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一霎静默着,微有二人的呼吸声流过耳边,是真实的、温热的。
“无绪……”朝云回拥着他,睫羽颤动着轻喃出他的字。
周焰沉哑嗓音应她:“让我抱一会。”
她安静地偎在他宽阔的怀中,他高大的身躯裹住她纤瘦的身姿,紧紧相依。
待他抱得久了些,那些紊乱纷杂的心跳也终于平静好多。
便听耳边是她温柔且认真的声音:
“我最为敬重的是我的家人,若是有一日,他人伤害我家人,我也会奋不顾身的。”
她在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良久,周焰没再说话。
安静空气中,朝云任由他紧紧抱着,忽地,她复而开口询问:
“可是出什么事了?”
周焰摇头,手中力度松了松,闷声答:“只是在寺中看人祈愿有感而发。”
原是如此。
一时间,朝云总算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心绪渐渐平稳下来后,二人缓缓松开彼此。
光影细碎地投在地面、石阶上,朝云握着周焰的手,踩过脚下的影子,走过迂回的游廊。
-
离开了秦府,眼下他正赋闲,便策马回了清梧巷的家。
方入府门,周焰走至正厅时,便迎面碰上了周夫人。
只见她一脸肃容看向周焰,手中握着一方锦帕交搓着,似有话要讲,周焰微拢眉头,朝她躬身行礼。
“母亲。”
周夫人觑了他一眼,招手示意身旁仆从退下。
才低声缓缓道:
“阿焰,过去的事情,你还未放下吗?”
周焰垂眸,嗓音渐沉答:“儿子不知母亲所谓何事。”
“你还要同我装作不知?”周夫人手中一扬,半块青釉玉佩躺在她的掌心,她眼中涌起情绪朝周焰低声斥道:“这件事,你究竟还要记挂多久?当年知州县令都曾来家中走过一遭,你哥哥他已经死了,你为何要将自己困在往事之中?”
“你来都城为皇帝效力,我拦不住你,不望你官居几品,只盼着你别惹上官司,一路平坦些。这一年以来,你也确实一路平坦,但也因此惹上不少官员,我无时无刻不为你担忧,眼下,你却还在追查谨儿之事,那不过是一场意外,为何你就是不信?”
周焰眸色微冷,打断了周夫人的话:“母亲当真觉得兄长是死于意外吗?”
“不是意外是什么?”周夫人一怔。
“文谨兄长本是得天独厚,一身抱负本该名满大燕。便是儿子那点文墨也全是兄长教的,兄长从小爱护儿子,待儿子至真至诚,是为儿子平生最为敬仰之人。”
“幼时,母亲教导儿子史记有言,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如今兄长惨遭奸人残害,母亲叫儿子如何坐视不理、明哲保身?”周焰字字句句地抛向周夫人。
剑眉冷目在微光下显得凌厉。
好半晌,周母口中张合几息,才吞吞吐出一句话:
“阿焰……那你的亲事怎么办?”
“你想过朝云吗,她又该如何?你好容易喜欢一个姑娘,当真要为了……要为了……”
剩下的话,她咽下腹中,再难说出口。
她深知,她不该如此自私。
周焰眸底凝成一片霜,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艰涩地开口:
“她很好,她会很好。”
他别过眼,从周夫人手中取走玉佩,提步与她错身朝前走去。
修长的指骨捻着玉佩,将他攥在自己的衣襟处,周焰指尖泛白,里头紧紧相贴的是那两根红绳。
他没能将那红绳送出给她。
-
竹奚院。
周焰自迂回长廊穿过,一路过月门,踏入院中,
甫一走进院子,四下侍卫与他低首行礼,周焰径直推开房门,目光微顿。
只见里头一张紫檀菱纹圆桌前,程明璋正坐着悠哉饮茶。
二人视线对上,周焰将门阖拢后,走至桌前,掀袍坐下。
“你怎么来了?”
程明璋拿出一枚茶瓯给他斟满递去,轻悠悠地开口:“这不是听闻你白日里与郡主刚去求了姻缘,我便来瞧瞧你吗。”
说着,他觑眼去观周焰神色,琢磨了一番又问他:“怎么,姻缘算得不好?”
周焰睇他一眼,将茶瓯握在手心淡淡道:“自然是算得极佳。”
“那你怎么臭脸给我看?”
“我在珈蓝寺遇见陆临了。”
程明璋微顿,问:“他怎么在那?”
“不止有他,还有太子与高太妃。”周焰冷声答。
“他们三个一伙的?”
