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眨了眨眼,发现这反应不对。 “你居然不害怕?” 他正觉得羞恼,冷不防听这么一句,不解地就转回来:“害怕什么?” “害怕我是个坏人啊。” 他好笑地摇头:“大夫的眼里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生病的人和没病的人。” “医者之志,只在救人,是非贵贱,众生平等。” 宁朝阳听得一怔。 今日在死牢审讯之时,她其实遇见过一位御医,妙手回春的圣前红人,只一眼就能看见她脸上的苍白。 但他只是侧身避开,与她拱手行礼。 宁朝阳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明哲保身是人的本能,谁会傻到主动来医她这个声名狼藉的恶官呢。 然而面前这个小大夫刚刚却说,医者之志,只在救人。 无论她是好是坏,无论她地位高低,在他面前,她都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虚弱的病人。 他不会置之不理,也不会袖手旁观。 心口微软,宁朝阳眨眼看他。 面前这人神色稀疏平常,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了不得的话,只给她掖了掖被子:“高热还没退,你早点休息。” 她问:“我睡这儿,你睡哪儿?” “正好还有两本药经没抄”他道,“外头月光明亮,支一方小桌便成了。” 一整晚就这么熬过去? 宁朝阳想笑他傻,嘴角抬了抬,却没能说出来。 突然想起他说的那句话。 ——这世间总是假意多见,真心难得。 当时听来,她心里其实是不屑的,心就是心,还分什么真假。 可眼下,明月皎皎,屋院寂寂,她坐在他干净清澈的目光里,突然好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江大夫。”她开口,“这床其实够大。” 江亦川茫然地看着她,过了片刻,脸侧突然飞红。 “你。”他恼怒地起身,“你老实养病!” 她撇嘴:“可我认床,一个人睡不着。” 他作势就要把床搬走。 “哎哎。”宁朝阳笑开,“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解风情。” 这叫风情? 江亦川气笑了。 大盛虽无前朝那般严苛的男女之防,却也讲三书六礼,她这无名无分地与他共枕,哪里是风情,分明是奸情。 张嘴想教训,却又撞见她那戏谑的眼神。 明明亮亮,意味深长。 江亦川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这人就是故意的,她哪里是真想与他共枕,不过就是爱看他生气着恼、羞愤难当。他越是无地自容,她就越是兴致勃勃。 才不要让她如愿。 深吸一口气,他陡然收敛了恼意。 “大人染了病,共枕会过给在下。”他微微颔首道,“待好了再说吧。” 宁朝阳脸上笑意一顿。 好了再说? 面前这方才还羞恼不已的人,眼下突然就从容起来,手往身后一负,微微扬眉:“还是说大人就想让在下陪着一起生病?” 瞥一眼他那被交叠的衣襟压得泛红的喉结,宁朝阳食指动了动。 她认真地摇头:“我怎么舍得让你一起生病呢。” 江亦川颔首,心里微微愉悦。 被她戏弄这么多回,自己总算能扳回一城了。 正想着,面前这人就突然坐起了身。 “嗯?”他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眼眸深深地望着他,宁朝阳勾唇:“不是怕生病么?我去给你盛一碗药,喝了再与我共枕,就不会生病了。” 江亦川:“……” 江亦川:??? 还真铁了心要共枕? 假装出来的镇定裂开一丝缝隙,接着就整个溃散开去。江亦川咬牙拦住她,绯红的耳根在月光之下无处可藏。 “不是喝药的问题!”他恨恨道,“你来真的?” 宁朝阳忍着笑故作不ᴶˢᴳᴮᴮ解:“与你说的话,还能是假的?” “可你是个姑娘家。”他急了,“姑娘家哪能——” “江大夫。”她扬眉,“这可是大盛,姑娘家怎么了?” 江亦川一噎,手指收拢,清澈的眼眸无措地四处躲避,喉结在交叠的衣襟间一滚,慌慌张张地又滑回原处。 宁朝阳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说来奇怪,平日里没少见口是心非装腔作势之人,面对他们,朝阳只觉得不耐烦。可江大夫如是这般,她却觉得万分有趣。 脸红得有趣,懊恼得有趣,就连生气时蹙起的眉心,也比旁人有趣得多。 她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 有趣的小大夫被她看得受不住,扭头就跑出了屋子,雪白的袍角一扬,飞快地没在了木门后头,身上的药香落在空气里,盈盈绕绕地拂过她的鼻息。 宁朝阳靠回枕上,手指轻拢。 普普通通的药香,自他身上而来却带了一抹清冽雪意,初闻微苦,进而回甘。 很好闻。 放在平时,她是不可能在陌生的地方睡着的,但今日,许是病得太重,又许是这味道太安神,宁朝阳在枕头上靠着靠着,竟当真睡了过去。 这次的梦里不再有恐怖的枯手和坍塌的台阶,宁朝阳只看见灿烂的桃花随风飞来,像蝴蝶般缠绵起舞。安静而明亮的远处,有人朝她伸出了手,袖袍一拂,缠绵的桃花便纷纷扬扬地朝那片白色的衣袖飞去。
