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血书诉状中,将春闱那场考试里他写的文章重新默写了一遍。 所以就算贡院的试卷没了,我也会找到证据证明,那是景玉山的文章。” 她说得斩钉截铁,虽然这法子很新,甚至于闻所未闻。但在场的没有人对她说的话产生怀疑。 “大人,庐州路远,万一再碰上今日的事情怎么办?” 修竹听不懂沈冰灵讲的什么诉状,证据,文章,他只知道,沈冰灵若是一个人上路,十分危险。 “我与大人同去。” “我和你一起去。” 两道声音齐齐落下,在沈冰灵两边炸开,她突然感觉手边的袖子又被人拉紧了。 “庐州路远,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我走了,杨县丞再同我一起去,衙里没个主事的人怎么行?” 沈冰灵拒绝了杨砚,但这并不代表她就答应了另一个人。 “我去收拾东西。”明缘先一步截了她的话头,利落地站起身来,长步ᴶˢᴳᴮᴮ一迈就出了门。 不是,你有什么东西可收拾? 沈冰灵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无语,吩咐边上的修竹说:“你去给师爷收拾间空房,我们明日再动身。” 这意思便是默许了明缘和她一道去庐州。 修竹道了声好,便追着明缘的步子出了门。 沈冰灵今日遭了许多事,现在看她,午后出门时,还紧实束起的头发都有些松散,衣服的领口上还挂着淡淡的血迹。 杨砚不着痕迹地移开了双眼,“大人放心,衙里的事情我会看顾好,此去千万注意安全。” 沈冰灵点点头,“麻烦杨县丞了。” “你早些休息。”杨砚干巴巴地回了一句,便也退了出去。 人都走了,她终于能坐下好好休息休息。 这会炭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室内的温度也渐渐高了起来,一阵阵暖暖的热意熏着,头脑也有些发昏。 先头传贡院失火的话的那个衙役,又从门外探进来。 他看见沈冰灵靠在椅子上,神情疲惫,于是便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在门口踱步来回。 粗重的脚步声落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十分刺耳。 “有话快说。”沈冰灵一只手覆在额角,轻轻按了按。 “大人,外头来了个女子,说要见您。 对了,她说她叫师韵。” 衙役说出这个名字后,沈冰灵好像突然清醒了过来,声音又冷又亮,“你带她进来。” 他应了声知道了,连忙小跑着去大门口传信。 书房的一扇门半开着,外头的冷气漫着扩散进了屋子,沈冰灵一双眼从火盆上移开,看向门口。 先是落在雪地上的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靛蓝色的裙角迈开,那片裙裾从门角一路轻轻飘摇摆动,最后停在她跟前。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明缘:牵牵,摸摸,贴贴(这辈子就是不要脸皮) 沈冰灵……
第84章 沈冰灵与师韵同在云州,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入仕。 年少时也曾豪言万丈,读书人一腔热血,意气万千,挥斥方遒。 那时,沈冰灵说,她要理清世间所有冤假错案,做一个风清气正,一心为民的父母官。 师韵说,她要读遍天下所有的史书记录,她要编一本最干净、最真实的姜国史,到时候在这本书上,一定会有沈冰灵的名字。 可这世上有不少路,东南西北,宽窄短长。 或崎岖,或平坦,或荆棘丛生,或阳光普照。 每个路口,都是选择。 年少时的感情真挚,不必考虑身份地位,只要兴趣相投,便是挚友。 后来现实裹挟着各种问题摆在面前,在一个个路口上,两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最终渐行渐远。 七年前云州一别之后,今日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七年岁月积淀,眼前的师韵脸上挂着精致的妆容,曾经清淡如水的一双眉眼,染上几分陌生的情绪。 里头有精明,有野心,有算计,就是没了年少时的那一片清明平和。 与记忆中那个清和平允,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笑意的姑娘相去甚远。 只是不知她华丽繁重的锦衣之下,从前那一颗赤忱坦荡的丹心还余几分? “沈冰灵,许久不见,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沈冰灵靠坐在椅子上,师韵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还想问,是什么风,把师大人吹到了我这儿?” 她今日委实有些疲累,此时语气中的应付敷衍十分明显。 师韵最讨厌的就是她这幅样子。 从来,从来都听不进别人一句劝,自己决定了的事情,便是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也要去做。 怎么就会有这样固执、执拗、丝毫不知变通的人呢? “姜城的水,浑的很。