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过是觉得,她一个小小县令,就算有了圣上的旨意首肯,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回程的路上,沈冰灵靠在马车里,开始思酌着这件事是否还有其他的突破口。 车子颠颠不平,震得人昏昏欲睡。 但实在是太冷,冷风顺着窗帘子一丝一丝地渗进来,倒是又叫她精神了起来。 她掀开马车的窗帘子向外看去,窗外的景象好似十分陌生。 四周荒僻无人烟,倒不像是回去的路,她不禁疑窦丛生。又回想起这后半路,修竹一直没有说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沈冰灵猫着腰,凑到车门边上,两指轻捻着帘子,开了一个小缝。 从那道缝隙里,她看见外面坐着赶马车的人,穿着一件单衣,腰背魁梧宽阔。 缠着缰绳的那一只手臂又粗又壮,即便透过一层单衣,也能看见他手臂上的肌肉虬髯。 这哪里是修竹? 她只怕早就被盯上了。 只是想不到那一边的人竟如此沉不住气,这么快就要动手杀她。 须知她才领了命去查景玉山的案子,若是隔日便曝尸荒野,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在不打自招? 这绝不是什么有脑子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沈冰灵的马车与一般的马车不一样,她请人改造过,四面的车门都是可以卸下的。 她不敢再在马车里呆着,于是又摸着来到车尾,悄悄撤了车后那一扇木门,外头的风呼地一下吹了进来。 好在前面的帘子被她压紧了,这会并没出现什么异样。 接着便听见一声闷响,沈冰灵直接裹着披风跳下了马车。 车子行的不算快,她扑倒在雪地里,很快就利落地爬了起来。 她四面环顾,真是不知道这儿是什么荒郊野外。 放眼望去,满目是一片白雪地和光秃高耸的树干,没有容身之处。 才往前走了没几步,那架着马车的壮汉发现她跑了,又赶马追了上来。 沈冰灵自然跑不过他。 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刀来,下了马车便直接朝着她奔来。 大刀被他拖在身后,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迹。 “好汉饶命!我有话说!”沈冰灵顿时吓得瘫软在地上。 那人走近,大冷的天,只穿着一件单衣,一身结实紧壮的肌肉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一只手就能捏死沈冰灵。 许是猎物太弱小,直接砍杀倒是失了乐趣。 那壮汉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这她,看她预备如何垂死挣扎。 沈冰灵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我这里有些金银,壮士可否留我个全尸?” 她将手摸进怀里,窸窸窣窣地好似真听见了一阵银钱碰撞的脆响。 那人手上的大刀在雪地里闪着寒光,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丝毫没被沈冰灵这三言两语糊弄住。 趁着沈冰灵翻找的这一会,他握着刀柄慢慢收紧。 沈冰灵的脑袋低着,白如新雪的一段脖颈就这样暴露在他面前。 这人真蠢啊,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天真,莫非真以为她找出些什么金银财宝的,就能让自己幸免于难? 他又走近了一步。 沈冰灵听到耳边传来刀锋呼啸而过的凛冽之声。 接着便是空旷的雪地里,利器没入血肉的噗嗤声。 沈冰灵从怀里摸出一支金簪,直直插入那人冒着血管的脖子,血柱喷洒,温热的血溅到她眼皮上。 毫无预兆的致命袭击让那人顿时失了力气,高高举起的大刀重重落下,插到雪地里。 整个人像一座大山一般,直直栽倒。 沈冰灵血也顾不上擦,提着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前狂奔。 只是寂静的周遭突然变得吵闹,身后好像有很多人,很多刀。 她不敢回头看,没头没脑地在雪地里继续狂奔。 直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刀锋擦过北风,空气迅速流动而凝成的一道刺耳的声音。 她的后背陡然紧绷,冷汗一层层地从衣料后冒出来。 没有意料之中的惨痛情形,她好像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地攀紧了眼前的人,她埋在来人的怀里,耳边是一阵阵不绝于耳的兵器相撞的冷声。 不必睁眼也知道是怎样一副腥风血雨的场景。 那人的胸膛坚实,手臂有力,靠在他胸前还能听到震耳欲聋的急促的心跳声。 一声高过一声。 沈冰灵心想:完了,他这么紧张,看来是打不过……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没事了。” 靠得太近,那人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还低头覆在她耳边柔声安慰。 她这才猛地抬起头来。 入目是一双极清冽干净的眼睛,面色如玉,长眉清逸。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神色分明清淡,但与她对上的那一眼好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的情绪。 