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些不识数的长辈挂嘴边的那些话,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存天理灭人欲——凡是这类,都要让女孩子知晓真正的出处和人家的本意,也要明白,从根儿上为难女子的是一些满脑子奴性的女子,运气不好碰上那类货色,就得跟她死磕。” 这些话都说到裴行昭心坎儿上了,笑意更浓,“等书院开起来,你没事儿就去晃一圈儿,说说这些。” “行啊。”林策进一步斟酌着开书院的细节,“这是花钱的事儿,我帮乔小姐拉些心甘情愿掏腰包的冤大头。嗯,对了,回头就知会燕王,让他出万八两的。” “等有眉目了再说。”裴行昭把几张银票放在给乔尔凡的信封里了,估摸着暂时还用不到更多,“等招募到了学生,先生也请到了,估摸着就会有人主动出钱出力。” 林策不得不给她泼冷水,“也会有人唱反调。” “好像谁怵那种事儿似的。” 林策又一次笑得现出小白牙,“这倒是,您怕过谁啊。” 两女子下棋从来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也从来没下完过一局棋,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相形离开清凉殿。 林策兴致颇好,“不如唤上杨郡主,我们一起到御花园用膳。说起来,您都没怎么去过御花园吧?” “除了宫里有宴请,还真没去过。不过,这提议好,晚上在水榭用膳,看看景,让我们的小郡主散散心。” 霞光漫天时分,杨攸来到御花园里一个水榭,和裴行昭、林策一起用膳。 皇后闻讯,派宫人送来了小厨房里做得最好的两道菜。 杨攸看得出,裴行昭和林策是有意让自己排遣一下心头的恶劣情绪,哪里会不领情,但心里也酸酸的:裴行昭的心情,并不会比自己好半分,只会更糟。 要怎样的胸襟阅历,才能如裴行昭这般,经得起狂风暴雨,很快便能云淡风轻。 酒至半酣,三个人信步走出水榭,遣了随行的宫人,走走停停地返回寿康宫。 这日起,三个人每隔一两日便到御花园用晚膳,消磨到月上中天,横竖嫔妃晚间也不能四处走动,除了要宫人晚一些下钥,影响不到谁。 至于后宫所有嫔妃,这一阵都非常消停。 服侍过先帝的,这一阵每日去给太皇太后晨昏定省,替裴行昭尽孝心,陪老人家说说话,以免她哀思过重; 皇帝那些嫔妃,则是循例每日给皇后晨昏定省,聚在一起说说话拌拌嘴,皇帝以前连皇后都躲着,更不消说别人了,别人也就只好识趣些,躲着他,眼下他微服出巡了,说实话,她们觉得轻松了不少。 王婕妤提前抄好了《楞严经》,这日赶早送到了寿康宫。 裴行昭唤她到面前,笑道:“有件事过几日就传开了,哀家不妨提前知会你一声。马伯远将你父亲罢职了,让他回了祖籍,此生再不续用。” “是么?”王婕妤眼中闪过喜悦之色,“这样也好,他看重子嗣、产业,做官也就那样吧,不如让贤者取而代之。” 裴行昭失笑,“你不为此伤神就好,本就不需要。朝廷记着原东家的好,她目前正在北直隶帮衬马伯远,又是一件功劳,单凭她,谁就不会看低你。只是哪里都有眼皮子浅的,说些风凉话,你不要当回事,被气着了,就把人拎到哀家这儿来。” 王婕妤行礼谢恩,“嫔妾多谢太后娘娘。上次与家母小聚,都是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恩德,嫔妾真是无以为报。” “在宫里好好儿的,让令堂心安,便够了。”裴行昭笑道,“你抄写的经书,哀家等会儿派人送到宝华殿。平日里倒是不用多看这些,与投缘的嫔妃多走动,有什么喜好只管捡起来,大可以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谨遵太后娘娘教诲。”