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来这里,是想奉劝你一句。 你无根基,亦无倚仗,当心引火烧身,自毁前程。” “那你呢,你有根基,也有倚仗,难道你就能随心所欲了吗?” 十几年的相处,沈冰灵比谁都了解她。 所以她能说出这个世界上,对于师韵而言,最诛心的言语。 沈冰灵所谓的师韵的根基是她割舍不掉的血脉亲情。 而倚仗也不过也只是利益驱使之下,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 师韵哪里有什么底气来谈‘随心所欲’呢? 师韵不是一个人,她有父亲,有兄长,她的立场,从来不能自己选择。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早在林鸿还未坐到今日的位置上时,师家便是他手中一把利器。 科举考试后,他自然向师韵抛来了橄榄枝。 那时两人虽还未涉足官场,但大致的情形,也是知道一二的。 林鸿此人,心机深沉,手段很辣,从小小的刑部员外郎到今日的林相国,是不知要多少尸骸森骨才能累成的名利权势。 师韵还天真地拉着沈冰灵一起。 就是因为这件事,两人彻底分道扬镳。而沈冰灵也因为得罪了林鸿,无人敢搭理她,于是先是被派去中州,后又调往岭南,几经转折,九死一生,才到了姜城。 时间一晃就是七年,如今两人在姜城重逢,却是话不投机,三两句便要针锋相对起来。 师韵有时候也会羡慕沈冰灵,沈家虽只是商贾之流,可沈父沈母善良开明。始终支持她,鼓励她,陪伴她,所以她才有如此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底气,也能无所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你可知你如今所为,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她强迫自己无视沈冰灵话中的辛辣讽刺,还不死心地继续规劝。 “你是自己要来的,还是有人叫你来的?” 沈冰灵是丝毫都听不进她的话。 她想到今日接二连三的事情,脑中突然有一根线,好像很奇怪地将它们连了起来。 先是派人来杀她,再是火烧贡院,接着竟然连师韵都搬出来了。 荣家大概没有这样的手段,这样急急想要撇清关系,害怕引火烧身的动作,沈冰灵想:这背后的大手,好像越来越清晰了。 师韵半晌没有答话。的确是有人叫她来的。七年前与沈冰灵分道扬镳之后,两人都是放尽了狠话的。 她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与沈冰灵有任何交集和牵扯。 但很奇怪,那人派她来游说沈冰灵的时候,她居然有一丝期待。 她也想亲眼看看,选了自己想走的道路的沈冰灵,如今是否撞得头破血流,后悔当初拒绝她了? “人活一世,自当顺心顺意,若事事畏手畏脚,处处缩头缩脑,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说这话时,眼中好像有一团火,那样逼人的灼热光芒让师韵一瞬不敢直视。 是了,沈冰灵若是会屈服,会妥协,那她就不是沈冰灵了。 “你就不怕死?” “我更怕活得麻木愚昧。” “今日这话我是带到了,你好自为之。” 沈冰灵可以没有立场,随心所欲,但她不能。 “慢走,不送。” 师韵走到门口,脚步停住,突然又回过头来,“沈冰灵”,她这一声唤得轻缓,恍惚间好似回到年少时,两人在书院一起念书的场景,沈冰灵也抬起头来,师韵继续说道:“你最好给我好好活着,我们到时候看看,究竟谁会后悔。” “若我还有命,到时候三十大寿请你来吃酒。” 沈冰灵说完这一句,便看见师韵离开的背影瞬间有些僵硬。 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第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街上没什么人。 沈冰灵雇了两辆马车,一辆在一个时辰后出发往云州去,一辆趁着这会人少悄悄上路,往庐州去。 临走前她又与杨砚和修竹交待了一番,这才放心上了车。 明缘早就在车里等着她,这会她一上来,他便十分贴心地递了一个汤婆子塞到她手里。 等她坐下之后,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薄毯盖在她腿上。 沈冰灵不禁咋舌。 感情这人昨晚是真的去收拾东西了。 轿子不大,两人面对面坐着,时不时地便要发生一些擦碰。 沈冰灵往里挪了挪,试图与他隔得开些,可没过多久,感觉又要碰到一块去了。 “师爷的伤怎么样了?”她理了理脚上的毯子,随口一问。 明缘闻言将手翻出来,凝着眉看了半晌,“大概再上两次药就差不多了。” “可惜车上没带药,不然我就替师爷把药上了。”沈冰灵头靠在轿子上,一句话说得十分敷衍。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他不知又从哪里找出个药膏瓶子。 然后一只手拿着瓶子摊开,一只手露出手背伸过来,“劳烦大人了。” 沈冰灵…… * 随着第二架驶向云州的马车开始上路,沈冰灵回乡养病的消息便被传了出来。 众人只道她是因为贡院失火,证据被毁,走投无路了,所以才回家去避避风头。 