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便听见身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尊。”那人喊道。 符向川终于如释重负。 还好明缘回来了,他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于是找了个理由便离开了静室,只留下法照和明缘师徒二人在静室中。 “你去了人界?” 屋外风雨大作,院中的几棵树被风卷的呼呼作响,又是雷声,又是雨声,听得人眉头直跳。 符向川心中隐隐不安,待在隔壁的书房内,靠在墙壁上想要听清楚静室中的动静。 但奈何屋外风雨急乱嘈杂,他怎么也听不清楚。 静室内,明缘撩开衣袍,直直跪下,天上又落下一个惊雷,他承认得干脆利落,“是。” 法照高坐在主座的梨木雕花大椅上,沉如古井一般的双眼中万年难见地起了一丝波澜。 “我一手将你带大,细心栽培你多年,竟教得你这样阳奉阴违?”又沉又低的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怒气。 法照搭在座椅扶手上的一只手缓缓抬起,停在空中,毫无预兆的一掌从额头上打来。 跪在地上的人身形一颤,但仍是强忍着,还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笔直地跪着。 “你可知错?” 法照的声音冷的像结了千年万年的寒冰。 问出这句话时,他也没收敛身上的威压之气,反倒让它以一种更极端的方式释放了出来。 所以那几个字落在明缘耳中,就如一口大钟在耳边撞击。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拧在一起,他疼得喘不过气。 一张嘴,便呕出一口血。 胸前落下点点红痕,好似漫天大雪,雪地里陡然盛开的一树红梅。 那红梅一点点开得更盛,触目惊心的血色,蔓延着。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直直地跪着,下颌角咬死了一般紧紧绷着。 屋外冷风凄凄,落雨潇潇,压着竹影低低落下,复又弹起,正如此时的明缘一般。 血有流尽的时候,他没有。 “弟子……不知。”他说。 ‘哗啦’,又是一掌。这一掌,法照气急了,静室的门也被劈开,倒在雨泊中。 风雨无孔不入,发了疯一样往房里灌。 明缘后背的衣裳被雨水浇透,贴在挺直的背上。 痛到麻木,身体都失去了知觉。 他还在想,这样狼狈的模样,宋温明见了,该要嫌弃他了。 他颤抖着抬起袖子擦了擦唇角的血。 擦不过来,那血汩汩地往外冒。 袖子也湿透了,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 法照从主座上下来。看来这次是真的将他气狠了,他从未见过法照的眼中,有这样惊涛骇浪一般的滔天怒意。 好像恨不得一掌将他打死。 “逆徒,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你的大好前程,简直愚不可及!” “师尊,你飞升时便是……大乘期之境。” “为何这么多年……迟迟没有突破?” 法照这两掌下来,明缘伤得极重,这会连一句长话都说不了。 他说一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然后继续说。 “师尊,你有……心魔。与秘境中那个女子……有关吧” 那几个字还未落下,又是一掌。 这一掌简直带着千钧怒意,毫不留情,静室四面的墙直直倒了两面。 符向川还维持着将耳朵贴在墙上的姿势,突然耳边一空,书房连着静室的墙轰然倒塌。 他在一片断木飞石中看见明缘直直地栽倒。 明缘倒下时,唇角竟还溢出一丝笑意,他赌对了。 “法照尊者!不能再打了!” “他如今没了佛骨,经不住您这样的打法!” 符向川飞奔着过来将人扶起,地上的人已经虚弱残破到好似一个人偶。 白袍上竟没有一处好的,全是血,触目惊心的血。 “师尊……” “你的佛骨呢?!” 他那三掌,一掌比一掌狠厉。 若这逆徒没了佛骨,生生受了三掌,只怕真是生死难料。 “秘境,朱厌。”符向川解释道。 “若我侥幸……能活下来,能否” 明缘看向法照,他人都倒下了,但还是那副执拗模样。 都这种时候,还不忘了与他提条件。 还是说,他一开始就是惹他出手,为的就是借着他在他心中的几分微不足道的分量讨价还价。 如此大费周章,不顾前程性命,他这逆徒,当真是鬼迷了心窍。 法照从袖间摸出一瓶丹药,丢到符向川手里,那声音仍是极怒:“你活下来再说!” 接着一掌又劈了与门口相连的那道墙,转身踏入了暴雨中。 符向川一张脸瞬间拧成一团,好好的又要掏钱修屋子了。 但作为兰因堂最没有地位的人,他敢怒不敢言。 看着没入雨幕的身影,漫天大雨落在他身上,那影子却如一棵岭上古松一般,脚步所向,风雨无阻。 他不禁凝眸。 真不愧是师徒俩啊,刚刚明缘跪着时,也是这般,坚定、决绝、近乎于执拗的姿态。 尽管痛得五感分裂,神魂生钝,牙关咬到近乎战栗,明缘还颤抖着抚上那只玉瓶,像是个得了什么宝贝的小孩一样,眉梢都带着满足和喜悦。 