第9章 恶臣 一夜好眠,以至于宁朝阳第二日醒来,恍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远处有聒噪的鸡在鸣叫,隔壁的大婶在与卖菜的贩子碎嘴争执,独轮的板车骨碌碌地从门口的石板上碾过去,洗过衣裳的水被泼在地上,哗啦啦流出去老远。 灿烂的春光就穿透这片嘈杂落进来,正好拂在她的手心。 这般细碎又吵闹的动静,宁朝阳已经许久不曾听过了。 她靠在床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洗漱,坐去桌前。 不大的方桌上摆着尚温的清粥,粥碗前还放了一碟野菜,色泽鲜亮,香气扑鼻。 这绝不是她会吃的东西。 ——但来都来了。 愉悦地勾起唇角,她拢衣坐下,拿起筷子反过来在桌上抵平,便对这野菜跃跃欲试。 “大人!”车夫急匆匆地跑到门外,与她拱手,“宫门外闹起来了,程大人传话来让您赶紧过去看看。” 筷子在离野菜半寸远的地方顿住,宁朝阳不满地抬眼:“待我用完膳再说。” 还要再夹菜,车夫却急得直摇头:“不成了,今日秦大人和华大人都不在,您再不过去,程大人危矣。” 近在咫尺的东西,却始终吃不到。 嘴角慢慢平直,宁朝阳放下了筷子起身。 宫门外不远的永定坊前已经围了两圈的人,锦衣官带,争执不休。 “什么人证物证俱在,张永安跟在御前多少年了,说获罪就获罪,我看你们分明就是挟私报复!”高大的中郎将横眉怒目,手里的鞭子一指便险些打到对面的程又雪。 程又雪侧头避开,皱眉道:“案子已经审结,卷宗上也已经盖了天子玺印,我凤翎阁问心无愧。” “既问心无愧,你又为何要拦我进宫?” 废话,淮乐公主每月只一日能回宫用膳,这些人就偏挑着日子来捣乱,她哪能不拦。 程又雪张口欲言,赵郎将却不耐烦听了,长鞭往地上一打,溅起三寸灰尘:“让开!” 又重又响的声音,听着都骇人,程又雪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对面一看她这反应,当即更为嚣张:“哟,吓着了?” 他走近两步,哼声道:“就这点胆量,当什么官啊,不如与我回去做娇客?我定好生待你。” 四周响起哄笑声,赵郎将也跟着笑起来,抬手就要揽她。 一只手自后方而来,在他之前放上了程又雪的肩头。 下一瞬,程又雪被揽得后退半步,有人错位而上,猛地一脚踹在赵郎将的胸口。 嘭—— 力大透骨,赵郎将毫无防备,身体不受控制地后缩,手脚跟着前伸,整个人腾空而起,脸上的调笑骤然变为错愕。 慢滞的场景倏地加快,他像一团棉絮一样趴摔出去,巨响之后,半丈之外灰尘漫天。 “大人!”四周的人连忙围过去。 程又雪惊讶抬眼,就见一人拂袖站在了她身前。 “哟。”她学着中郎将的语气笑,“飞出去了?” 赵郎将咳嗽几声拂开护卫,恼恨不已:“宁朝阳!” 又是她! 天色大明,宁朝阳逆光站着,眉目如霜,眼含讥诮。 她往前慢迈两步,幽暗的影子跟着一点一点爬上这人的脸。 “怎么了?”和善地发问。 赵郎将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侧头发现自己身后还跟着二十多个护卫呢,当即就捂着胸口站了起来:“你我同为四品,你竟当街动手打人,未免欺人太甚!” 说得也是。 宁朝阳点头:“那要不你打回来?” “……” 挑衅到这个份上,他再忍得下去就是王八! 赵郎将气涌天灵,大喝一声就冲了上去。 宁朝阳站在原地没动,待人近身才侧头,躲开了他带风的长鞭,而后返身,腿下横扫,将人重新放倒在地。 “就这点功夫。”她又学他的语气,“当什么中郎将啊。” 赵郎将脸上涨红,抬手还想打,宁朝阳劈手擒住他双腕,就着长鞭紧捆几圈,一扯就缚去他背后。 “还愣着干什么!”他又气又痛,立马咆哮,“给我上!” 身后发愣的二十多个护卫这才回神,纷纷拔刀出鞘。 宁朝阳踩着绳结缓缓直起身,露出后方一片黑沉沉的铠甲。 锵嚓锵嚓。 五十余的城防精卫列阵而来,其疾如风,动如雷霆,眨眼就到了永定坊前。 “大人。”为首的在她身侧拱手。 宁朝阳点头。 再看对面的护卫,出鞘的刀登时都收了回去。 “你!”赵郎将犹不服气,“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我不信这皇城门前、天子脚下,竟没有半点公道可言!” “公道?” 