沈冰灵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外表看着分明就好似漫天漫地的雪,清冷,洁白,一尘不染。 但他眼中忽明忽暗的情绪,横在她腰间的炙热的手,和胸膛里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又让她觉得他好像今日出门前,衙门里炭盆中烧着的火,让她有感到一瞬的温暖与心安。 劫后余生的浪潮卷来,她来不及细细地去欣赏眼前人出尘的容貌,低低道了声谢,便立马从他的怀里撤了出来,低头去查找栽倒在地上的几个杀手的身体,试图找到些有用的证据。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五六人,沈冰灵撕开他们的面罩,又在他们的胸前,袖中仔仔细细翻找。 并未找到什么。 如此急急地要杀她,不就是为了阻止她继续查景玉山一案,看来这案子,牵扯颇深。 这背后,只怕还涉及更大的隐秘,才会叫他们冒着引火烧身的风险,也要除掉她。 “我叫晁玉。”那人看了看自己倏然一空的右手,也走到她身边跟着一起蹲下。 晁玉?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是晋县县衙新招的师爷。”他补充道。 “是你啊。我是晋县的县令沈冰灵。 我们县丞昨日还同我说衙里要来个新的师爷,没想到这么巧。” 沈冰灵终于回头看他。 “师爷的功夫居然这么好-”她本想套套近乎,结果半句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只因那人突然一只手拢到了她脸上,温热手掌轻托着她的一边脸,大拇指指腹在她眼下细细摩挲起来。 雪地里他呼出的热气化成一缕缕白气,一张脸越靠越近,神情严肃认真,好像下一瞬便要亲上来一般…… 沈冰灵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推了他一掌,他毫不设防地就被推倒跌坐在了雪地上。 “你干什么!”她脸上升起两片酡红,耳朵也热得慌。 从未见过如此不知轻重,举止孟浪的男子,哪有第一次见面就摸人脸的? 明缘被猛地一推,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向她。 前两世,江楠溪和宋温明重话都没对他说过几句。 如今与沈冰灵才第一次见面,这人就迎面给他来了一掌。 亏他这二十余年没日没夜地闭关修炼,就为了早日出来看她一眼。 他心中郁结。 这姑娘上辈子缺心眼,这辈子没良心。 总归是要少点什么。 算了,她又不记得。 他从雪地里撑起身子,将一只手摊开在她面前,手掌上的雪粒化成了水,ᴶˢᴳᴮᴮ大拇指指腹上染着点点血迹。 他开了口,语气委屈:“我不过是看大人脸上有血迹,想替大人擦干净。” 这个新来的师爷好像有些敏感,眼皮泛着红,鼻尖泛着红,耳廓泛着红。 可怜巴巴的。 皮肤敏感,情绪也敏感。 大概是小时候有过什么比较惨痛的过往。 沈冰灵暗自猜度着。 误会了人家的好意,她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晁师爷,是我失礼了,实在抱歉。” “外头太冷了,我带你回衙门。” 沈冰灵站了起来,一只手伸在他面前,莹白细长的手指上,指甲盖泛着浅浅的粉色。 这句‘我带你回衙门’就如同那时她对他说,一起回寺里,或是一起回公主府一样,对他有着莫大的杀伤力。若明缘长了一只尾巴,此刻只怕会忍不住在沈冰灵面前左右摆动起来。 他伸手握住,被沈冰灵拉着站了起来。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霜雪美玉一般的年轻师爷,握着姑娘的手,唇角拉出一道浅笑,那一瞬,好像冰雪都要化开,千万树繁花迎风盛放。
第83章 晋县县衙黑色的天幕上,升起一轮又圆又满的月亮。 风吹着,衙里的枯枝老木上,簌簌地掉下一些新雪来。 雪地上落下两道影子,两个脚印一前一后地进了府衙。 大堂,书房,待客厅,一间间都亮着烛火,却不见人。 沈冰灵领着明缘进了书房,房中火盆里的炭火已经快要熄了,室内也不比室外暖和多少。 “晁师爷,随便坐,等他们回来了,我再让人给你安排休息的地方。” 沈冰灵招呼他坐下,然后上前往盆里添了些炭。 明缘挨着她坐下,一双手拢在火盆上方。 炭火烧得慢,还感受不到什么热意。 他左手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从小指尾端一直蔓延到大拇指。 天气太冷,伤口处的血也没流出来,凝在他白玉一般的手背上,异常地显眼突兀。 特别是他如今将手伸着,去烤那根本还没燃起来的炭火时,沈冰灵想不注意到都难。 “受伤了?” 他点点头,不甚在意道:“小伤,没什么大碍。” 一边说着还一边抬着那只手左右翻了翻,这倒是叫沈冰灵看得更清楚了。 她又拱了一下炭火,便立马起身出去拿药箱了。 回来时,明缘还保持着刚刚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像一尊入了定的神像。 屋里只燃了一盏灯,烛火光微弱,又让他的轮廓边缘蒙上一层浅淡的光晕,迷蒙似幻。 这陡然让她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沈大人?”明缘抬起头看向她,声如飞泉鸣玉。 她回过神来,拿着药箱走近,为自己一瞬的失神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羞赧。 “师爷,把手给我,我替你上药。” 他十分听话地转了过来,伸出一只手,递到沈冰灵眼下。 沈冰灵接过他受了伤的那只手,大拇指压在他食指的根关节上,其他几根手指在下面虚虚地托着。 她上药的时候仔细认真,好像在批阅一张案卷。 左额上的莲花印随着她的动作,越压越低,纤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珊珊可爱。 