玉瓶里装的是回气返命丹,这样珍贵的药都拿出来了,他怎么会活不下来? 他一直为法照将他父母送去姚南的事情耿耿于怀。他抚育他,栽培他,教他法术,教他为人。按理说,法照应当是明缘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可在佛州的这些年岁,与法照相处了这样长的岁月,他始终与他亲近不起来。 那段时光洪流中,他教他如何修炼,如何制敌,如何打理佛州,如何做好一名佛尊。 他不许他有欲念,涉足情爱,好像将他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罩子里,以为这样就能得到让他满意的徒弟。 那段记忆死寂无趣,记忆中的法照木石人心,没有丝毫温度。 百余年的过往,远不及他今日丢药的这一瞬鲜活。 让明缘第一次在法照这里,感受到被珍视,被在意,被爱。 看,明明他自己也没办法断绝七情六欲啊。 “别摸了,快把药吃了。” 符向川瞬间觉得自己好像是明缘他娘,从他手里抢过药瓶,将里头的药丸拿了出来,就要往他嘴里送。 明缘累的闭上了眼,他用着最后一丝气力说道:“你替我去同她说一声,叫她再多等我几日,我怕我赶……不到” 说完这一句,他双手一松,静静地从符向川怀里滑落了下去。 “我说能不能吃完药再晕?” 符向川动作不停,掰开他的嘴就将药塞了进去。
第78章 呢喃语境,穿过一片冰雪,法照出现在那一丛茅屋前。 他并未收敛自己的气息,所到之处,草木伏地,春风不渡。 “九山槐。” 法照推了茅屋的院门,停在主屋的门口。 他开口叫朱厌的名字。 门口绿萝上的彩蝶扑闪着翅膀,往门缝里扑去。 茅屋门应声而开,门槛上伸出一只素白的脚,未穿鞋袜,在长长的衣裙之下,蹁跹着走出门来。 “当真是好久没人喊过我的名字了。”她半倚在门框上,一点也不奇怪法照此时会找过来。 “将我徒儿的佛骨还来。” 法照压着怒气,也收着威压,但那女子不领他的好意。 她从门后拖出一坛酒来,仰头灌了一口,透明的酒液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来。 她满不在意地抬袖抹了抹,“还?他自己拿佛骨跟我做的交易,我凭什么还给你?” 九山槐的眉毛极细极长,酒气氤氲着上了脸,她素白的脸颊上升起酡红。 她将那坛子放下,赤着脚走到法照身边。 “要还你也不是不可”,她脸上忽然扬起一道使坏的笑,然后一只雪白的赤脚踩到法照拖在地上的袈裟上。 袈裟是金色的底,红色的边线,她的脚踩在上面,衬得更加白净透亮。 有种奇怪的妖冶摄人的意味。 她踩着那袈裟,轻笑道:“你放我出去,我便考虑考虑。” “你想干什么!”法照忍无可忍,捏着袈裟的边缘用力抽出,九山槐顺势跌坐在了他脚边。 身上的紫色纱衣垮下来一片,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肩背来。 千百年来,他日夜修行,冬夏不辍,从未懈怠。到了如今这样的境界,早该心如止水,人境合一了才是。 今日却接连被人搅得头脑发胀,心绪不宁。 胸中一腔怒气无处发泄,他又是一掌,劈了九山槐的茅屋。 伴着一声巨响,茅屋主梁上的一根木头骨碌碌地滚到九山槐脚边。接着便是一阵尘土飞扬,那林间小屋霎时沦为一堆废墟。 “你有病吧,法照!”她从地上爬起,想要去屋子里将她存的酒抢出来,走近了却ᴶˢᴳᴮᴮ只闻到满地的酒香,那香味伴着木屑飞扬,扑面而来。 她被灰屑呛了一口,咳红了眼。 那都是她独自待在这秘境之中时,辛苦酿制的酒,它们每一坛,都陪伴她走过了许多孤寂难捱的日夜。 她心痛万分,扑在那一堆残骸之中,放声痛哭起来。 “把佛骨还给我。”法照不依不饶。 “你想得美。” 九山槐转过头来,脸上还挂着泪,但是嘴角突然又拉起一个笑容。 那笑容苍白、虚弱,又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纯澈无辜。 她每次这样笑,都没有好事。 法照的额角重重一跳。 接着便见她指尖升起一道长月形状的白色骨块,半指大小,闪着淡金色的光。 她托着那块佛骨,唇边的笑意更甚了,“我便让你心甘情愿地带我出去。” 话落,她引着那块佛骨,一掌拍进了心口。 短暂的眩晕袭来,她站不住脚,直直向后栽倒。 本以为会倒在地上,然后将后脑磕出个大包。却意外地落入满目的金色红色柔软布料中。 原先对她避如蛇蝎的法照竟上前将她扶住,她睁开眼,一只纤长的食指抵上他紧绷的下颌,幸灾乐祸道:“现在佛骨在我身上,你若是想取佛骨,大概只能将我带走了。” 话还未说完,法照迎面一掌打下,九山槐霎时变回了原身,四只脚紧紧攀在法照的袈裟上,一只尾巴高高竖起,神情惶恐。 “你一日不交出佛骨,便一日幻不出人形。看看是你先熬不住,还是我先熬不住?” 法照一把抓着九山槐的后脖,不顾它的嘶声吼叫,抬步离了呢喃语境,往西海去。 兰因堂中,明缘整整睡了两日,且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没了佛骨,他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修士,法照的药只能勉强保他一命,却不知道他何时才能醒来。 