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大门口的“粗粉条帘子”,寒意扑面,脸颊似乎陡然干燥。
商宇挨坐一根粗圆的交通防撞柱,指端多了一根烟,白烟如撒开一种微型渔网,捕获了冬风。
元灿霓心头一凛,莫名觉得他不是在反悔,就是在组织借口。
后来元灿霓跟别人接吻,在对方亲上之前会闭眼,享受情到深处的默契与自然。
她和商宇全然没有这种气氛,他像不闭上眼就亲不下去似的,也不怕亲歪了。
没叫人,元灿霓直接停在他面前。
商宇狠狠吸了两大口,往旁边垃圾桶掐掉,淡淡说“走吧”。
换下校服,酒味弥漫,商宇整个人多了几分成熟与可靠感,足以成为提线木偶的主人。
元灿霓像给他牵走魂魄,躯体只能木愣愣跟着走。
但愿他不要说话。
那一枚吻烫出一个水泡,四个月的时间足以自然消褪,不必忍痛刺破,淌一手脏水。
可能碍于司机在场,商宇在出租车上如她所愿,沉默到底。
在荔茵嘉园门口下车,两人各藏心事,各走各的,元灿霓有时小跑几步,才能与他并肩。
商宇后知后觉,转头扫她一眼,慢下脚步。
“哥……”元灿霓分不清自己结巴还是气喘,追着他,“我刚刚、吃了椰子糕。”
商宇脚步一顿,点头:“看到了。”
“刚刚、吃了椰子糕。”
“……”
商宇拉停脚步,元灿霓带惯性似的,“甩”了半圈,直接与他面对面。
冬风从两人间穿过,留下淡淡酒香,也许还有椰蓉味。
元灿霓往自己唇角点了点,望着他,“你这里,有椰蓉……”
气氛如霜降,尴尬暧昧,冻僵彼此。
商宇把她当镜子,目光不离,抹一下,白点仍在。
也许寒意僵化了理智归位速度,元灿霓挪近一步,情不自禁抬手用无名指指腹轻轻一揩——
椰蓉像冬雪轻盈降落。
十指连心,无名指尤为敏感,类似戴上戒指的轻触。
彼此眼眸中的对方都在微震。
元灿霓扭头,扔下一句“晚安”,撒腿便跑向元生忠家别墅的后门。
她第一次失眠是祭奠猝亡的母亲,第二次失眠,隐隐为无疾而终的吻提前进行了仪式。
周围掌声稀稀拉拉,将元灿霓吵回魂。
病友和家属们的目光有祝福也有艳羡。
康复科就像一个特殊的健身房,病友们目标一致,很容易产生惺惺相惜之感。
元灿霓松开商宇的腰,下意识躲开他的眼神,从脚到头打量他,似要检查他扎根是否稳当。
冬天肌肤自然返白,加上商宇近一年户外活动寥寥,皮肤比以前白皙,两抹红晕越发醒目,连耳根也来凑热闹。
元灿霓估计自己也半斤八两,留心扶稳他:“还要继续练习吗?”
“再走一会。”
商宇由魏医生搀扶,艰难“转身”——实际是绕小圈——然后沿着地上标尺,重复挪步前行。
元灿霓趁空拍了小视频,发到商宇家的五人小群,立刻给“大拇指”刷屏。
她特意说:“前几天能走了,我今天才有空拍下来。以后我让护工每天多拍几个。”
桂明珊很给面子,间接夸了她一通:“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以前他都不肯跟我们吱声,就想一个人呆在医院,现在多亏有你。”
商奶奶更为直接:“你就是他的福气。”
元灿霓招架不住,谦恭几句,熟悉的男声飘过来——
“过来扶我一下。”
魏医生喊中场休息,让商宇歇一会。
“叫人啊。”元灿霓咕哝一句,收起手机过去当扶手。
商宇却跟拳手定住悬吊沙袋似的,又搂住她的腰。
“陪我站一会。”
略带请求的语气易显温柔,软化了她本就不坚定的意志。
伸出双臂充当他的安全带,箍住他的腰。
“我是不是该背对你站,或者站你后面?”
不然摔倒她会叠他身上。
“这样就好……”
商宇的目光撞上她,又弹射开来,比早恋的高中生还闪躲。
“你、为什么老不看我?”