又说了几句话,王婕妤起身道辞,回到自己宫里,宋贤妃过来了,要结伴去给皇后请安。 王婕妤说了去寿康宫的原委。 宋贤妃笑道:“太后娘娘对我们是极好的。” 王婕妤逸出了由衷的笑靥,“要不然,真是熬不出头了。” “谁说不是呢。”宋贤妃颇有同感。说起来,两女子也算是同病相怜。 王婕妤问道:“令尊令堂怎样?还好么?” “好着呢。”宋贤妃想到上次与双亲小聚了半日,也不由绽出欢颜,“大伯父以前不好与我来往,但每年会派人贴补我几次银钱,说怕我太倔被罚例银,近来则是大大方方地给我报信了,我与爹娘的书信,都是他帮忙来回传。 “家父身边得力的钱粮师爷,是大伯父举荐的,果然是个踏实又精明的,到了任上,凡事还算顺遂。 “家母也明显开朗了不少,在信中就看得出,与家父的上峰下属的女眷来来往往的,见闻颇多。说起来,她以前从没出过远门。” 王婕妤想了想,笑道:“宋阁老这个人,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是啊,”宋贤妃也笑,“细琢磨的话,我大伯父在谁跟前儿都不是好人,行事都有着他自己的小九九,可你要扯出他明面上的过错,还真难。时过境迁之后,像我这样的,反而会记起他一些好处。” “那你二伯父、二伯母回来之后,就窝在家里了?” “自然。”宋贤妃压低了声音,“我那个祖母明显是被太后娘娘敲打过了,哪里敢拧着来,她将太后娘娘的意思跟二房一说,我大伯父再压着,他们还能怎样?只好在家憋屈着了。” “那也是自找的。”王婕妤是外人,说话便不需有顾忌,“你二伯父也是嫡子,却是一点儿胸襟气度也无,难不成以前从不知道手足被自己的亲娘打压到了什么地步?家和才能万事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都不晓得,合该下半辈子在家里蹲着。” 宋贤妃笑出来,“我听着是真解气,心里好受多啦。” 王婕妤笑着携了她的手臂,与她一起缓步去往坤宁宫。 . 裴显这一次请假的时间不短,张罗三夫人的丧事是一桩,安置元家人是另一桩。 在这期间,二夫人的娘家人恰好送行川、宜室回家来,半路上便得到消息,过来后循例带着祭品吊唁,行川、宜室陪着宜家为三婶守灵。 二夫人留娘家人在裴府客居了几日,好生团聚了一番,便将亲人安置到了自己陪嫁的宅子,要他们在京城常住一段时间。 如今不比以前边界总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大可以在京城看看有没有适合的生意,迁居到京城也不是不可以。她娘家那边也是这意思。 毕竟,京城是天子脚下,而且如今商贾家的子嗣也可以考取功名,对于一个商贾之家,钱财再多,平时也总会被人低看一眼,若能有改换门庭的机会,自然要尽力抓住。而京城无疑是可以尽快看清楚风向又能请到名师的宝地,长留下来,安守本分,便不愁后嗣有更好的前程。 另一面,二夫人终于与一双儿女团聚了,又见两个孩子开朗了许多,却没骄矜之气,愈发的沉稳懂事,心里老大宽慰。 私下里,二夫人正式将宜室引荐给芳菲,拜托芳菲悉心教导宜家的同时也兼顾自己的女儿。 这本就是以前说好的,芳菲满口应下。 宜室从母亲口中得知,芳菲曾在先帝的御书房当差,私下里又得太后娘娘的照拂,心里不敢有半分轻慢,待芳菲一如师长般敬重,芳菲的提点,哪一句都会放在心里。 对于眼下父母都已不在的宜家,宜室打心底的心疼,每天都终日陪着妹妹,白日守灵,夜间也睡在一起。行川是男孩子,嘴里不说什么,但会经常派小厮询问宜家有没有按时用饭,有没有短缺的东西。 宜家有二伯父、二伯母、芳菲姑姑、哥哥姐姐的陪伴照顾开解,过了最初的茫然殇痛,渐渐接受了现实。 芳菲说,人的运道和命数一样,是不可测的,每个人都会经历生离死别,只是有些人会早一些经历。 