宁朝阳敛袍半蹲下来,似笑非笑地点头,“好,现在我们来讲公道。” “张永安在禁内侍奉多年,不思忠君之事,却拉帮结派,妄图遮蔽圣人耳目,该当何罪?” “他擅往御赐之物中下毒,谋害朝臣,又该当何罪?” 赵郎将皱眉:“少跟我说这些,他是皇亲,岂该被你关在死牢里用刑?” “天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他算什么东西?” 气愤不平,赵郎将怒道:“他肯赔命来杀你这恶臣,在我看来倒是忠孝仁义俱全,倒是你,领仁君之俸,却堕做他人鹰爪,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你才该被关进死牢!” 失了耐心,宁朝阳冷脸起身,朝后头的城防精卫微微颔首。 精卫会意,黑沉沉的铠甲顿时越过她涌了上去。 “放开我,我是圣上亲封的中郎将,你们岂敢拖拽!” “放开——” 挣扎和叫嚣声由近渐远,慢慢地就都听不见了。 永定坊前重新恢复了平静。 宁朝阳拂袖,正打算走,却突然听得一个声音道:“宁大人这般行事,未免太过霸道。” 眉心微皱,她停下了脚步。 沈晏明穿着常服站在人群之中,温文儒雅,满眼叹息。 他道:“昔扁鹊见蔡桓公,四劝不得纳也全身而退,如今中郎将不过才开一次口,大人竟就将人拖拽了去。此事真告去御前,大人恐怕也不占理。” 御街上起了风,拂起她朱红的官袍。 袍角翻飞,和着街边店前的旗帜一起猎猎作响。
第10章 香甜的药 风拂过一缕青丝,轻轻飞过她的眼梢。 宁朝阳没回头,只拢袖负手问:“沈御医打算去告我?” “没有。”他慢慢走过来,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住,“在下不过是觉得既有理可讲,就不必恃强凌弱。” 朝阳冷笑了一声。 她捏着拳头道:“他欺负人的时候你不出来,我欺负回去你倒是有话说。” 今日这场面,谁弱一分谁就是被拖拽走的那个,她只不过是学着赵郎将的作风行事,他不去责问世风为何如此,倒只责问她为何要如此。 真是荒谬。 沈晏明一怔,回头又看了看地上挣扎的痕迹。 他来的时候只看见她对赵郎将等人动手的场面,对前头发生的事并不知晓。 张口想解释,面前这人却拂袖上了车,车帘一落,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马车骨碌碌地往回走。 程又雪缩在车厢里,瑟瑟发抖。 “宁大人。”她哭丧着脸道,“是我不中用,你别生气。” 宁朝阳觉得好笑:“你哪只眼睛看我在生气。”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啊! 她咽了口唾沫,努力解释:“今日各位大人都出去忙了,只剩了我守在这里,我身上没令牌,没法调遣城防……” “程大人。”宁朝阳打断她,“问罪是殿下的事,你不必在这里跟我解释。” 程又雪哽住。 她是凤翎阁里胆子最小的一个,在赵郎将面前还能撑一ᴶˢᴳᴮᴮ撑,可面对宁大人这张脸,她实在顶不住,嘴角一扁就哭了出来:“宁大人,对不起。” 宁朝阳:? 原本就不好的心情,在这一串眼泪里变得更糟。 她恹恹地问:“在你眼里,我是个恶鬼不成?” 不是。 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程又雪觉得自己很喜欢宁大人,喜欢她无惧无畏,不管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也喜欢她武功高强,每回都护在自己跟前。 可是,可是。 看着她那森冷可怖的眼神,程又雪一边哭一边发抖。 真的很吓人啊。 马车骤然在路口停住。 “下车。”宁朝阳道。 如获大赦,程又雪连连与她行礼,然后拢起官袍扭头就跑。 ——朝夕相处的女官尚且怕她如此。 宁朝阳倚在车上冷冷地想,那可能当真是她行事有问题吧。 沈晏明那个人,说要挑衅她,那自是不会的,可要说他是真心劝诫,她也觉得不应该。 可能就是想膈应她一番。 她脾气差,做事霸道不讲理,恃强凌弱以权压人,她知道。 那又怎么了呢。 黑着脸放下帘子,宁朝阳揉着额角闭目。 马车晃晃悠悠的,不知在往哪里走。 她没问,只兀自生着气。 走了不知道多久,车轮突然又停下了。 朝阳不悦地睁眼,正想张口说什么,就见车帘倏地被人一掀。 一袭白衣涌了进来,扶着窗沿稳住身形。江小大夫伸出手,满脸严肃地探上她的额头。 “都没痊愈,你乱跑什么?”他有些生气,“不是给你留了粥菜在家里了?” 慢慢看清他的眉眼,宁朝阳一顿,接着僵直的嘴角就渐渐柔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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