“孤也没吃。”
罗饴糖这才安静下来。
晚膳传了上来,全都是根据罗饴糖的口味,做了些偏甜口的素菜。
“甜食不能吃太多,偶尔吃吃还行。”说话间,凤剑青如同少年时一样,糖皮豆腐,腐乳甜菜一样给她夹了一些。
“一顿只能吃这些,多了对身体不好。”
又是无比熟悉的话。
罗饴糖低头看看铺了一桌子的菜,和自己碗里每样小半箸的菜,又抬头看了看他。
“殿下...还剩这么多菜呢,不会浪费吗?而且...您不是不爱吃甜?”她记得小时候她强往他嘴里塞糖块,每回他都黑着脸。
“嗯,偶尔吃吃还行。”说着,他就面无表情地握起筷著,夹菜吃了起来。
罗饴糖一边吃饭,一边小心翼翼观察他。
男子俊眉斜飞,龙章凤目,连低头吃饭的样子都那么好看,一丝不苟。
不一会,他真的就将她剩下的菜全都吃完了,而她碗里的菜,也因为种类多,虽都只有半箸,却都刚刚好,恰到好处。
这一顿,她吃得有滋有味。
等下人来收拾好饭桌,罗饴糖才再次开口问道:“殿下,您找贫道来是有什么事吗?”总不该是只来陪他吃饭的吧?
此时凤剑青走到外间喝茶,一杯接一杯地喝,一壶见底,彭州又抱了另一壶过来,然后他又开始接着喝,足足喝完三大壶才停下,走回次间。
“流芳亭的仕女入画,孤允你去,你去吗?”凤剑青终于还是道。
罗饴糖惊讶了一下,不过她很快想明白缘由,他定是觉得自己太严厉让她难受了,内疚后悔,所以才会放弃自己的原则。
“贫道不想去。”她坚定道。
凤剑青垂着黑黢黢的眸子盯了她片瞬,随即背转过身,袖子一挥,“没事了,你走吧。”
“啊?那...”罗饴糖大感不惑。
“孤就是饿了,想找人陪着用膳,没事了,走吧。”他始终背对她,冷声道。
罗饴糖觉得他有些莫名,但也没说什么,提脚步出外间。
外间的泸州笑着朝她招呼道:“居士。”
罗饴糖也笑着同他点点头,然后目光不禁睨了一眼茶桌上的壶。
刚刚殿下一连喝了好几壶,有这么好喝吗?
大概看出了她心思似的,泸州迈着短腿,伶俐地给她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边,“居士也想喝吗?”
罗饴糖有些窘迫,但还是大方接下,“嗯,谢谢。”
一杯饮尽,她差点涩得喷了出来,喝完后,口舌间残留的那些甜味儿全都褪尽了,口腔内又恢复了来之前的寡淡无味。
罗饴糖欲哭无泪。
但顿时,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回头去看次间里的男人,他脊背冷挺,始终保持着那个背对的姿态。
罗饴糖走回去一些,靠在隔断处,笑着小声道了一句:“小凤哥,谢谢你的晚饭。”
凤剑青一怔,转过身来看她。
少女逆着霞光,笑靥如花,她的每一根长睫毛,都像浸染了瑰丽的光泽,美极了。
他眉心下压,手指轻轻往前蜷曲,很想尽力往前抓紧什么,却陡然醒悟,握紧拳头。
说完这句,姑娘转身要走,立马被凤剑青叫住:“慢着,糖儿,孤是来找你商量你的大事的。”
那天,向来政事必躬亲的摄政王,破天荒扔下一群臣子回东院吃饭吃了有大半个时辰,大臣们统一默认,王爷必定也是干正事去了,可不是嘛,朝中谁不知摄政王鞠躬尽瘁,一心只想为新帝人前马鞍,从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爱朝政多过爱自己?
罗饴糖从东院回来,一直在回想凤剑青同自己说的话。
到现在她都有些不敢相信,她的小凤哥为了帮她寻一门好的姻缘,为了让她能匹配上优秀儿郎,过上地位平等的幸福生活,竟然偷偷帮她去报名参选流芳亭会的仕女入画。
然后她不禁想到更多,关于他给她取的小字、让她当吴大人的义女,还有仕女入画...这一切一切,都是他在谋划,要给她提高身份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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