符向川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件要紧事没办,要是明缘醒来知道了,非要把他杀了不可。 他连忙唤了子墨进来,“你去人界,天奉,云沅城找一个人。” “她是天奉的公主,即将要被送去和亲,你帮我传一句话。” “就说有人让她再等几日。” “好。”子墨领了命,不敢耽误,随即就启程往人界赶去。 * 已是深夜,夜色在云沅城中如墨一般铺散开,点点星子缀在天幕,更显夜色寂静清凉。 明缘走后的第三天,宋温明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帐幔,数着更漏,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还未亮,她便起了身,独自在院子里站着,直到日头高悬。 “公主,圣旨下来了。” 流霜从外头急急忙忙地跑进来,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宋温明脸上闪过一丝讶然。 她站在院中,回头看了看墙上的漏刻。 三日已过,他食言了。 “去备马车,我要进宫。” * 皇城内,随着一阵钟声落下,宫殿中穿着各色官服的大臣们陆陆续续地往外走。 今日下朝的这一会儿,比往日都要热闹,他们脚步匆匆,往回赶着,像是着急去分享什么消息一般。 议事殿外的场地上,到处都是大臣们小声地嘀咕议论的声音。 他们谈论着刚刚宁川帝在朝堂上颁的那道圣旨。 这旨意如同插了翅膀一般,不出片刻,云沅城中已经人尽皆知,有位公主要被送去春北了。 与众人交头接耳的惊奇议论不同,孙皇后的坤宁宫内,一片死寂。 孙皇后端坐在寝殿里,脚边匍匐着一个宫人,那宫人瑟缩着埋头倒伏在地上,抖如糠筛。 殿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孙皇后穿着华贵繁复的后装,头上顶着一只镶嵌有各式各样华丽珠宝的宝钿莲台,莲台上缀有金丝翡玉步摇,她坐着一动不动,就连那步摇也端端正正地垂在空中,发不出丝毫声响。 若不是她眼中忍了又忍,藏了又藏,却还是流散出来的那一丝冷森和阴鸷,都要叫人以为坐着的是个假人了。 “母后!”宋长宁的一声由远及近,伴着她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停在坤宁宫中,终于打破了眼下的死寂。 身后跟着的两个宫人显然是拦不住她,也不敢拦她,此时跟在宋长宁身后追着进了宫殿,立马跪倒在一边。 “母后,你去求求父皇,我不想嫁。”她是一路哭着过来的,开了口,嗓音中都带着嘶哑。 孙皇后朝她招了招手,眼中终于泛起些温柔体贴来。 宋长宁坐到她身旁,依偎在她肩上,继续哭着:“我不想嫁。” “你知道来找我,不去找你父皇,看来你也不是个蠢的。” 她轻轻抚着宋长宁的肩,一下一下的,极有耐心。 “你放心,你是母后唯一的女儿,母后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嫁过去。” 在宋长宁看不见的地方,孙皇后眼中闪过几道狠厉决绝,那眼神如刀子一般,淬着冷气和怨气。候在一旁的宫女见了,不由得遍体生寒,忙瑟缩着垂下脑袋来。 * 御书房中,宁川帝的桌子上的奏折堆积如山。 他站在窗边,像在等什么人。 在等宋温明。 宋温明从未来过御书房,她第一次走近这个地方,就觉得冰冷异常。 这里和皇宫里其他的建筑带给她的感觉一样,冰冰冷冷,没有人气。 她停在宁川帝身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温明”,他转过身来,眉间拢着深深的倦色,若再细看几分,那倦色实则透着几丝老态。 她与他虽是父女,但实在是不熟,单独见面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下来,更不要说这般面对面站着。 她第一次抬眼仔细打量起这个男人来。 宁川帝,天奉的帝王,她的父亲。 但她从来都看不透他。 “你来是想问,我这次为何选了长宁?” “是。” 在宋温明面前,他甚至连‘朕’都没有用,这可是连宋长宁都未享受过的殊荣。 但眼下只叫她觉得惶恐。 “你和你母亲真的很像。长宁针对了你半辈子,如今我将她嫁出去,让你日后过得舒心些。这样天大的好事,若是换做长宁,她只怕要催我快些将人嫁了。你倒好,还眼巴巴地跑来问我为什么。” “您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那对宋长宁而言呢,也是好事?” 宋温明有些不能接受他这样冰冷无情的态度,好似他不是嫁了个女儿出去,而是给了个不甚要紧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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