“太子是单独遇见,陆临与高太妃在谈论谨兄玉佩之事,我听了大概,陆临与我兄长之死脱不了干系。”
说完,他眸中一片沉深,手中握着的青瓷茶瓯隐隐迸裂出一道极细的裂缝。
程明璋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他:“你打算如何?”
“今夜,我要去陆府找陆临问出真相。”周焰不容置喙地答。
“今夜?周无绪,你手中可是什么证据都没有的!”程明璋旋即低声吼道。
“阿璋,那是我兄长。”
他抬眼看向程明璋。
这一次,他不再唤他王爷。
已经好多年了,自他们从琅琊相识,再到知晓他的身份后,周焰已经五年不曾叫过他的名字。
程明璋眼瞳微滞,他沉默了半晌后,一把将手中的茶瓯砸在桌上,冷声道:
“随你!你若是出了事,别来寻我!”
说完,他朝门外看去一眼,又站起身踢了一下凳子,满脸冷意地行至门前一把推开,拂袖而去。
门扉大敞,冷风从外灌满屋内,周焰盯着程明璋远去的身影,默了默,沉黑的眼瞳里划过一星黯然。
屋外一名黑衣侍卫打扮的男人立于对面廊下,朝着里头的周焰窥了一眼后,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一直到暮色四合时分。
天边滚动着橘灿灿的晚霞,昏黄的光晕镀满整座宅子的飞檐翘角,不断蔓延,直至镀上了皇宫辉煌殿宇前的廊檐之上,折射、斜洒。
廊檐之下,黄梨木雕花云纹菱窗大敞开。
一棱一棱的夕阳撒落窗台。
窗内身着锦衣蟒袍的男人挺直站着,他的眸珠在光晕下衬得成了琥珀色。
身后跪伏在地的男子,低声禀报着:
“殿下,今夜是否要事先备好埋伏?让那姓周的狗贼,再也无法翻身。”
二皇子眸底泛起止不住的笑意,唇角也慢慢扩开,恶劣而嘲讽地开口:
“急什么,慢慢玩他,告诉高太妃那边孤的计划,她定会同意的。”
“哦对了,我那位小皇叔如何了?听说是同周焰吵了一架,直接气得走了?”
暗卫点头,持拱拳跪伏姿势答:
“眼线回报说,确实如此。”
“没什么长进的东西,这么些年,孤本以为他同周焰待在一起至少有些脑子,结果除了和那位姓林的女人鬼混,还有那些花街柳巷的莺莺燕燕之外,他便只剩下一点子脾气了。虽是个没什么用处的东西,但还是切忌要派人盯好了乾王府,毕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可不是空穴来风的。父皇虽防着他并未给他实权,但他府中可还是有五十府兵的。”
他侧过身,眸底晦色难分,俯看着地上之人。
“属下明白。”暗卫应道。
二皇子的目光又转回屋外的灿灿霞光,他忽而伸出素白的指尖,缓缓地似要将那片霞光抓住。
手心收拢之时,霞光已散,指尖徒留一片空无。
啧。
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唇边扯开一抹诡异的笑,晦暗的眸子慢慢合上,任由窗外冬风吹过他的发鬓与衣袍。
彻骨的寒意与握紧的实权,才是真的。
天穹一寸寸的灰蓝覆盖了明亮,渐渐地没入黑暗中,只剩下地上一片烛光摇晃。
金珐琅云纹香炉里燃着龙涎香,烟雾袅袅,沉浮在空气中,让人心也缓缓平稳落下来。
算着时辰一点点地流过。
头顶上的天,乌云盘绕,遮盖了月光,当真是个好时候。
-
清梧巷的周府外。
青年一袭黑衣,劲瘦的腰间别着一把弯刀。
咣当一声,打更人方从巷口喊过。
周焰行走于黑夜之中,并未带上马匹,前方深巷处,也立着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他看向周焰,点了下头。
二人汇合,一道顺着暗巷朝陆宅走去。
“主上,这是我备好的人/皮面具,咱们将其戴上,便不会被人发觉。”周齐从身上掏出两张面皮。
周焰接过,将人/皮面具严丝合缝地贴在脸上,俨然变了一副模样。
绕过巡防都城的黑甲军,周焰与周齐终是来到了陆府后门处。
听着府内动静,周焰算准了后门应当是守卫最为松懈之时。
周齐与他的功夫足够对付这些府兵,但要做到不打草惊蛇,尚需谨小慎微一些。
打更声再度响起,二人对视一眼。
此时已至亥时三刻。
周焰长腿一掀,飞身跃起立于墙檐之上,冷目一扫陆府纵横格局,他将目光缩在内院一处宽阔院子。
而后,他低眸看向后门处两个正打瞌睡的府丁,并未将二人惊醒。
一路与周齐隐于暗影处,避开了松懈的府丁,终是踏入了陆临的小院之中。
