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经过无双这件事后,宋夫人不想再急着议亲,也一直在等着事情的结果。 距离牛头岗的事已经过去五日,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用想也知道,人怕是凶多吉少。事情总是这样,一件连着一件,韩家那边来过人,要见无双,宋夫人让人堵了回去。 这日阴着个天,没一会儿就淅淅沥沥下起雨,院子里的花瓣落了一地。 宋夫人手里握着一本佛经,上头的字迹清晰娟秀,正是以前无双所抄。 那时候,她总觉得龚拓会被无双美色所惑,想着把人送走,现在这人真的找不到了,反倒觉得心里不安。其实想想,是她把无双给龚拓的,自始至终,无双都是身不由己的那个,大概就是秋嬷嬷所说,命苦的丫头。 说起来,又有哪个女人不命苦?她身为伯府夫人,又好的了多少? “夫人,”秋嬷嬷脚步匆匆进来,肩上晕开湿润,神情不是很好,“无双找到了。” “吧嗒”,宋夫人的佛珠从手中掉落,两眼一瞬的失神:“找到了?” 秋嬷嬷点头,叹了口气:“在大佛寺后山的石崖下,大概是想逃去寺里躲避,可又不认得路,摔了下去。” 屋里一静,外头檐下的鸟笼里,画眉鸟儿唱了两声。 宋夫人不由身上一冷,良久铱誮后开口问:“那她……” “死了,尸首被野狗啃噬的……”秋嬷嬷喉咙一堵,继续道,“人是辨不出模样了,但是衣裳的确是她的,还有边上草丛里,找到了世子赏她的石榴簪子。” 宋夫人皱眉,喃喃:“死了?” “千真万确,那里偏僻没人去,也难怪一直没寻到。”秋嬷嬷回了句,又是一番摇头。 那夜牛头岗大乱,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女子定然慌乱,即便碰不上歹人,那野兽呢? 宋夫人扶额:“怎么处理的?” “就地掩埋了,没人知道。”秋嬷嬷回道,随后压低声音,“夫人,无双这般算是枉死,奴婢请了大师帮着超度,也给她烧了纸钱,希望她安生生的走罢。” “就这么办吧。”宋夫人收拾好情绪,弯腰捡起佛珠,重新转了两下。 这件事太过意外,无论如何不能传出去。龚拓前脚离开,后脚他的宠婢横死,怎么看是她这个母亲没做好。 “世子那里,半年后归来,总归是要交人出来的。”秋嬷嬷道。 宋夫人转着佛珠,一下一下的节奏:“无双当日不是要回了卖身契吗?” “是。”秋嬷嬷应着。 就在十几日前,龚拓带着无双去别院前,人来过向阳院一趟,也正是在这间屋子。 当日说的话,现在也是清清楚楚的。无双站在那儿,问宋夫人求了一个恩典。她说自己愿意为龚拓生下孩子,只是希望孩子出生后,可以放她离开。 彼此宋夫人和秋嬷嬷都是不解,有了孩子,在世子那里定然就会给她名分,她却想走?可无双说不想留下,还说了陈姨娘的例子。到这儿,宋夫人就明白了,怕是人担心去母留子。 这件事这么看也算公平,宋夫人便把卖身契给了无双。左右单拿一张卖身契也没用,还得是主家去官府证明,帮助消除奴籍。 秋嬷嬷往宋夫人脸上看了眼,心中猜出个□□:“夫人的意思,是说无双自行赎身离去?” “前头走了个盼兰,无双怎么不行?”宋夫人开口,“世子受皇上器重,不能让一个奴婢坏了他的前程。正好半个月后是太后寿诞,时机刚好。” 人既然死了,这件事压下去就好。 “秋嬷嬷,”宋夫人看着窗外,雨意正浓,“她生前的东西,全给烧过去罢。” “是。” 。 和风细雨,小院东墙上爬满蔷薇藤,正是盛花期,朵朵娇嫩花儿尽情滋润着雨露。 五月的天让人觉得舒适,哪怕就是坐在檐下只听雨声。 无双在檐下铺了张竹席,此时正坐在上面绣花,不时抬眼看看攀在栏架上的蔷薇。她身上搭了件杏色外衫,简单挽着发,面颊上一片恬淡。 来到观州已有半月,如今她租住在这间小院儿,同云娘母子一起。 两月前,三人一同从京城跑出,沿着水路南下,扮做普通的逃难人。她至今还忘不了那些日夜,不管多累都不敢睡,生怕有人追上来,将她抓回伯府。 路上也不安生,她不敢露出自己的脸,那会引来祸端。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去了溪边洗脸,就被人盯上,幸亏云娘泼辣将人赶走。 身旁一碗枣蜜水,刚好的温热,无双停下手里针线,双手捧起碗盏。 院门推开,一个妇人进来,双手遮在头顶挡雨,快步跑过院子,来到了檐下。 是云娘,如今人好起来,气色不错,一副利落干练的样子。见到竹席上的女子,笑道:“坐在这里不冷吗?” “嫂子回来了?”无双唇角弯起,往旁边给人让了个位置,“泾儿去上学了?” 云娘坐下,帮着无双整理了外衫:“送去先生那儿了,我没想到他有朝一日还能进学堂。无双,我真的很感激你。” 说到这里,人有些感慨,心中对于无双的感激越发浓厚。可以说,没有无双,便没有他们母子的今天,如今无双还出银子送儿子去读书。 “嫂子莫要说这些,”无双说话轻柔,像此刻软软的雨丝,这是龚拓喜好的软嗓儿,多年下来,已经改不掉,“没有你和泾儿,我也离不开京城,乱世,我们携手相帮。” 