不自觉地,他被她握着的那一只手渐渐收紧,大拇指落在她尾指的指甲盖上,若有若无地细细摩挲起来。 注意到他的动作,她挑眉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倒是神色自如,没什么异样。 便以为是自己弄疼他了,心里想着这人倒是有些娇气。 不过又想到人家好歹是为救她受的伤,沈冰灵在内心便说服自己,忍忍算了,于是又低下头继续上药。 沈冰灵这反应落在明缘眼里,便是默许了他对她这般有些不太规矩的试探动作。 意识到这一点,他好似有些得意,抓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沈冰灵…… 两人这一番你来我往的功夫下来,沈冰灵隐约听见门外好似有人声。 “杨大人,是大人的马车!”修竹指着县衙门口停着的马车,语气十分激动。 接着便听见大门处一阵脚步声和人声交杂着传来。 沈冰灵和明缘回过头去,只见杨砚和修竹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屋外跟着十余名衙役。 “大人没事吧。”修竹连忙迎上来,一张脸急的又青又白,如今见沈冰灵没事,终于松下一口气。 杨砚看上去要冷静许多,此时跟在修竹后面,先遣了后头跟着一起找人的衙役,然后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向沈冰灵。 沈冰灵松开明缘的手,站起身来,问了问修竹他是怎么回事。 明缘手下一空,心中有些恼怒他们这些人来的不是时候,却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于是托着一只手,乖乖坐在一边。 “今日大人从贡院出来,您刚上马车,我还没来得及赶马,便被人捂了口鼻拽了下去。等再睁眼时便发现我被扔在路边,再一抬头,天都快要黑了,左右找不见您的人,可把我们吓坏了。” “可看清来人模样?” 修竹摇摇头,“他从后头来的,我没看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个衙役,气也没喘匀,急声道:“大人,不好了,贡院失火了。” 几人齐齐望过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皆是一脸难以置信。 “这火烧得巧,不会恰好独独烧了今春的那一批试卷吧?” 沈冰灵的声音里难得压着些怒气,白日里被追杀到走投无路时,她都未曾如此动怒。 “火势颇大,怕是不止。” 真是好大的强权,好大的势力。 沈冰灵冷着眉眼,没再说话,室内忽然安静,只听得见屋外呼呼而过的风声。 她这样的神情言语,落在几人眼里,只当她是受了莫大的打击。 “大人,如今这样的境地,可还有路?”杨砚低低沉沉地发问。 沈冰灵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回他:“有!” 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让其余几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其中坐在一边良久未开过口的明缘更甚。 眼前这个看着普普通通,无甚特别的男子,就是沈冰灵今日说的‘我们县丞’? 两人关系看着虽不是十分熟络,但好似有种暗流涌动的奇怪默契。 这让他感到十分不适。 他坐着,沈冰灵站着。 杨砚也站着,站在沈冰灵身边。 他于是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袖子,“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沈冰灵这才想起来,还没给他们介绍,“对了,我今日被带到荒野,恰好碰见来衙门赴任的晁玉师爷,是他救了我。” 几人互相点头问了好。 沈冰灵继续道:“即便贡院没有失火,他们也不会轻易让我拿到卷子。不过从今日的事情来看,他们如此急急地想撇开关系,只怕这背后牵扯的还不只是荣家和礼部。” 修竹斟了几杯热茶,给几人一一递了过去。 沈冰灵接过轻抿了两口,茶杯便见了底。 喝空的茶杯捏在手里,她正准备接着往下说,感觉又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 她偏过头去,明缘将自己的茶递到她手里,又撤下了她手中的空杯。 她轻声道了谢,接过后喝了一口。 这一回倒是十分自然地将空杯子递到了他手里。 他终于高兴起来,于是便捏着沈冰灵喝完的两只空杯,也不往一旁的托盘里放,就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沈冰灵的声音继续从头顶传来,“从明日起,你们就对外宣称我生了重病,要回云州老家去修养一段时日。” “大人要回云州?” 杨砚皱眉,她这是在光明正大地打退堂鼓? “准确来说,我是要去庐州,景玉山的老家。 他人是死了,可他的文章是活的。” 不同的出生,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性格,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也大相径庭。 沈冰灵坚信,一个人的在文字中抒发的情感,表达的壮志,在他的生活中,一定都有迹可循。 而景玉山之前一直在庐州老家温书,她要去一趟他的家中,了解他的生平,体悟他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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