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两个人打小觉着老爷子很神的一个理由:长年累月地瞧着他优哉游哉地度日,一样赚钱的营生都没做,手里却从来不缺钱。 寻常的节日,他们只过春节,也不过是多吃几次饺子、年糕,除夕、初一放爆竹。 十来岁起,沈居墨和裴行昭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学做饭——经常习武做功课到三更半夜,想睡了,也着实饿了,不好意思吵厨子起来忙活,就自己学着动手做。 他们最早学会的是疙瘩汤,原因是觉得面疙瘩就算拌得不好,总能煮熟,搭配着的不一定非得是番茄蛋花,换成紫菜肉沫肉丝也行,横竖饿的时候不会挑剔饭食,能吃饱了早点儿睡觉就成。 就算这样,头两次不是面疙瘩有夹生的,就是糊了锅底。两个人凑在一起捧着碗,照样儿吃得津津有味,满脸是笑,吃完了一起刷锅洗碗。 之后就开始学着蒸饭、炒简单的菜。 馒头花卷饼之类的面食,碰都不敢碰,压根儿不知道怎么把白面变成可口的主食,深以为那是有点儿神奇的事情,况且白面也不便宜,做砸了就是浪费,实在是不好意思。 后来,还是行昭在老爷子书房里翻出了两本食谱,不知是哪位擅长素斋的大手写的,需要的食材、烹制的步骤写的很详细,两个人如获至宝,没出两天就背熟了,然后开始学着给老爷子做素斋。 灶上的人见他们这么上心,也时时提点一番。 行昭最喜欢吃沈居墨做的面,不拘打卤面还是热汤面,每次都像小猫似的,唏哩呼噜地吃完,绽出单纯璀璨的笑靥,说真好吃。 她十一那年,学会了做针线,裁衣缝制做鞋袜全不在话下,给老爷子和沈居墨做了不少衣服,后来爷儿俩瞧着心疼,不准她再做这些,她便只给他们做薄底靴子,补一补破损的外袍。 沈居墨记得,行昭从军之后,老爷子便省着穿她做的道袍深衣了,终年倒腾着两套穿,不穿得很旧就不换新的。 沈居墨倒是想省着,却正是蹿个儿的年纪,不赶紧穿妹妹给自己做的衣服,往后再想穿就不能上身了。 行昭不在山里了,爷儿俩都有好一阵不习惯,相互看着不顺眼,发小脾气。 对他们来说,行昭是生涯中不可失的小精灵,不在眼前,便是抓心挠肝地惦念。 老爷子和沈居墨懒得跟对方较劲之后,也就散伙儿了,老爷子说那丫头害得我修为起码倒退了二十年,看不开了,得换个地儿修行去,你爱干嘛干嘛去,别老在我跟前儿提醒我还有个小徒弟。 好像徒弟都不在跟前儿,他就能忘了他们似的。沈居墨半开玩笑地说,那我做土匪去。 老爷子踹了他一脚。 离开山中这么久了,沈居墨越来越没有归属感,意念中的家,是有老爷子、行昭在的那个古朴宅院,而非沈家。 他知道,行昭也是如此,而且,如今对她来说,老爷子和他身在何处,何处便是她的家,一进门便能放下一切,得一场酣眠。 而在这种时刻,她通常都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或许心里气闷得太厉害。 很想问清楚,她为何心烦气闷,想替她免除烦扰。哪怕她已贵不可言,在他心里,仍旧是需要自己呵护陪伴的妹妹。 裴行昭一觉睡到了入夜。拥着毯子翻了个身,看到焕发着柔光的六角宫灯、水墨屏风,深深呼吸,萦绕在鼻端的是书香、墨香、茶香。 这样醒来,再惬意不过。 她噙着微笑,伸了个懒腰。 沈居墨颀长的身影转过屏风,见她醒了,亲自去打了水来。 裴行昭下地,净面净手。 沈居墨把室内的明灯逐一点亮,唤人摆饭。 裴行昭坐到餐桌前,已是神采奕奕,看到桌上的六菜一汤、热汤面、码着臊子的攒盒,笑得心满意足,“真好。” “活过来了?”沈居墨手里的筷子一转,敲了敲她的额头。 裴行昭嗔他一眼,“谁还没个打蔫儿的时候?” 沈居墨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快吃。” “嗯!” 仆人奉上一壶陈年竹叶青,为兄妹两个斟满。 两人吃到七分饱,才开始喝酒。 沈居墨说起付云桥的事儿:“一想起来就上火,可上火也没用,那厮不是常在外走动的。” “不是说了别着急么?”裴行昭笑道,“本就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跟过街鼠似的,你非要找出他的行踪,一年半载能有斩获就不错。” “但你这小姑奶奶不也着急上火的么?” “我才没有,生了点儿窝囊气,现在好了。” 沈居墨见她无意多谈,便知她已打定了主意,不消多久自己便能获悉,也就不深究。 裴行昭岔开话题,说起燕王、林策两人之间的事。 引得沈居墨笑了一场,“有这种活宝在你跟前儿打岔,日子便有过头。” “是啊。”