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缘故,病房不乏像她一样年龄的病患,无一没有家人陪伴。
手术需全麻,元灿霓不敢想象在转移床上昏睡得像头死猪,流水线处理一样进出手术室,醒过来后腹部多了两个孔。
也或者从此长眠。
麻醉知情书上明确标出了风险,虽然医生宣称小概率事件。
年少丧母的人群不在多数,元灿霓还是中招了。
紧张时腹部绞痛,胃部寡然如饥,掌心沁汗,元灿霓沉默而慌张。
她掏出手机登陆Q,从宜中的分组划拉列表,找了商宇的号nininokumori。
不用特意计算时差,她当按错键一般,点下视频通话。
元灿霓从来不否认,当初是怀着见最后一面的想法打搅他。
而聊天界面空空如也,他们已经三年没有联系。
元灿霓的敏感有时会成为审时度势的敏锐,知道何时可以恃宠而骄。
就如现在。
她随意滑动微信聊天列表,商宇的“-”置顶,没有任何备注。特意上Q检查一遍,商宇的昵称还是那串长字符。
“你的Q名为什么从初中到现在没变?”
商宇习惯她的跳脱,现在也需要转移话题,离开缅怀亲人的低气压。
“懒得改。”
脊梁稍微放松,下巴便能降到她肩头的高度,商宇便顺势垫上去。
脊梁僵直的是元灿霓。
三月底,居家服单薄,她偏喜吊带加开襟外衣模式,给他轻轻一压,领口豁开,他有一半枕在赤-裸的肩颈。
而且不知几时,商宇的胳膊抬高了一些,掌缘几乎托着她无拘无束的柔软,不知有意还是无心。
元灿霓的慌乱区别于当年术前,却激起相似的反应。
她有点饿。
“一长串字母有什么深意?”
“你猜。”
他的双臂拢了拢,柔滑的布料没让之下滑,反而又上提一些,拇指好似捺过她的胸缘。
轻轻的一下,不足以让柔软颤动或变形,依然明明白白存在。
“我不猜。”她有点赌气。
商宇忽然松开双臂,在她以为又要谈崩时,他掏出手机,调出自己Q修改个人昵称那一页。
切换成日语罗马字输入法,照着长字符打出:「niniの曇」。
没有立刻保存修改。
左手托着,右手揽回她的腰肢。
“能看懂吗?”
不知商宇能否触摸到加速的心跳,她在耳边感受到了。
指尖晃了下前面的字母,“nini是谁的ni?”
她有意读成她的第二声。
商宇看着她,“我认识几个霓?”
每一次心跳,震感扩散到周围组织,酥麻一片,便跟放烟花似的。
“我以为是你妹妹的名字,”当然前不久她才知道不是,商宇的妹妹叫商庭,“或者小名。”
“不叫小名,就叫妹妹。”
屏幕暗下一度,即将锁屏,商宇立刻点亮。
元灿霓按捺住激动,一鼓作气问:“你为什么要做一片‘云’,明明是‘雨’?”
“有人Dying in the Sun,快要晒死了,不得给她来一片云遮阳吗?”
商宇的口吻略含自嘲,没直视她,便藏起了突如其来又恐显肉麻的神情。
元灿霓怔了怔,这么多年确实琢磨不透这中二又煽情的逻辑。
心中狂喜,仍是嘴硬:“我又看不懂日文,为什么不用英语?”
“当然是既想别人看懂,又怕别人看不懂。”
商宇漏了“马脚”,全然无奈。当年总觉得元灿霓太过单纯,会把他当成哥哥。他用惨烈的分别佐证了猜测。
元灿霓顺手戳戳他的大腿,半开玩笑:“你是不是每认识一个新的妹妹,都会为人家改名字?”
谁敢确定他没有其他号,毕竟他可是默认许卓泓的歪理“谁说女朋友只能有一个”,近墨者黑。
“是。”
“……”
若说她恃宠而骄,商宇也不是吃素的,佳人在怀,作风自然较往日散漫不羁,那股淡淡的戏谑堂而皇之浮在脸上。
元灿霓回过神来,自己给他忽悠了,当下猛戳他大腿,站起身。
那股有关第三人的试探蠢蠢欲动,拐了几道弯,避开最核心的疑惑,还是差点把自己绕进去。
“你一直不改名,不怕‘别人’介意吗?”
也许“别人”看不懂,也许“别人”心胸豁达,才没她这般小心眼。
商宇收回空出来的胳膊,状似无意实则掩饰拍了拍沙发。
稍抬头寻找她的眼睛,“你介意我马上改。”
“要不你改成日文?”