云娘点头,笑着:“对,以后咱们三个是一家人。” “自然的,”无双放下杯盏,“我现在是嫂子的小姑,曹霜。” 有些事情大概是上天注定,无双一直为赎身苦恼,到最后不惜出逃。可是她现在并不需要无双的身份,她有一个新身份,曹霜,真实存在的户籍。 安西大灾,所有人逃离故土,曹家同样如此,曹家的那位姑娘生来体弱多病,不多久就没熬住,去了。这种形势,只能将人草草安葬,免得被野狗祸害躯体。可巧,云娘的包袱里留着自家户籍,无双便成了曹霜。 既然恩远伯府的那个婢女无双已死,她现在就是自由身了,像个平常人那样安静过活。至于从宋夫人那里得到的卖身契,她还是稳妥的收着。 云娘擦着发顶的雨珠,往无双看了眼:“怎么今日脸色有些差?” 无双眼睛一弯,嘴里还余留有蜜水的甜味儿:“月事来了,犯懒。” 说到这儿,她心里重重松了口气,月事来了,就证明她肚子里没有孩子。前面南逃时,月信一直不来,她心中实在担忧,现在看来怕是当时太劳累才拖延了。 她垂下脸,目光落在绣到一半的罗帕上。想起了最后与龚拓的那段日子,全是在龚家的别院,他想让她怀上孩子,给她调理身子,甚至用上宫里来的求子药…… 既然决定离开,她又怎么可能要上那孩子? 幸而云娘通情达理,从不问她的过往,让她心里舒服许多。 云娘往外瞧了瞧天空,乌云厚实:“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我本想去前街看看有没有店铺招人,来了半个月,总得找些事做。” 有了住处,下一步就是想生计,她要供儿子读书,真要出名堂的话,银钱不是一点半点。 “嫂子家里以前做什么营生?”无双问。 云娘好像想到了以前,嘴角淡淡笑意浮出:“家里做小买卖,相公操持着一家茶肆,不至于大富大贵,却也温饱。” 看得出云娘和她过世的夫君感情很好,人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过有时也是天意弄人,没有办法。 “如此,”无双脸一侧,卷翘的眼睫颤了两下,“不若嫂子重新开间茶肆,咱们自己操持,我这里还有些银子。” “重开茶肆?”云娘念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什么,而后摇摇头,“不行,无双你得自己留着些银钱,往后路长,总【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有用的上的地方。” 云娘会为她着想,让无双心中一暖,她看去外面嘀嗒的雨帘,眼中的光无论何时都是柔和的:“就是为以后想啊,茶肆开起来,咱家里会有进项,以后泾儿上学总归轻快些,况且……” 她话语停顿下,搁在膝上的双手扣在一起,轻轻叹了声。 “怎么了?”云娘问。 “茶肆来往人多,万一会知道兄姐的消息。”无双说着。 本来也想着要做点谋生的营生,身上那点儿钱总有用光的时候,既然选择自己走这条路,就得学会自立。她是和外面隔离了太久,但是想学却也不晚,再说还有云娘母子,她并不孤单。 云娘听了,心中了然:“既如此,我现在出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面。” 她就是这么个勤快性子,做了决定当即起身,准备出去。 无双站起,回屋里去了一把伞来,给对方撑开。眼看人出了门去,她才重新坐下,拾起一旁的帕子继续绣。 绣了几针,她停在那里,看着东墙的花藤发呆。 来到观州后,她没怎么出去,可能是关在伯府墙内太久,外面的热闹让她觉得生疏,习惯的想留在院中感受这份安静。习惯,总不会一时半会儿能改的过来。 想了想,她干脆起来,披着的外衫从肩上滑落,走去窗台下拿起那把油纸伞,撑开,走进雨里。 无双从大门出来,悠长的巷子,粗糙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 一路出了巷子口,便是一条长街。她压低伞面,偶尔往旁边看两眼,头发还未长长,系着一条发巾,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娘子。 记忆中的那点家乡模样,现在完全对不上,这里已然是重建后的新城,就连知州衙门前的两头石狮子,也比以前大了许多。 无双站在街角,看着朱色的州衙大门,想着小时候等在外面,父亲下职就会过来领着她,给她讲两头狮子的故事。 哥哥年少,母亲总是嫌他在外面惹事,隔三差五的罚他;二姐懂事,随了母亲的聪慧,小小年纪就能处理家事。 好像只有她,家里最小的女儿,什么也不用做。大多时候就是在后院儿里玩耍,兄姐闯祸会被父母罚,而她从小仗着一张乖巧的脸,即便闯了祸,父亲也会拦着母亲…… 眼角发涩,待回神时,泪水已经落下。 无双蜷着手指拭掉眼泪,她原本也有美貌的家。父亲身为知州,勤政爱民,那一场大水来的时候,他亲自去了江边,再也没回来。 后来那些人说父亲贪赃,将修江堤的银子挪用别处,观州大水完全是父亲的责任。