陆府是四进出的宅子,遂寻到陆临院子,也无须费什么功夫。
甫一踏入这片院子,周焰心中便已然竖起了警惕,此刻他瞥过一圈院内,并未瞧见兵卒,他对周齐睇了一眼,示意他先去四周勘察一番,自己便飞速地蹿入了陆临的房中。
屋内一片漆黑,珠帘内,是人正处于沉睡的呼吸声。
周焰一松眉头,拨开帘笼,手中冷刀在昏暗中寒光乍现。
哐当一声,刀柄搁在陆临的喉颈之上。
冰冷的刀身使得昏昏沉睡的陆临一阵哆嗦,他惺忪着眼眶,正欲翻身睡去,却顿感脖上一道刺痛传来。
痛意惊醒了陆临的神经,他猛地睁眼看向床畔。
昏聩漆黑的屋内一团乱麻,陆临虚起眼,恍然间透过刀身的冷光瞥见了一双寒星四溅的双眼。
里头似盛了无数把冰剑一般,在朝他刺去。
脖子上的刀还紧紧地贴着,一阵湿腻之感浸入枕间,腥味弥漫开来。
是陆临脖间的血。
他顿时慌了手脚,忙不迭地朝周焰开口: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乃是京兆尹府尹,您要什么金银财帛我都给您……求您别杀我。”
一声冷哼在静谧的寒夜里响起。
周焰哑了几分嗓音,冷声:“我来便是取你狗命,以祭亡灵的!”
“好汉千万被找错人了!什么王林李林,陆某都不认识啊!”陆临一阵喊冤,身子发颤着不敢动弹。
他方喊完,周焰也毫不客气地将刀身拉近一厘,痛意加剧,陆临苍白了脸,求生欲望使得他浑身发汗地问他:
“求好汉指条命路。”
见他意志已抗不下去,周焰便直接开口:
“京兆尹李文谨,李大人是如何死的?”
闻言,方才还强烈求生的人霎时噤声了,周焰眼眸渐渐凝起一片火,他手中的刀已经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要取下陆临的命。
他冷声开口倒数。
三个数,三、二——
一尚未落下,陆临便嗓音嘶哑地回答:“陆某死前可否知晓,好汉背后是何人?”
似怕他误会一般,陆临复又解释道:“陆某只想知晓背后之人,能否保全我的家人。”
周焰眼瞳稍顿,片刻后,他开口道:“你无须知晓,但你若说实话,我定保你家中之人,你若敢欺骗于我,我定屠你满门,包括妇孺。”
“好汉愿保我家人便行,横竖,我早就知晓我会有此一日。”陆临惨然一笑,继续道:“我并未杀李大人,李大人之死乃是皇室秘辛,与朝争相关,其中缘由我只是一知半解,但上头命令,我便只做了一环,便是覆盖他在京兆尹的痕迹,和抹去他残留与京兆尹的旧识。”
“至于更多的,我便真不知晓了。”
他的语气颇有几分真挚,周焰凛眸,心中情绪不断翻滚叫嚣。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地将刀把持住,问他:“你上头之人是谁?”
“我上头之人是——”
忽地,他痛闷一声,话音也戛然而止,只见周焰手中那把刀猛地没入他的脖颈处,鲜血汩汩淌出,溢了满面枕头与身前锦衾。
周焰手臂一颤,缓缓地移至自己的手腕,又移至那浑身温热鲜血的刀身。
黑夜中,冷刃刀光下,折过陆临的脸。
他的唇边缓缓扯出一抹笑,双眸睁圆地看向周焰。
而隐在另一面暗光下的刀身,一只手死死地握住刀柄往上。
陡然间,周焰敛去神色。
他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自刎的。
周焰回身,只见雕花窗外一道耀目远光越来越近。
红焰火光随着人的喊声、脚踏声,越来越近。
手中的刀,被周焰放下。
房门被屋外的一群人推开,火把摇摇晃晃地映照在周焰的脸上。
一名府兵面容狰狞地看向床帷下淌着鲜血的陆临,周焰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向后头被弓箭手围住的周齐。
两道视线交错,周焰的眸色一点点冷却、黯淡。
府兵朝着周焰扑来,口中呐喊着为老爷偿命。
周焰冷冷地看向他,耳边的吵闹声,还有屋外又是几道闻讯赶来的细碎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几名女眷瞧见屋中场景的恸哭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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