芳菲又说,大多数人都是一样,以为自己起码要到三四十岁,双亲才会生病离开,可有很多人出生没多久就失去双亲,又有很多人幼年年少时亲身经历亲人辞世。太后娘娘和你,都是这样的,不要想为何会遭遇这样的事,该想的是,太后娘娘是如何走过来的。 宜家反反复复地回味着这些话,又通过这些话想了很多很多,关乎行昭姐姐的。 大伯父是在沙场殒命,说得实际而又残酷些,是身为军人求仁得仁了,至亲的心里总归还能接受。 可大哥是如何殒命的,她年纪虽小,却是清楚的。她尝试着设身处地,想着若自己是行昭姐姐,该有着怎样的不甘,心里又承载着多少恨意。 可是恨入骨髓的人,是祖母、生身母亲,甚至还有裴行浩——虽说一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但宜家相信,他一定是参与了,否则如今不会落到那种下场,而行昭姐姐不闻不问,若无其事。 也只是面上若无其事罢了。 不甘、恨意太重,以至于不得不惩戒至亲,惩戒完了,心里又怎么能好受。谁若有得选,会要那样的亲人? 这样的事情,对于寻常人来说,兴许已是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但对于行昭姐姐来说不是。 不是的,姐姐如今站在荣华之巅,于她而言重要的是,该是造福苍生,肃清官场。 守灵时再难过,有时也不免听到人低声谈论起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他们总是说眼下谁得太后娘娘赏识倚重,谁又成了太后娘娘落力整治的,他们总在一件事的开端尝试揣测姐姐的心思,却又揣测不出,有的人语气里明显透着不安、惶惑。 宜家想到这些,总不免引以为荣。 人就该是这种活法,就应该有生死之交,有人敬重,有人畏惧。 二伯父跟她提过,说太后娘娘交代过他,要他和二伯母好生照顾她,说你哪怕是为了宫里的姐姐,也不要沉浸于悲伤之中,看开些,尽快振作起来。又说,宜家,你要记得,你也是裴家的女儿。 是啊,她也是裴家的女儿,她是太后的妹妹,她不论有怎样的经历,都不能畏惧胆怯,要像姐姐从军中扬名再到如今一样,无惧风雨,一往无前。 便是这样,宜家在哀伤之余,渐渐地镇定下来。人不是只为一两个亲人活的,她不能成为行昭姐姐和家中亲人的负担,要为了他们,好好儿地活着,让他们心安。 这样的转变,虽然细微,裴显和二夫人、芳菲还是留意到了,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元家那边,因着是大夫人的娘家人,一来便住进了裴府的客房,看那架势,是大夫人一日不被放出来,他们便要逗留一日。 裴显和二夫人也不当回事,说白了,这倒正合了他们的意:元家本就掺和过一些事,苦于抓不到真凭实据,人送上门来给他们监视一阵,他们求之不得,只盼着越久越好。 再说了,元家脸皮再厚,也不可能要求裴府衣食起居样样照管,一年之内,府里都要吃素,庄子上送什么果蔬过来,主人家与客人就吃什么,私下里开小灶,就是个人自掏腰包的事儿了。 元老夫人曾进宫一次。进宫之前,可谓威风八面,总是一副“你裴家缺理,对不住我女儿,更对不住元家”的样子,进宫之后,人便彻底蔫儿了。 这不消问也想得到,行昭没给这人好脸色。本来么,一个如同陌生人一样的外祖母,你要她裴行昭以礼相待,那真是不如做做白日梦。 而与元老夫人相反的是,元琦进宫之前总是谨小慎微,元家长辈待她一如小猫小狗,高兴了就夸一句两句的,不高兴了就训斥一番,而进宫当日安然无恙地回来之后,她做派如常,元家却像是思量颇多,对她都和颜悦色起来——哪怕是装的,也肯在这个女孩子面前做一做戏了。 这情形,倒也不难猜出原委:元琦曾经被个劳什子的算命的说辞害得被迫离开家门,这一点算是与小太后有着同病相怜之处。元家人想想长房如今的惨境,怎么可能不担心小太后为这个表妹撑腰,等着抓他们苛待庶女的错处,借机严惩。