元灿霓有过两段正经恋爱壮胆,脸皮跟充气气垫似的,底气足了就增厚。
商宇垂眸盯着她,语气幽幽:“我怕站不稳。”
气息有意无意拂动她的鬓发,耳根发痒,元灿霓分开双腿与肩同宽,扎稳双足,“你还是别说话吧。”
不然她也脚软。
魏医生回来撞见这一幕,险些以为走错片场。
两个人面对面互相搂腰,旁若无人地用表情对话,一个挤眉弄眼,一个沉默纵容,气氛默契而熟络,如果周围空无一人,怕是就要亲上,密不可分。
“哎呀,明明一只手牵着就站稳,偏要搂搂抱抱,这是故意喂狗粮啊。”
如果拥抱也算狗粮,那一定颗颗空心,徒有其表,短斤缺两,营养不足。
元灿霓感受着隔开几层衣服的温度,被他的“不行”法则冷冻的心,又随着随着开春蠢蠢欲动。
三月开端,除了商宇学会重新走路这件大事,家里还有一个固定已久的传统活动。
元灿霓第一次跟商宇去给胞妹扫墓。
春风柔柔,墓园寂寂。
妹妹的墓地与生前的住宅一样豪华大气,足见家人的重视程度。
商宇本就与煽情无缘,此刻禁锢在轮椅,欠身用湿毛巾擦拭墓碑,半晌才挤出一句:
“这是你嫂子,我们来看你了。”
他跟缺席春节一样,已经四年没有来扫墓。
出生前就形影不离的兄妹,谁能料到阴阳两隔,如果有转世,妹妹已经跟离开的时候一样岁数。
元灿霓强迫自己从遗照上回神,点烛、摆花、烧纸钱。
她用白纸糊了一套精致的小裙子,连同元宝、纸屋和汽车等等逐一送进铁桶。
商宇盯着那套纸裙化为灰烬,“裙子很漂亮,她会喜欢的。”
元灿霓犹豫:“妹妹的身体哪里不舒服?”
“先心。有时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在娘胎里我把她的营养抢走了,才会遭到报应。”
商宇有意无意抚摸着轮椅的把手。
元灿霓愣了愣,低声埋怨:“你跟奶奶一个口吻。”
商宇自嘲一笑,“奶奶说得没错啊,结婚后我的确转运了。”
元灿霓笃定道:“一定是妹妹在保佑你。”
青烟袅袅,烈火炎炎,炙热扭曲的空气形成一面厚玻璃,店面遗照上的面庞却没有半分摇晃变形,清晰映进元灿霓的眼底。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商宇妹妹的照片,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妹妹眉眼竟然跟白映晗有几分相似。
元灿霓呛了烟似的,吃味的同时,疑惑迎刃而解,同病相怜一定令他们惺惺相惜。
那一枚饱含疑点的初吻之后,元灿霓迎来高二下学期开学,高三年级的成人礼暨高考百日誓师大会。
据说商宇曾被内定为学生发言代表,但他拒绝了,一个毫无高考压力的人不适合当带头人。白映晗因身体原因,不一定能应对高涨激昂的氛围。姜婧成为当之无愧的人选。
高三学生们盛装打扮,礼裙西服,首饰手表,口红发蜡,离狂欢就差一场学校公开允许的舞会。
庆典还未开始,高三教学楼一片人声鼎沸,打扮的打扮,拍照的拍照。
元灿霓怕散会找不到商宇,悄悄潜入高三教学楼找人,想在庆典开始前留一张影。
她没有一张和商宇的合影。
当然她跟最亲爱的妈妈也没有,正是此事给了她教训。
被好心人提醒人在天台,元灿霓便揣着手机兴冲冲爬楼梯。
如果时间能重来,她宁可提早放弃这份执着。
商宇颀长的背影先映入眼帘,哪怕穿上陌生的西服,元灿霓依旧一眼认出。
但不止他一人。
商宇对面是一袭白裙的白映晗,一字领烘托出脖颈的优美,素净的颜色衬得单眼皮愈发单薄与脆弱。
白映晗当然弱不禁风,站不稳似的,倚进商宇怀里。
或者是商宇先握住白映晗赤-裸的肩头。
总之商宇和白映晗黏在一起,构成一个浑然天成的拥抱。
如果只有视觉冲击,元灿霓过后也许会自欺欺人地美化或删减记忆,直至淡忘,但偏偏商宇为她呈上更为清晰的听觉实证。
商宇跟白映晗说:“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去美国。”
第36章
元灿霓曾经坚定, 商宇寄予她“家”的感觉。
她对“家”的概念与感受全来自妈妈笃定而唯一的爱。
当商宇的爱劈成两爿,不再具有唯一性,“家”的标签不复存在。
因为不曾占有, 无法简单界定为背叛, 但元灿霓朦朦胧胧想归类这份陌生而深刻感触。