元灿霓痛快道,算不上一目了然,总比之前的云里雾里要直白。
商宇的昵称由来已久,也许不再代表一段感情,而是变成一种习惯,无深刻含义,就像懒得去银行更改的密码。
但她愿意作为一个新的起点,和商宇好好开始。
商宇和元灿霓的波段偶然重合,朦朦胧胧抓住她的主旨,可惜重合区间不算大,无法100%确定。
元灿霓荡到沙发侧面,趁他不备,弯腰猛地搂住他的肩头,往他脸颊亲了一口——更确切说是撞,商宇刚好转头呈上了自己。
“你可真中二。”
元灿霓松开他直起身,不待他反应,哼着小曲儿逃逸。
商宇拧过身看她离开的门口,又转回来,指腹搓了搓被她赏赐的地方。
摩擦让热度回归,她的吻似乎并没消失,绵绵不绝陶醉了他。
他不禁兀自一笑。
元灿霓的感情内敛而炽热,无论爱或恨。那年她扇他一巴掌后便跑开,不想或无法面对烂摊子。
他再次经历相似场景,面对的却是反面的滔滔情绪。
确定人不会重新回来,商宇掏出手机拨下许卓泓的电话。
“喝完回家没有?”
许卓泓浑不正经:“你怎么知道我喝了酒,不愧是我兄弟,隔着手机都能闻到味儿。”
“找你有点事,帮我打听一个人。”
商宇忽然卡壳,他并不知晓元灿霓妈妈姓甚名谁。
“大半夜能让我们商大少爷心急如火的人,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少贫嘴,跟你说正经事,”商宇笑道,“这人是我已故的丈母娘,但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大概知道她生前工作的地方,一个叫美什么还是什么美的制衣厂,三个字,具体忘了。”
说出的地址也不够精确。
“工厂大概在我们高中那会拆迁,不知道公司还在不在。”
许卓泓的酒劲给冲散大半,“不是,阿宇,丈母娘叫什么名字,你问一下你老婆不就知道了。”
“就是不想让她知道,所以才没问。”
商宇轻抚一下脸颊,口吻里的温柔自己都没发觉,却把许卓泓激出冷战。
许卓泓说:“不是,阿宇,你都结婚小半年了,这才想起做背调?”
“什么背调,”商宇不满道,“我老婆想妈了,有没照片,想看一下丈母娘的旧同事会不会有。”
许卓泓松一口气,笑道:“明白,我也可以从你老婆身上开始打听。”
“行,别让她知道,省得误会我在调查她。对了,她以前不姓元,姓徐,徐志摩的徐。”
商宇想起她的户口卡,除了特殊的集体户口,曾用名那一栏并没有留空。
“为了兄弟的性-福,包在我身上。”
许卓泓在豪言中挂断电话。
许卓泓花了将近一周时间,终于反馈珍贵线索。
元灿霓的妈妈叫徐曼,生前工作的琳怡美制衣厂早就在他们高一那年进入破产结算,被遣散的员工流落各处。
商宇联系上一个叫徐飞燕的阿姨,正在美国探亲,正好过些天回国,国内家中有一张某年厂里元旦晚会的DVD。
名字似曾相识,商宇逛了一遍阿姨公开的朋友圈,从照片大致认出应该就是当年在元灿霓家楼下碰到,给了他们一袋苹果的那一位。
商宇“偷拍”一个元灿霓的小视频自证身份,得知阿姨只身回国,便问到航班号提出接机。
约定日期转瞬来临,商宇提前在接机大堂等候。
他外形出众,衣品不凡,加上一部特殊的“座驾”,看着更像需要接机的人。
路人纷纷侧目,心中不由琢磨:人都这样了,能让他来接机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许卓泓忽然来电,“想起来了,白映晗也在同一航班上,你也顺便接下。”
“什么?”
周围嘈杂,商宇险些以为幻听。
许卓泓说:“前段时间刚好跟白映晗聊天,提了一嘴你丈母娘的事。飞燕阿姨一个人回国她女儿也担心,正好白映晗陪着一起。你可要感谢人家。”
商宇只叮嘱不让元灿霓知晓,可没说是天大的秘密,其他人也不能知道。许卓泓还提供附加服务,托白映晗在旅途中安顿好阿姨。
一个先心患者,和一个六旬阿姨,真说不清到底谁更需要照顾。
“谢了,还是你想得周到。”
商宇刚收好手机,前方便飘来一道并不陌生的女声——
“商宇,你来了。”
第38章
白映晗推着行李推车过来, 小半年不见,模样跟在美国时并无大变。
她的身旁伴着一位早已眼生的阿姨,打量他的眼神带着深谙世事的委婉。
商宇没有跟元灿霓的合照, 便拍了结婚证上面的红底双人照给阿姨。
一般人哪里会想到面对的真人竟然坐轮椅。
“飞燕阿姨, 路上还顺利吧?”
