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柔情, 此时全部荡在眼中, 不由得让她呼吸一滞。 就在此时, 她注视着的男人似有所觉, 狭长的眼眸一转,将那柔情瞬间变成阴毒的恨意,直直地射在黛争身上。 “黛争。” 他叫她的名字。 她终于能发出尖叫,转身就跑。 傅兰萧明明离她那么远,却瞬移到了她身后, 手掌死死地扣住她的肩膀, 力气大到让她误以为自己的骨头被他捏碎。 “黛争。” 他的声音, 带着戏谑, 不解,深深的愤恨。 “黛争。” “黛争,孩子呢?” “别问我!!” 黛争登时睁开眼睛,人几乎是从床榻间挺起来。 她心有余悸地拍着自己的胸脯,抹去额头上的冷汗。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梦见傅兰萧了。 被觅英那么一提,又做噩梦了。 他真是一只索命的恶鬼。 现在想来,她和傅兰萧认识也就一年半的时间。 她居然觉得过了许久,久到对她的今后一生都影响颇深。 不知怎的,她鬼使神差地将一直放在自己枕下的令牌拿出来。 上面的血迹早已洗净,她手指描绘出其上的一处小小的缺角,却时刻在提醒她,他们最后发生了什么。 她离开的时候根本没时间注意,后来一看这令牌还损了一块,觉得有些可惜。 现在想来,那支短箭应是蹭过令牌的边缘,所以才没有给他造成更深的伤害。 他做了那么多事,她只还他一箭,便宜他了。 她敛了表情,将令牌塞到更深的褥下,默念道今后不会再用上这东西了, 她既然到了羊头镇,买了这么大一个宅子,就想着在这里安家立业,院子里开辟了一处菜地,平日里就帮人写信赚几分钱,偶尔会写几本话本贴补家用,也可以够她和阿蛮自给自足了。 再攒个十年,应该够阿蛮出嫁用了。 这次的梦,还连带着他登上帝位,和他的新皇后在一起。 他现在是皇帝了,怎么会再和她纠缠不清? 娶的正妻那应该叫皇后,其他侍妾都是妃子,黛争更觉得遥远无比。 不过,无论是她还是傅兰萧,应该都已经放下了。 毕竟分别的时间比相聚的时间还要长。 若还有点什么想法,应该就是恨了吧。 不过,思来想去无非也都是在自寻烦恼,本来就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了的人了。 这种自由自在,悠然自得的生活让她很满足。 高堂庙宇,终究不会是她的归宿。 “黛娘子自从你过来了之后心情不好。”阿蛮拿着扫帚又在清扫院中的柳絮,一到四月,羊头镇哪里都是这东西,不到下个月怎么也扫不尽。 “我怎么了吗?我可什么都没做。”少年的手指蹭了蹭笔尖,心中纠结,自己是哪里惹恼了她? 是说要还是报复那姚氏,还是说自己最近要留在这里打扰她? 总归不是讲了燕朝皇帝的事吧。 他刚想着进去问她,她生气了,道个歉就好,刚走到门口,又想到跑商的哥哥们告诉他,中原的娘子的闺房是不能擅闯的,这一定会让她更生气,以后不理他了怎么办。 犹豫中,看到黛争提了个木凳子,著着屐鞋,从房中出来,手中拿着一本古籍。 “黛娘子,我帮你拿吧!”少年殷勤地接过她手上的木凳,黛娘子每日生活都规律的很,每当上午上完课,用完膳后就会在院子里吃茶看书,再去翻弄一遍自己开垦的菜地。 少年每次回来,都会看到黛争这般生活,好似她从以往都是这般娴静,之后也不会再改变。 “娘子的茶具都在哪呢?我帮你拿出来,你在这看书吧?” “觅英,有何事?” 少年的中原名字,是黛争起的。 黛争怪异地看了少年一眼,他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的看院小狗,为了获得她的原谅,总想围在她身边找点事做。 “我没什么事啊,”觅英眨了眨眼,“倒是你,看着闷闷不乐的。” 不过就提了一句傅兰萧,她就又把不开心写在脸上了? “只是昨夜做了噩梦,你别多心。” “噩梦?”阿蛮记得,娘子刚来这边不久的时候,说自己做噩梦时,也是这副模样,“我好久没听见娘子说做噩梦啦,是不是姚氏将你吓到了?” 刚来羊头镇,黛争说不习惯这边的水土,也是这样怏怏的。 黛争想再说点什么有趣的事,就把这事揭过去,没想到远外头一阵嘈杂声,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 “觅英,你去帮我瞧瞧怎么回事?” 觅英点点头,觉得黛争不是因为自己生气,便也没什么,听她的话去了院外头。 黛争本以为是之前约好的人来看家护院了,他们一般都是粗人,在门外有时席地一坐,跟来往的街坊聊起天,也是这么吵吵闹闹的。 黛争泡好茶,端着一壶茶和几个大碗走过去,才知道院外发生了什么。 “以后千万别上这娘们的当了,这骚货就是为了勾搭男人,才来叫孩子们读书的,”姚氏插着腰,跟往来的邻居大喊大叫,“她就是喜欢别人家的男人,我夫君不在,她就将芜娘赶回家了!” “你敢不敢说实话?!”黛争不在跟前,觅英的话连带着一堆脏的没边的词,比姚氏的话还难听,还扬起胳膊,威胁她赶紧滚。 “你们看!