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掌柜的说只有一间房时,她心中十分抗拒要和明缘一起住。 主要也不是别的,房中这情景,连个打地铺的地方都抻不开,两人岂不是真要挤在一张床上? 沈冰灵又左右打量了一番,实在不行,将桌子搬出去,也能腾块地方出来。 里头太小,掌柜的站在门口没往里走。 沈冰灵回头唤他:“多的房间没了,多的被褥总有吧” 他面色犹疑,眼光往明缘身上瞟了一眼。 “你看他做什么?” 打从一进来起,这两人就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看得沈冰灵满腹狐疑。 “客官见谅,被褥……被褥也没有多的。”他赔着笑脸,嗫嚅着说道。 明缘在后头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 掌柜的终于如蒙大赦,说了句‘二位好好休息’,便关好房门麻利地退了出去。 “大人若实在嫌弃我,你睡床上,我便在这桌子上将就一晚。” 明缘将沈冰灵拉到床上,自己坐到一边的桌子边上。 他这般善解人意,舍己为人,这大冷的天,沈冰灵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应该会被他感动然后答应和他一起睡的吧。 他还装模作样地搓了搓手,等了半天,不见她搭话,回过头去,只见她已然拉开被子睡了过去。 明缘…… 他只是客气一下。 但沈冰灵是真不客气。 冬日里本就冷,到了晚上更是冷。 掌柜的晚间来送了点饭菜,沈冰灵起来吃完之后又坐回了床上。 外头的风呼呼地打在窗子上,在房里听着有股异常凄惶悲戚的滋味。 特别是连被子都没有,坐在冰冷的木凳子上时,这种滋味尤甚。 说什么他今晚都要想办法让沈冰灵放他到床上去。 明缘从包袱里拿了本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翻书的声音很大,沈冰灵终于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像是就等着她这句话一样,极快地从位置上站起来。 但又不想被她看出他的急切,于是从桌子边到床边的这三步路,他走得极慢,这倒是吊足了沈冰灵的胃口。 他拿着书在她旁边坐下,她顺势凑过来,“话本子?” 她还以为他会看什么治国方论,史记典籍之类的,结果居然是话本。 “怎么,你如今不爱看话本?”明缘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嫌弃。 “我从不看话本。”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油灯渐渐都烧得弱了,床上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翻书声一阵阵,极有规律。 “诶,你翻慢点,我还没看完呢!”沈冰灵白了他一眼。 “抱歉。”明缘又翻回去。 屋外的风刮了又停,停了又刮。 明缘手里的书翻终于到最后一页,“天色也不早了,大人早些休息吧。” 只见沈冰灵还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情。 他缓缓从床上起身,又缓缓朝桌边走去,心中却是默念着‘一,二,三……’ “晁师爷”,沈冰灵终于喊住他,他瞬间就停住了脚步,只听她继续说道:“把灯熄了上来睡吧。” 桌上的油灯中微弱的火苗浅浅地左右曳动,明黄的光打在他脸上,他突然笑了。 那一瞬,好像三四月的春风吹开,他的眉眼都软下来。 “好。”他压着笑意,一个‘好’字,说得情意绵绵,温柔缱绻。 不知怎么的,听得沈冰灵耳尖一热。 明缘将灯熄了,屋内忽然一片漆黑。 他摸索着来到床边。 沈冰灵紧紧地闭着双眼,往墙根靠过去。 这一块地方冰冰凉凉的,冷得她顿时缩起了身子。 黑暗中,眼睛看不见,于是听觉和嗅觉好似都异常灵敏了。 她听见明缘解衣带的声音,脱外袍的声音,头发被勾住,用手拨开的声音。 他掀开被子,躺在她身边。 她闻见他身上有股清冽的味道,像是覆了雪的青松,要靠得极近,才能闻到的一股淡淡的清湛的味道。 和那日ᴶˢᴳᴮᴮ在雪地里,他把她抱在怀里时,她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气味一寸寸地逼近,她的心跳一点点地加快,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晁师爷,你别往这边靠了。” “大人,你不冷吗?” “我……不……不冷。” 她很冷,但她不说。 他又凑过来,“可是我好冷。” 沈冰灵…… 半夜,等沈冰灵终于睡着了,他才小心地将人一把拉过来抱在怀里。 沈冰灵均匀平缓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脖颈间,他终于忍不住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然后扣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分明又冰又凉,刚刚还斩钉截铁地说不冷。 他算是明白了。 沈冰灵就算是冻死了,全身上下都软了,嘴也是硬的。 晚上没人住店,掌柜终于关了客栈门准备去休息。 小二收拾完桌子,帮着把账本锁紧柜子里。 