裴行昭道,“瞧着这宅子归置得有模有样的,是不是打算常住了?” “废话,太后又不是能撂挑子的事儿,我总得离你近一些,回头老爷子来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还有闲心晒书、下厨,过得挺悠闲的,不给我找个嫂子?”裴行昭凝着他昳丽的眉眼,“虽然你是好看的跟个男妖精似的,但配得起你的女孩子也不会少。” “打住打住,我可跟咱娘说了,要是再给我张罗婚事,我就剃光头。” 裴行昭哈哈地笑起来,“咱娘真可怜,摊上了你这么个儿子。” “弟弟妹妹都不少,不出五年,就得生一帮小孩儿,非揪着我娶媳妇儿干嘛?我挺多时候别说别人,连自己都烦,过不了有家室的日子。” “我就是觉着有点儿可惜,你要是有了儿女,再长得跟你酷似……多好的事儿啊,我一准儿得把侄子侄女抢回宫里带着。” 沈居墨哈哈大笑,“下辈子吧。” “行啊,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们做亲兄妹吧?” “答应你了,死之前我一定念叨着这事儿,你也别忘了。” “忘不了。” 两人笑着碰杯。 分喝完一壶酒,裴行昭又吃了一碗面,心满意足了,“得了,我也该滚回宫里去了。” “我送你。”沈居墨起身,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两个白瓷瓶,“上回老爷子拿给我的,让我四五月份交给你,手里的吃完了吧?” “是快吃完了。”裴行昭收起来,“有存货了,心里更有底。” 沈居墨又拿给她两个精美的琉璃瓶,“止疼的,实在难受了,就倒一杯底喝了,见效快。” “记住了。” 两个人走出书房,漫步在春日的夜色之中。 风柔和,略带暖意,花草的芬芳随风流转,营造出静谧祥和的氛围。 兄妹两个没再说话,一个望着空中的弯月,一个打量着一路的景致。 到了马车前,裴行昭对沈居墨一摆手,“回吧,得空再来。” “好好儿的。” 裴行昭点头一笑,“你也是。”语毕身姿轻盈地上了马车。 原路返回宫里,换下了早已皱皱巴巴的深衣,裴行昭去见陆雁临。 陆雁临身上盖着一条白色床单,渗出斑斑血迹。 她被饿了几日,又被结结实实地用了半日刑罚,此刻乍一看,真的是半死不活。 看到裴行昭,她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 裴行昭问正喝闷酒的杨攸:“累不累?” 杨攸苦笑,答非所问:“起先嘴巴不干净,找人带她出去转了一圈儿,看了看付云桥。” 陆雁临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干呕起来。 “交给我吧。”裴行昭和声道,“你回家歇息,别让你娘总惦记着,得空了就看看你弟弟的功课。” “好,那我回家。”杨攸拿着小酒壶走了。 “瑟瑟跟你说我安然无恙,你不相信吧?”裴行昭语气很柔和,“她越是对你动刑,你越会认定我出了岔子。” 陆雁临仔细端详着她。 “我真没事,没防备的,就是用不着做无用功。”裴行昭到了她面前,抬手掀开她身上的床单,看了看她触目惊心的伤势,“这要是给你加点儿蜂蜜、香油什么的,野狗会很喜欢吧?” 陆雁临控制不住地战栗了一下。 “这几日,我很生气,也很窝囊。到了今日,我到底算不算栽到你手里了?”裴行昭放下床单,拨开遮挡着她半边脸的发丝,“我也出去转了一圈儿,想通了,看开了。付云桥的处境,你想不想看到令尊也深陷其中?” “不!”陆雁临终于出声说话了,“你不能那样对他。” “不管你怎么想,我对你仁至义尽。到此刻,你已是不相干的人。”裴行昭神色认真,“我没开玩笑,对你们,已没有应不应该可不可以的事儿。你说是不是?” 了解裴行昭的人都清楚一件事,她最可怖的状态,要么是暴怒的时候,要么是明明该暴怒却冷静得出奇的时候。现在的情形是后者。 “你要怎样?”裴行昭语气更柔和,“长夜漫漫,不如请令尊自今夜开始过一过别样的日子?原本那是处置下三滥的法子,可谁叫他只做女儿的父亲,枉顾冤死的儿子?谁叫他帮着你蒙蔽我,为此不惜行凶杀人?康郡王该不该死,是他能做主的?” 陆雁临嗫嚅道:“他只是为了我,真的只是为了我……” 裴行昭用视线描摹着陆雁临的轮廓,“你就当我被你毒死了,如今的裴行昭是另一个人,横竖我在你眼里本就无恶不作,为了问出真相,我不在乎手段。” 陆雁临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不是不能死得体面一些。”裴行昭说完,过了几息的工夫之后,缓缓转身。 这一转身,意味的便是方才的言辞成为现实。