她不仅要睡有家室的,还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呢!”她指着自己的脸颊说:“你们的女先生哪里是什么文文弱弱的娘子,昨日我找她理论,她还打了我一巴掌,你们看我这脸,现在还肿着呢!” “哎呀,看来她也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先生,谁知道她在这里来想要做什么呢,还不要钱,约莫就是看上男人了吧……” “我不要让三郎再来上学了!” “我也是我也是!” “她哪里是什么女先生,指不定是哪里来的逃妓,又闲不住——”姚氏看着自己胜利的果实,挑衅地看着一旁的觅英,她的话音未落,黛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揪着她的衣襟又挥了一巴掌上去。 “我从未自称过自己为‘女先生’,我只是看着许多孩子可怜,想着教书能让孩子们接触些别的,总有孩子会想学的!我也未主动让任何一个人看家护院,不都是你们主动若是你们管不住自家郎君,就莫要将祸事推倒我头上!” 她不是什么柔弱的小娘子,她有脾气,只是懒得与人斤斤计较。 惹急她了该上场打架就上场。 她想着,自己连九五至尊都敢打,当街做个泼妇,她又有何不敢。 “你们看,打人了!女先生打人了!” 姚氏也是天天做农活的,和黛争的力气不相上下,她并不占上风,可觅英上来护着黛争,说着让她莫要再打,一边偷偷使暗脚踢姚氏,让她也没捞到好处。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一声尖利的声音划破众人的耳膜,衣着橙黄胡服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挤进来,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人,给觅英使了一个眼神。 觅英一看,“节度使!” 大家一听节度使,纷纷让开了道路,让他端直身子,看着这场闹剧。 觅英赶紧将二人分离,姚氏就赶紧跪在节度使面前,“节度使大人!你要为草民做主,那娘们是顶顶的骚货……” “你就是黛娘子?”节度使没有听姚氏的话,看着同样有些凌乱的黛争。 黛争点点头,“节度使大人有什么事?” “靺鞨的首领想见你,想问问你,是否愿意帮他们做事。” - 御书房内,年轻的帝王面若冠玉,却眼神森冷,将手中的奏折往桌案上一置,不远处的臣子低着头,伴随着奏折落桌的声音,身子也随之一抖。 “朕是让你这么办的吗?” “陛下,臣只是觉得陛下年轻气旺,该早日开枝散叶才好……” 傅兰萧眼皮一掀,垂老的臣子就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你倒是关心的很,就是不知道这份心是安在谁的身上,这么喜欢往朕身边送美人,不如朕将这个美人送与你,让你和王家喜结连理,岂不妙哉。” “……臣万万不敢。” 这时,戚无从殿外快步走来,冲傅兰萧恭敬地行礼。 傅兰萧皱眉,冲跪下的臣子挥手,“你下去吧。” “谢陛下。”臣子连忙起身,一把老骨头从未跑的这么利索。 戚无走到傅兰萧身边,“殿下,事情有眉目了。” 男人撑着额头的手不禁一颤,拧着眉头让他继续说。 “黛娘子新元那日的饰品,几经流转,找到一手是在难上加难,但刚有线人告诉我,娘子那日的玉簪终于找到了源头。” 黛争的首饰都是经由傅兰萧的眼打造的,想将那日她佩戴的首饰收拾全实属不易,若要找到是从哪地流出的,更是难上加难。 “娘子的发簪,是从幽州静川县郊外一处名叫白云寺的庵堂流出的。” “黛娘子说不定,就在附近。”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是有一更的,不过是很晚的,明天早上看,不要熬夜。
第75章 寻找 “黛娘子, 靺鞨的首领是怎么跟你说的?”见黛争从营帐中出来,觅英赶忙上前,问她。 “是一件好事。”黛争在这里呆了两年,从来没有和除开这两兄妹之外的外族人交流过, 边地周围的外族乱哄哄的, 她语言不通, 一般也很少出羊头镇。 她和靺鞨的首领一起聊了一个时辰,幸好有节度使在, 不然的话他们两个人都要连蒙带猜。 “他想让我来给他们部落的幼童们授课,教些汉字。会给我很多银子, 我想,到时候阿蛮可以风风光光地大嫁了。” “娘子说到哪去了,我想永远留在娘子身边!”阿蛮抱着黛争的腿, 甜腻腻地说:“嫁人有什么好的!” 黛争抿着唇,阿蛮一句话,恍惚间将她拉回了过去, 她既然收养了阿蛮, 总想着让她好好读书认字, 等到及笄的时候相看一个如意郎君, 也没有问过阿蛮的意愿。 是她自己这一处有所缺失,总想加在阿蛮身上。 “好呀,我听阿蛮的,以后的路随阿蛮之心意,”她安抚性地拍了拍阿蛮的背, 揽过她抱起来, “可我们总要留一些钱, 以备不时之需。” “黛娘子, 这种事情我来做就可以了,”觅英坐到黛争身边,他说话有些结结巴巴的,生怕黛争没有理解其中的意思,“以后我在节度使大人手下做事,每月的例钱就交给黛娘子来管账,娘子聪明的很,不用汉人的算盘就能将账目对好,我们可以遇到娘子,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了。” 好吧,她果然没有理解。 “你还别说,这事还真多亏了你,”黛争抱着阿蛮边走边说:“你在人家手底下做事的时候,是不是老是举荐我来着?节度使要和周围部落打好关系,正巧这里的靺鞨人需要一个先生,就让节度使来请人了。” 不知怎的,觅英突然一下脸红了,他是什么时候提过黛娘子来着,不,他好像经常提起黛娘子,说她聪明人又好,主要长得也好看。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觅英手指搔着脸,带着几分纯情,“可能随口提了一嘴,黛娘子你太有名了,大人一下子就记住了吧!” “我可是听说,你和节度使喝酒的时候,还豪言壮志地说什么,要娶汉人的小娘子,比如争娘就不错……” “打住打住!怎么大人他什么都跟你说啊!” 觅英挫败了捂住黛争的嘴巴,感受到黛争嚅动的唇,手痒心也痒,赶紧缩回来,见她神色如常,还面带微笑,不禁鼓起勇气,问道:“那……黛、争娘,你既然知道了,你是怎么想的?” “我比你要大个五岁吧?” 黛争回的倒是奇快。 “才五岁!你是觉得我太小了吗?” “倒不是这样。”既然聊到了这个话题,她顺势坐在帐篷间的空旷处,垂着草原的清风,看着几个靺鞨的幼童互相摔跤,低头看了一眼竟然已经开始打瞌睡的阿蛮,无奈道:“只是你不知道我的过去。” 她的过去,她自己都不想去面对。 何况是别人? 她不得不再次想到傅兰萧。 从这样一段感情脱离出来,让她很难再接受其他的感情。 她的心被铸上一堵浑厚的石墙,不想接受任何人再进去。 “这很重要吗?”觅英拉着她的袖口,赧然道:“我们认识这几年,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说真的,争娘,求你了,你不能答应我吗?我会努力挣钱的,然后娶你,在这之前你千万不能答应别人。” “你们之前还觉得我是长安的娘子。”黛争见到阿蛮彻底睡去,不知是被少年所感染,她若有所思,最终也鼓起勇气说:“你信不信我其实有过一个男人,还和那个男人有过孩子,见到阿蛮的时候,我想到了那个孩子,出于愧疚,所以才收留了阿蛮。” 她说出来的时候觉得悬在心中的巨石一松,掉落在心池中,不见踪影。 黛争给了少年足够长的时间来消化,她手撑着下巴看着远处一个孩子放倒了另一个。 “那是那个男人……不要你了吗?” 少年在黛争的脸上寻找着说谎的痕迹,一无所获后又感叹,他只是觉得黛娘子成熟又温柔,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嫁过人了! “没有,我不要他了。” “那孩子呢?” “我也不想要和他的孩子。”黛争的笑容终于不是那么轻松,她牵强地勾起唇角,脸色白了又白,“我是自私的。” 自私的逃避了所有有关傅兰萧的一切。 一开始,她遇到那队商队时,就拖他们去找来滑胎药,但队伍中有经验的胡医告诉她,她腹中的孩子已经很大了,若是强行去掉这个孩子,极大可能会一尸两命。 她不知怎么办才好,仿佛她曾经害怕的事情离她越来越近。 但她能怎么办,大着肚子,处处受限,只能靠着咒骂傅兰萧来解恨。 后来跟着商队来到幽州,她的身体状况已经支撑不了半点马车的颠簸。 一行人商量着,把她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娘子,送到了幽州静川县郊外的一处庵堂,在几个慈悲为怀的比丘尼的帮助下,产下了孩子。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风雨交加的一晚,孩子太大,差点要了她的命。 等她恢复过来,看到孩子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没有半分对孩子的亲情,明明都说十月怀胎,那孩子必然是自己的心头肉,是亲疙瘩。 但是她对那个孩子,充满着对傅兰萧的埋怨,不甘与愤恨。 太可悲了,黛争发现自己变成了和慧娘一样的人。 那段时间她比之前还要瘦,吃什么都吐,后来不是被庵堂中的比丘尼发现晕过去,她可能就交代在幽州了。 在黛争清醒过来后,她把身上最好的饰品给了她们,让她们换钱来维护庵堂的生计,照顾她的孩子。 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逃避。 等到她又四处游历了一段时间后,她来到了羊头镇,整个人脱离了之前那种郁郁寡欢的状态,新生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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