看到账本,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有些好奇地问道:“孙掌柜,咱们明明还有好多空房,为什么今日您与那个姑娘说没房了啊?” “小刘啊,问出这种问题,难怪你娶不上媳妇儿。” 掌柜的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长叹了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徒留店小二留在原地,满脸疑窦,摸不着头脑。 第二日午后,楼上那客房里的两人无丝毫动静。 昨日跟着一起来的车夫已经在下头喝了一上午的茶,跑了七八趟茅房了。 他终是忍不住对掌柜的说:“老伙计,劳烦你替我去催催,我这还赶着回家呢。” 那掌柜也不愿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便唤了小二去问问。 店小二天生的少根筋,‘登登登’地就麻利地上了楼。 “二位客官时候不早了,可要给你们送点吃的进来?”他嗓门颇大,又响亮,穿透力还强。 床上的两人终于醒了过来。 沈冰灵这会两只手正环在明缘后背,头枕在他手臂上,一张脸埋在他颈窝里,更要命的是,一只脚还搭在他腰上…… 她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过一会儿再送吧。”头顶传来的声音带着些刚睡醒的喑哑,和他平日里清冷明净的状态十分违和。 她靠在他胸口,听见他说话时,带起的震动,在她耳边扩散开,酥酥麻麻。 还有他的心跳声,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还未看到他的脸,听见的便是他的心跳。 原来那日他不是紧张,他好似生来心跳就很快。 譬如这一会,她仍清楚地听见,他一阵高过一阵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在她耳边炸开。 “好嘞,那不打搅二位了。”一阵‘哒哒哒’的声音,小二飞快地又下了楼。 她假装自己还没有醒,还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就能继续维持她平日里高冷、聪慧、不苟言笑的睿智的形象。 然而事与愿违。 旁边的人轻轻拉开她的手脚,又托着她的脑袋放下,接着才下床去穿衣服。 临走前,沈冰灵听见明缘对着床榻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看着挺勤奋的,竟然这么能睡。”
第86章 直到听见明缘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之后,沈冰灵才颓然地拉起被子,在床上渐渐滚作一团。 她启蒙得早,少时读书时日日刻苦勤奋,卯时不到便起床温书,冬夏不辍,从未有过懈怠。 后来入了仕,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便是条件再艰苦,天气再严寒,她也从未有哪一日,如昨日那般,睡到日晒三竿还不起的。 被子拢在头上,被窝里留着温暖的余热。 鼻尖萦绕着他残存的气息。 不得不承认,靠在他身边的确温暖舒适。 甚至于,现在还不是很想起来…… 她太久没睡过这般舒心的好觉了。 只是不知怎么,这会脑海中登时竟闪过一句‘温柔乡,英雄冢’。 沈冰灵觉得自己此刻好似个耽于享乐的昏官。 不行,耽误了半日,得赶快启程才行。 于是她红着脸将被子拉下,一下子翻坐起来,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等上了马车,二人坐在车厢里相顾无言。 明缘拉开窗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午后的天还阴沉沉的,“看这样子要晚上才能到了。” “嗯。”沈冰灵十分敷衍,这不用他提醒,她看得出来。 “大人昨日睡得可好?”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行。”沈冰灵强装镇定。 “大人热吗?” “不……不热。” 其实有点热,但沈冰灵不说。 “那为何脸色这么红?”他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来,覆在她额头上。 那只手拢上来,沈冰灵顿时如惊弓之鸟,‘突’地一下弹开。 轿子里本就小,她退也退不到哪里去,弓着身子站起来,再加上车夫恰好磕上了块石头,马车一个颠簸,她又往前跌坐到明缘怀里去了。 “大人小心些。”他一只手扶着她的腰,一只手搭在她腿上。 嘴里说着叫她小心点,眼里却带着促狭,好像巴不得她摔过来。 沈冰灵的脸好像更红了,不能再逗她了。 明缘扶着她坐下,便主动与她拉开一段距离,然后靠着轿子开始小憩起来。 昨日她是睡得香了,可他是一整夜都没睡好。 好不容易暖完她的手脚还要忍受她在怀里不安分地乱蹭乱摸。 当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马车缓缓行进着,终于到了庐州景玉山的家中。 冬日里天黑的早,这会抵达庐州时,天已经黑了。 “两位贵客,到地方了。”车夫冲着轿子里喊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从车子里出来。 一路赶来,越往这边走,雪景越少,到了庐州便可见处处冷肃的冬日之景。 草木凋零衰败,枯木高立,冬风凛冽。 夜幕中,一道弯月高悬,更衬得景色寂寂,满目荒凉。 马车停在一间小茅屋面前。