“等等……”陆雁临挣扎着撑起身形,豆大的泪珠随之滚落,“我、我说。” “不要说废话,你知道我耐心有限。” “是。”陆雁临一手撑着床板,“案发前,我遭了陆成的算计——就是那个被韩琳射杀的陆成。我以为他是忠仆,从不防范,以至于出门办事途中被他掳走,囚禁了整整两日。” “说下去。” “不知他从怎么寻到的一名画匠,最擅长画的是活春宫……我被画了那种图,画了好多……”陆雁临的手无意识地抓挠着床板,面上尽是屈辱之色。 “然后——” “他们强迫我反反复复看那些画,以此要挟我在案发当日传密信给两位兄长,要他们到那所宅院等我,我要跟他们说的,是对你而言举足轻重的事情。”陆雁临吸了吸鼻子,“陆成说,只是要依照晋阳的吩咐,将杨家兄长弄进监牢,我哥哥会全身而退。从那时到如今,我别无选择。只要我违背他们的意思,他们就会将那些画散播到各处,我连最下等的欢场女子都不如。” “收买陆成的人,是晋阳还是付云桥、廖云奇?” “晋阳,他说是晋阳。”陆雁临不知道这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晋阳,那么晋阳在死之前,就算是为了打击恶心她一下,也会提一提这件事。所以,陆成是付云桥或廖云奇收买的人。自然,那种事,陆成是不会主动提及的,说出来也只是将任何人惹得对他平添几分嫌恶。 “我从不知道,你看重名声到了这地步。”裴行昭平静地说道,“令尊何时知情的?” “案发后,我想自尽,被他救下之后如实相告,他打了我,随后,你都知道了。” “倒真是父女情深。原来亲情也有人走茶凉一说。” “……你给他个痛快的了结吧,不论如何,他是被我连累,我不能害了两位兄长之后,又害得他不人不鬼。” “看着我。”裴行昭吩咐道。 陆雁临抬眼对上她视线。 “你与付云桥有无往来,可曾谋面?” “……有。” “何时?” “两年前,有过数面之缘。” “听闻他口才了得,你是否被他说服了?” “算是吧,起码找到了苟延残喘下去的理由,或许,是钻进了另一个牛角尖而不自知。” “明白了。”裴行昭淡淡的,“瑟瑟再来问你的时候,就这样老老实实的,仔细交待,不要再恶心她。” “是。” 裴行昭回了正殿,唤来许彻:“明日将陆子春收监,详细盘问他杀害康郡王的经过。不出一半日,杨郡主会把陆雁临交给你,问问陆麒、杨楚成一案与她的牵系。” 许彻呆了片刻,“她怎么会跟冤案有关?” “是或不是,你应该甄别的出。” “但、但是,”许彻有些磕巴了,“这种事,不好昭告天下吧?” “为何不能?”裴行昭扬了扬唇角,“再就是廖云奇,与陆雁临有些渊源,也要留心。” “是。”许彻梦游似的走了。 裴行昭这样安排,还有一层考量:边知语提及陆雁临的时候,没提冤案的事。她本来也想秘而不宣,现在想想全无必要。别人做过的事,她费心费力地隐瞒又是何苦来?保不齐还会留下隐患。边知语说她寿数不长,被这些烂糟事儿气死的也未可知,能多活几年就多活几年,她到底不是来混吃等死的人,多活一个时辰兴许都有用。 她沐浴歇下,抛开眼前事,只回想在山中过的那几年。 和沈居墨真正领会兵法,是老爷子带他们远远观望狼群围猎野山羊群、野马群,那种震撼,很多天才能消化掉,才能反思狼这种生灵骁悍残酷的性子、运用的作战招数。 随后也看过虎、豹狩猎,便比较平静也很偏心了:兄妹两个喜欢虎豹,当大猫,看到它们失利总会很惋惜,浑忘了分析它们失误时是为何故。把老爷子气的。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睡意渐渐袭来,连裴行昭都没想到,一觉到天明。 陆志春被关进刑部大牢。他是不是招供并不重要,刑部和锦衣卫仅凭目前掌握到的证据,便可以给他定罪。 裴行昭让阿蛮、阿妩帮着抓紧处理了案上一大半的奏折,刚要传话给裴显,安排元琦进宫来,在朝天观服侍皇帝的冯琛回宫了,用呈献宝物的意态,呈上一个樟木匣子。 “什么?”裴行昭问道。 “回太后娘娘,是皇上请朝天观的道长为您绘的清心符。” “……”裴行昭想说,你们可该死哪儿就死哪儿去吧,谁要这种玩意儿?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太后娘娘, 您就收下吧。”跪在地上的冯琛将匣子举高一些,“虽说您不信佛教道教, 但这道符是皇上诚心诚意为您求来的, 道长也希望您心绪平和、康泰安乐,如此,诸位神君定会保佑您的。” 裴行昭无法, 起身亲手接了,“替哀家向皇上和道长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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