有些读书人,最爱在背后拿着笔杆子戳人,仿佛这样便能显得他们是有多么大义凛然,不畏强权。 于是议论沈冰灵的声音便多ᴶˢᴳᴮᴮ了起来。 说什么还以为她是个衷肠热血,心怀正义的好官。 如今看来,与当时对景玉山之案隐下不发,视若罔闻的那些官员一样,贡院一起火就原形毕露。 沈冰灵也是个趋利避害,贪生怕死的伪君子。 流言蜚语如潮水一般,瞬间就在姜城散开。 丁文昌在贡院救了一夜的火,没个停歇,这会神色疲累地往回走去。 回去的路上,在街上听了些对沈冰灵的讨论,于是回去的脚步也加快了。 神色好似还有些兴奋。 甫一进门,便看见屋子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他顿时惊得立马跪在了地上。 “丁文昌,你就是这么办事的,连个女人都弄不死?” 帘幕后的男子穿着一件玄色大氅,说话时长袖一扫,书桌上的物什一扫而空,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毫不掩饰声音里的怒意。 丁文昌之前在辜永德面前还是一副老实本分,甚至于有些木讷的样子。 但如今在这人面前,下跪磕头的动作却异常流畅。 “相爷恕罪,人我虽没杀成,但为了以绝后患,昨日我已将贡院的卷子烧了。 如今景玉山已死,卷子也没了。 任凭她沈冰灵有通天的本事,死无对证,看她能查出个什么来!” “蠢货,圣上才让她接手这个案子没多久,你就急急去杀她。 这也就罢了,你还没杀成? 你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卷子是你换的啊!” 林鸿一脚踹在丁文昌肩上,他被踹倒在地后又立马爬了起来,跪着往前走了两步,跪到林鸿脚下。 “相爷饶命,这事我虽办的欠考虑,但我绝对是为了相爷着想啊。 我都想好了,就算事情败露了,那也可以推到荣春衫身上,半点不会扯上相爷。 而且那沈冰灵,昨日我虽没杀成她,但我听说,她已经吓得连日赶回云州老家去了。 相爷大可以放心,区区一个小县令,不足为患。” “沈冰灵可不是一个小小县令,她翅膀硬着呢。 她当年一无所有之时,便敢拒绝我,遑论如今来了姜城,她是巴不得要与我作对。 我那时留下她一条命,没想到今日反倒绊了自己的脚。” “丁文昌,你给我把人盯紧了,这件事若再出什么纰漏,捅到我身上来,我要你好看!” “相爷放心,我一定把她看紧了,保证再不让她翻出什么风浪来。”
第85章 沈冰灵的马车一路往庐州驶着,越往南边,白雪覆盖绵延的景色便少了,所以车子走起来也更快了些。 按车夫的脚程,大概在路上要跑一日半,才能到景玉山家。 这样一来,半路肯定是要找个地方歇脚的。 到了傍晚的时候,马车路过一个小镇子,沈冰灵便喊了车夫停下,预备在这里找个地方住一晚。 镇子不大,只有一间客栈。 明缘叫沈冰灵在马车里等着,自己下了车去安排住宿的事情。 沈冰灵在车上等了一会不见人回来,便也下了车跟了上去。 客栈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客人。而且看着也不宽敞,看样子大概住不下几个人。 明缘和掌柜的在柜台前不知说些什么,说了这么久。 “怎么了?” 沈冰灵从外面走近问道。 “只有一间客房了。” 明缘回过头来,语气有几分无奈。 但眼底却带着些笑意,对这个事情好像还有些期待。 “这样冷的天气,况且这儿也不是什么大地方,贵店怎么会只剩一间房了呢?”沈冰灵只觉得这老板在蒙她。 “小娘子莫怪,确实是没有多的房间了,我打开门做生意的,怎么会有房间宁愿藏着还不让你们住呢?” 老板笑得一脸讨好,小二见状也跑过来倒上两杯热茶递过来。 “掌柜的,你们有柴房吧,我凑合住一晚就成,二位贵人不必管我,你们安心住着那房间。” 那车夫把车子和马安置好了,也跟着进来搭腔。 不是,谁关心你住哪里? 沈冰灵的额角突突直跳。 “有有有,我这就让人去给您收拾。那两位贵人跟着我,我带你们去房里,外头太冷了,别冻坏了。” 这掌柜的倒是很会就坡下驴。 明缘拽了拽她的袖子,将她拉着到身边,然后低头附在沈冰灵耳边小声说了句:“大人就同我委屈一晚?” 于是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看向她,等着她发话。 如此这般倒是显得她有些不近人情,矫揉造作。 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终于开口:“走吧。” 掌柜的闻言就领着两人往二层走。 从楼下到二层住房的这一段路,明缘落在后面,掌柜还停下等他,两人窃窃私语的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沈冰灵转过头去,一脸疑惑地看着那两人。 “大人奔波了一日,我让他一会送些饭菜上来。” 明缘三两步追上来,推着她往房里走。 客房不大,房中除了一张小方桌,便是一张床榻,这是一人间的规格。 两个人突然挤在房里,还稍有些转不开身。 方才在楼下时,见下面的布置和整座镇子的情况,沈冰灵就猜到,客房的情况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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