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元家在裴府渐渐直不起腰杆了,也便觉得客居很是无趣,提出要搬到大夫人陪嫁的宅子里。 裴显和二夫人心里其实有些失望,可要是挽留反而显得奇怪,也就态度如常地应下了,说了些日后要常来常往,有什么难处只管派人来传话的客气话。 离开裴府之前,元老夫人背着人询问二夫人:“我的女儿,难不成要在佛堂里过一辈子?” 二夫人就笑道:“进家庙之前,我婆婆和我大嫂就是这么说的。 “我婆婆的脾气,您没见识过,也该听说过,那可是为着信佛的事儿把亲孙女逐出家门的主儿,要不是那孙女争气,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而我大嫂呢,这些年对我婆婆言听计从,您必然也是知道的。 “眼下他们是真的诚心向佛,不再理会尘世中的事。要不是我和我家老爷拼命拦着,两个人早就去庵堂落发了。您说你们要是见了她们,不论是规劝还是赞同她们,她们都会再度嚷嚷着去落发,这又是何苦呢?对谁都不好,您说是不是?” 跟外人说起老夫人、大夫人的事,二夫人都是这番说辞,不用裴行昭做挡箭牌,要不然,外人想要探究的可就多了,成了人们瞩目的焦点,孩子会受影响,何苦。 与她相反,裴显私下里与元家人却可以咬定是太后的意思,那是他作为一家之主该有的开诚布公,和毫不遮掩地借太后的势。 元老夫人听了,自是一句不信,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她垂了眼睑,神色很是黯然。 外孙女成了皇后,又成了摄政的皇太后,原本是女儿和元家就此彻底扬眉吐气的转折,谁承想,当初的事,裴行昭不但不想一笑泯恩仇,还进行了这般彻底又残酷的清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果然是至理名言,当初眼皮子浅,不看重一个女孩子,如今便遭了报应。 细究起来,也不能说是报应,因果循环而已。 可不论如何,她也不能就此放弃身为裴府长媳的女儿,元家更不能。一旦放弃,便与太后的母族再无关系,兴许谁都敢蹬鼻子上脸,把元家踩在脚下,整个家族也就再无出头之日。要知道,裴行昭今年才十八岁,谁敢说熬得过她?即便她红颜早逝,以皇帝对她的尊敬孝心,人不在了大概会揪着曾冷待她、她嫌弃的人算旧账,更没出路。 所以,元家不论出于什么考虑,都不能放弃裴府这门亲戚,更不能放弃攀附太后的机会。而机会是要等待甚至创造才会有的。 来日方长。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一家人慢慢筹谋,总会想到法子的。 元家人搬到了大夫人陪嫁的宅子,短期之内,与二夫人的娘家一样,也不会离开京城,若能遇到良机,也就迁居此地了。 裴显安排人手暗中盯梢,二夫人则要等待机会,收买或安插眼线到内宅,以便时时掌握元家的动向。 他们不知道的是,元家里头的元琦,已经被人十二个时辰盯上了。 负责监视元琦的是老六和老九。暗卫□□有十四名女孩子,除了能力最强的韩琳,别人当差时不用本名,只以年龄大小排序,又以排行相互称呼。如同一个大家族里的姐妹似的,反倒更添几分亲近之感。 两个人轮班盯了这些天,看到了一些感觉有些反常的事: 元琦才十岁而已,在人前算不上八面玲珑,但从来是笑脸迎人,谁对她说什么,总是有来有往地答对寒暄一番,与三个姐姐比起来,并不显得沉默寡言。而一旦回到房里,她便是惜字如金的做派,要么神色冷淡,要么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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