商宇跟元灿霓当年一样称呼对方,文叔早就过去利索地接过白映晗的推车,说他来。
飞燕阿姨缓过神,堆出笑道:“哎,多亏了这位白小姐照顾,教我填各种表格, 不然我老眼昏花,哪里搞得懂, 这下我女儿也放心了。还辛苦你特意过来啊, 太客气了。”
商宇客气几句, 留意到阿姨在文叔身上的打量, 便提了一句“这是我的司机”。
阿姨又看一眼,流露出涨见识的神情。她可只见过厂里的老板有专用司机。
商宇目光这才停在白映晗脸上,“麻烦你了。”
白映晗嫣然道:“都认识那么多年, 还这么见外。——路上有个人一起说话,时间过得也挺快。”
四人一推车一轮椅, 队伍特别, 走到哪都是焦点,电梯快占了一部, 惹得路人频频回首。
来到停车位,阿姨眼中的震惊扩大一倍。
她看不懂车标, 但曾听厂里的男人们酒后吹嘘过, 有立标的都是司机开的老板车。
待她坐进副驾座, 座椅的真皮质感顿时跟女儿的代步车感受大为不同。
“阿姨,路上我们可能要耽误一点点的时间,先把她送回家,然后再送你回去。”
商宇欠身向副驾座的人说,示意一下身旁的白映晗。
过去小半年,那里几乎属于元灿霓的专座,如今换一个人,感觉略有微妙。
“没事,我不急,”阿姨不由自主往椅背靠了靠,笑容里含着一股直率的热忱,“你这车是好车啊,坐着比我女儿的舒服多了。”
商宇也靠回去,笑道:“您坐着不累就行,我就怕您家人盼着您着急回去。”
阿姨说:“不着急,我回来就是想多陪陪我妈,都八十来岁的人了,平常跟我弟生活在一起。不然我女儿天天催我过去帮带孩子,我就过去长住了,在国内一个人住也嫌无聊啊。”
阿姨寡居的身份估计像商宇的轮椅一样,不是秘密,但是忌讳。
商宇还不太习惯跟阿姨们聊婚姻,提到自己奶奶也是这个年纪,便往老年病发散了一会。
“那年你跟霓霓一起回厂里,说你是她哥哥,我还以为你是她‘那边的哥哥’,没想到你们结婚了,霓霓真是好福气。”
阿姨唏嘘道,认识商宇的心情经历好几次起伏,原以为元灿霓的老公是个陌生而普通上班族,没想到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轮椅大老板。
商宇说:“我跟她是邻居,初中和高中同校,关系很好。她家里的是弟弟,小她差不多一年。”
阿姨慈和笑道:“原来是邻居的哥哥。霓霓这孩子就是讨喜,厂里的小孩都喜欢亲近她。”
白映晗虽不至于接不上话,但总有一种游离之感。
如今才醒悟,一山不容二虎,原来话题一直潜在一位隐形的女主角。
偶然沉默的间隙,她便岔开话题,“刚才我看了很久,你好像比在美国气色好多了。”
商宇自然摸了一下左手戒指,坦诚说:“男人婚后好像都会变胖。”
白映晗怔了怔,没料到歪打正着,让女主角显山露水。
阿姨回头道:“说明日子过得幸福啊,不过你哪里胖啊,还可以再长一点。我女婿那才叫胖,好像偷吃我女儿的月子餐一样。”
商宇忍俊不禁:“我腿受伤后天天躺着,没运动量,暴瘦太多,最近慢慢能走了,体重才回来一点,不过比不上以前,还得努力。”
商宇顺利把两位女士都送到地方,又跟阿姨约定时间再来取DVD,让她先休息调好时差,自己便回到医院,继续剩下半天的训练项目。
元灿霓的这一天依旧平顺而重复,无非是开会,画线框图,催进度。
手机置于显示屏下面,屏幕亮起,尹朝的名字久违闪现,她才停了下手上的活。
尹朝:「出国玩回来了?」
元灿霓一头雾水,给他回了一个问号:「这是新的接头暗语吗,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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