茅屋不大,从外头看着能看见里面大概只有三两间屋子。 还带着一个院子,不过那院子倒是不小,几棵松树高耸,越过小屋的单薄的围栏,显现在两人眼前。 沈冰灵在后头与那车夫算着车费,明缘拿着包裹行李便先上前去敲了门。 过了一会,从门后出来一个妇人,妇人穿着一件青灰色布棉衣,搓着手瑟缩着开了门。 她看着约莫五十多的年纪,生得一副慈眉善目,容易亲近的模样。 “你是?”她眼神似乎不太好,再加上这会天色昏暗,于是便凑近了瞧着明缘,但也没能瞧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王伯母,我叫晁玉,是景玉山的朋友。” “是玉山的朋友啊”,明缘说到景玉山,王萱兰便笑得十分开怀,正要拉他进屋,这时看到他身后往这边走来的沈冰灵,于是又问:“后面这个姑娘是……” “是我夫人,我陪她回乡省亲,顺道替玉山来看看您。” 这时沈冰灵已经走到了两人跟前,她十分乖巧地问了声‘伯母好。’ 王萱兰便连忙将门拉开,从门后出来,十分热情地上前拉过沈冰灵的手,“来来,外头冷,你们夫妻俩赶紧进来。” 沈冰灵:…… 怎么才慢了几步,和车夫说两句话的功夫,她的身份就从明缘的上司变成媳妇儿了? 贬官也不带这么快的吧。 她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明缘,那一张小脸上,鼻子眉毛都要拧在一起了,看起来十分滑稽。 这就是一种无声地质问,好像在说“谁让你这么乱说话的?” 可他就跟看不懂一般,从后边拉起她的手就推着往里走。 进了院子,便看见院中矗立的三棵青松,冬日草木衰败凋零,万物沉寂,松树却依旧常青。 院舍角落里一边养着一圈子鸡,另一边种着一些蔬菜。 不过天气冷,菜地里都结了霜,鸡也被赶回窝里呆着。 院舍整洁明净,看得出来,王萱兰是个爱干净,又勤快的人。 她一个人,也能将日子过得简单幸福。 而姜城离庐州遥远,关于景玉山已死的消息,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知道。 “我正好煮了些粥,你们去房里等着,我再去弄两个菜。” 她招呼着两个人在屋里坐下,便转身去厨房里忙活。 不过一会,王萱兰便端着几个菜上了桌,粥菜热气腾腾的,几人围坐在小桌上一起吃饭,倒是也不觉得冷。 “小玉啊,玉山在外边过得好不好啊。” “他挺好的,您放心吧。” “好,他过得好就成。我昨日收到他寄过来的一袋子钱,还以为他出什么事了。这眼皮啊,一直就跳个不停。还好今日你们来了,我终于能放下心了。” 王萱兰说着这些,饭也顾不上吃,就拉着两人长长短短地讲。 “其实啊,我也不求他能考取什么功名,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就好。 可那孩子就是倔,心里有抱负,又十分要强。 孩子爹走得早,从前我们孤儿寡母没少受人欺负,他这十几年没有一天不刻苦,不读书,就是想扬眉吐气,考出个好成绩来。 这次没考上,我叫他回来,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说是让他再试一次,他肯定能考上。” 王萱ᴶˢᴳᴮᴮ兰说起这些,眼中有泪花闪烁。 而这些话,沈冰灵每听一句,眉头就锁上一分,心里就紧上一分。 她也是数十年寒窗过来的,那样日复一日,看不到头的清苦日子,若非心中有十分坚不可摧额信念,又如何能坚持下来。 而景玉山家有老母,若非走投无路,若非失望透顶,他又怎会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沈冰灵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捏的泛红,她在心中暗暗发誓,这个公道,必须要替景玉山讨回来。 只是她如今面对着王萱兰,一时间不知要如何与她相处。 她怕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同情和怜惜被王萱兰捕捉,发现景玉山已经离她而去,若是这样,她如何能承受得住。 但沈冰灵又比谁都清楚,王萱兰迟早会知道。 就在她一个人陷入那种自我煎熬和胶着中时,有一只手轻轻覆在她手上,带着一股温热的、平和的、无法抗拒的力量。 只是轻轻地握着,但那一瞬,她紧绷着的身体好似都得到了安抚。 她回望过去,身边的人偏着头一边轻声宽慰着王萱兰,一边握着沈冰灵的手。 他们坐的很近,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明目张胆,正大光明地看着他。 他侧脸的线条分明凌厉,周身的气度也清冷。 声音像玉石一样,听着是清爽悦耳,但其实没什么温度。 但他此时身上却透着股温和的,清润的气质,就好像是阳春三月吹来的一道春风。 这么多年,在中州也好,岭南也好,她事事自己扛着,对家里也是从来报喜不报忧。 今次是第一次有人在这种时候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此刻的无言陪伴好像胜过千言万语。 真奇怪,明明与他相识不过几日,怎么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屋外风声阵阵,屋内两人的说话声低低在耳边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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