上面下来旨意,罚没全部家产,家眷子女贬为庶民。 无双并不信,不过是父亲死了,有心人给他扣的黑锅罢了,可是那时候没人帮他们说话,柔弱的母亲没有办法,带着兄妹三人北上逃难,并说一定给父亲找回清白。 时光荏苒,观州重新建起,可她的家永远不在了。 或许开个茶肆是个办法,过往的人多,打听事也方便,说不定就会有兄姐的消息。 她现在有一个新的开始,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与过去切割的干干净净,她现在是曹霜。 。 千里草原,漫长的冬季过去,春光终于光顾了北越。 湛蓝的天,洁白得云,远处起伏的山峦。 历经近两个多月,大渝朝的使团终于踏上了北越国。对方看起来也重视,派了礼官前来迎接。 相对于南渝,北越民风豪放,没有过多的礼数规矩,但是相同的一点,那就是慕强。龚拓少年成名,相对于那一道而来的文臣,他显然更受待见。 龚拓骑马走在最前面,长途跋涉,并没有让他看起来多疲惫,只是面皮比之前黑了些,更添一分英朗。 郁清跟随在一侧,遥遥看着前方城池:“北越宏义王亲自来迎接大人,大概就在前面五里处。” “这边是他的封地,往北去越京总要和他打交道。”龚拓远望,视线中看到了风中招展的黑色旌旗。 郁清知道,龚拓少年时与宏义王打过交道,如今隔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仇:“听说他一直想南下。” “他只是想罢了。”龚拓冷笑一声。 走出一段,就看见不远处的迎接队伍,正中站着的是一个高大男人,身形魁梧,宽大的斗篷在风中飞舞。 那人就是北越国宏义王,溥瀚漠,在位越帝的二弟。也有人说,北越真正掌事的其实就是这位王爷。 见面自然是寒暄一番,随后龚拓入了城,跟着进了王府。 龚拓和同行的文官吴勤,被安置在一间房内,等待晚上的洗尘宴。 吴勤体力比不上龚拓,比起离京的时候,现在是瘦脱了相。累得要死,偏还要端着架子,屋里屋外转了圈,捋着胡须:“这北地的王府,倒修得有几分咱们南朝的影子。” 这一点,龚拓也发现了,一路而来,瞧见过假山怪石,小桥流水,这些显然不是北越的庭院风格。 这时,一个小男孩跑进来,手里抱着一张小弓,好像发现自己跑错了地方,停下脚步看了看。 他三四岁的样子,虎头虎脑,脚下一双小软靴。 龚拓瞧着这突然出现的孩子,不由想起了无双。临行前,他停了她的避子汤,后面让人给她调理,是否现在已经怀有他的孩子? “南渝人?”小娃儿奶声奶气,做出一副凶相。 吴勤看了好笑,伸手想抓过娃儿来逗一逗。 “吴大人,他是这府中的小主子。”龚拓提醒一声。 吴勤赶紧收手,王府中的小孩儿,只能是溥瀚漠的儿子。 龚拓正好想出去看一看,便对那小娃儿道:“我送你出去。” 小娃儿并不领情,自己转身往外跑,龚拓停了一瞬,而后跟了出去。 外面,花园中几株牡丹树,在南渝的话,现在正是花期,然而移栽到北国,枝上没有花朵,只是尽力的生根存活。 龚拓原意是出来走走,并不想真的去看那小孩子。 没走几步,见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身形娇小纤细,背对着他,正摸着刚才那小娃儿的脑袋,轻声数落,然而更多的应该还是疼爱。 女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了眼,正好与龚拓视线相对,原本还带笑的脸,渐渐冷却下来,随后牵起孩子的手,带着离开。 龚拓觉得对方对他有敌意,这些倒不重要,关键是他看见女子的脸时,那种熟悉感直冲而来。 是女子的五官,竟与无双有些相似,尤其是嘴口,勾着笑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相比,方才的女子更显娇小些,而且眼睛坚定,不若无双的软柔。 吴勤跟上来,翘着脚看那远去的女子:“那便是宏义王的王妃?怎么瞧着像咱们南朝女子?” 北国女儿身材大都健美高挑,那女子的确偏细柔,面庞精致,走路的仪态也带着南渝朝的影子。 龚拓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吴勤跟上,大概是憋了一路的话,如今对着冷漠无言的龚拓,也是嘴皮子碰个没完:“不过,这位王妃的确是北越人,大概只是长得像罢,毕竟咱南朝也有身形健美的女子,完全不输她们。” 人在旁边兀自说着,龚拓忆起女子的那张脸,与脑海中无双的那张脸对比,又觉得没那么像了。他的无双,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他喜欢她的名字,所以送去他房里的时候,也就没有给她改名。 夜里,宏义王专门设宴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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