有意难平,有震惊,有苦楚,就连五味杂陈不能精准概括它对于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冲击。
如果没有重逢,也不知道她到了商奶奶的年纪,会不会淡忘细节。
商奶奶将眼镜推上头顶, 用手帕悄然印着眼角,依旧抹不走声音中的潮湿。
“我记得妹妹刚走半年多, 有一天阿宇就领了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回家吃饭, 我的心里啊, 又难过, 又觉得是一种缘分。妹妹跟我们就没有那么多缘分。”
抽噎盖过语气,商奶奶只剩苍老的哽噎,眼镜再度推离鼻梁。
“妈……”桂明珊轻揽商奶奶的肩膀, 用劲握了握,“孩子都是上天奖励的幸运, 妹妹没有那个福气。但是家里现在也多一个妹妹了啊……”
桂明珊的眼神如暖流入心, 元灿霓偶然撞上,有种投入同胞长辈怀里的错觉。
自从妈妈去世以后, 几乎没有长辈再抚摸她的发顶,更遑论拥抱。
芳姨比较传统内敛, 不会口头说爱, 也不会拥抱她。
虽然元灿霓刚从商宇身上填补空缺, 本质全然迥异。
她不可能变成商宇,却有可能变成芳姨、桂明姗或商奶奶。同胞间特有的共同命运感让她倍感亲切,也更具安全感。
她们那般热忱地爱着商宇的妹妹,她近距离感受,难以隐藏乞爱的焦渴。
所以当年她才会那么嫉妒白映晗。
白映晗就是另一个备受家人呵护的妹妹。
“以后妹妹还会以另外的形式回来。”
桂明姗开解道,试图以希望化解悲伤。
商奶奶抽抽搭搭,扭头看向元灿霓和商宇:“你们以后生个女儿最好啦。”
不清楚商宇有几分信任她的病历,元灿霓差点骗倒自己。
她从他人身上找“家”的支援,难以想象自己能给小孩支撑起一个家。
回头便觉得嫉妒白映晗的念头过于促狭。
有些人想寻找好的生活,有些人仅仅想活着。
“奶奶,妹妹要是听见你在她面前还催生,晚上要托梦来抱怨。”
商宇随口调侃一句,刚从死亡边缘重生,寂寥之中析出一丝平和,少了几分哀戚。
只是随意掠了身旁一眼,佳人在侧,几抹哀戚可能很快要给其他情绪替代,勉强够上妹妹弥留之际的嘱咐。
她要家人替她好好活着。
从墓园出来,元灿霓跟商宇回了荔茵嘉园。
家中没有电梯,商宇伤后回来一段时间都住一楼,搬到燕灵湖后房间便腾给同样腿脚不便的商奶奶。
所以就算是住了十几年的自家二楼,商宇上去也尤为麻烦。
他特意让文叔帮背着上去。虽然可以挪步走一小段路,他暂未攻破高抬膝盖的难关。
“你要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拿啊。”
元灿霓跟在后方搬他的轮椅。
“带你看个地方。”
从文叔背上下来,商宇倒比背人的先喘了口气。
“你以前的房间吗?”
按方位看的确是,虽然她也没来过几回,高中的大多时候他们要么约在图书馆写作业,要么直接回校。
商宇却路过以前的房间,开了隔壁的一间的门。
一股沉闷气味铺面而来,几乎冲倒了元灿霓。
商宇扇了扇鼻端,“太久没开过……”
房间窗帘紧闭,昏暗中白布朦胧起伏,看不出家具原有模样。
“开灯,还是开窗?”
元灿霓站在开关边问。
“都开。”
啪的一声,房间内恢复堂亮,展现跟商宇房间差不多的布局。
元灿霓过去拉窗帘开窗,陈旧的味道顿时泄出窗外,穿堂风拂过,带走不少岁月的滞重。
她自然倚窗眺望,意外“咦”一声,指着窗外那棵拔高一截的桂花树。
“你当初就是在这个房间看到我?”
“在妹妹房间抽烟他们不会发现。”
商宇停在蒙布的书桌前,淡笑着掀开一角白布。
房间偶有人打扫,积灰不严重,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密度尚可接受。
他喃喃:“我记得是在这里……”
元灿霓凑过去,“你找什么?”
商宇拉开与胸同高的抽屉,松一口气:“找到了。”
一本泛黄的画画练习册被取出来,递到元灿霓眼底下。
“你妹妹画的?”
她接过摊开,大多是一些日常情景的描摹,吊瓶,无影灯,一些可口饭菜,十几岁小女孩的笔法幼稚而细腻,算不上艺术性,但每一根线条里流淌的热忱才最为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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