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心动了。万一往后惹了哪一位,或者你不来找我了,我便自请去寺里带发修行。赶明儿起就开始攒银钱!” ——听到过这些,裴行昭肯成全贾太嫔才怪。也就是因为听了这些,她才跳下地捡了一路二人的衣服,归整起来,看了看室内,没衣柜什么的,又去别的房间看了一圈儿,见只是个闲来供嫔妃看戏的地方,又已闲置许久,没有任何衣物。倒是有窗帘床单褥子,谅他们也没脸裹着料子出去现世。 他们发现衣服不见之后,是怎样的慌乱无措,不难想见,再见有人把衣服扔到院里,便也明白事败了,没人降罪的话,便会自己找由头离开大内。 太皇太后应该不会答应,要是答应,她就亲自给这位太嫔指个寺规最森严的地方。自个儿想找男人没什么,要是去祸害好端端的老尼姑小尼姑就很有什么了。 贾太嫔还想继续恳求,却见裴行昭已低头处理政务,眉宇清冷,到了嘴边的话硬是不敢说了,称是告退。 她没别的法子,只得去求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听她说完,多看了她几眼,“太后怎么说?” 贾太嫔转述了裴行昭的意思。 “从不曾见你诚心礼佛,却梦见了菩萨,对于没大彻大悟的人来说,这种梦便是相反的,并不吉利。”太皇太后淡淡的,“太后大度,给你留了颜面,没点破罢了。这事情不可行,你回去吧。想遁入空门,在宫里做个居士,每日潜心礼佛就是了。” “可是……” 太皇太后目光骤然变冷,“你到底是想出家,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修佛在心,与身居何处无关。” 这没脑子的东西可真会膈应她。她信了几十年佛,都没梦见过佛祖观世音,不曾礼佛的倒梦见菩萨了,这不是变着法儿地说她没佛缘么?说她没有,那就谁都别想有。 再说了,梦见菩萨就能出宫去,别人都效法怎么办?有胆儿肥的问她“您这么信佛为何还贪恋红尘”怎么办?难道她要在宫里做居士么? 且不管有没有先例,皇上那个兔崽子痴迷于修道,她那样不就是跟他对着干么?等她百年之后,他不让僧人给她好好儿超度怎么办? 贾太嫔又一次不敢吱声了,灰溜溜地告退回了自己宫里。这下好了,心愿不能实现,反倒给自己挖了个无底洞:往后少不得效法太皇太后,每日里诵经抄经,隔三差五还要吃素,要不然,就会落个欺瞒太后、太皇太后的罪名,前者不在乎,后者一定会出手整治——拿神佛的事儿说事,对那位老佛爷来说可是头等的忌讳。 找男人的事儿,是做梦都不要想了,万一再被发现,万一捅到太皇太后面前,不以亵渎神灵的罪名把她扒了皮才怪。 裴行昭闻讯,觉着这结果还行。因着先帝对很多嫔妃很是无情,但凡换个着调些的,她也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派宫人寻机提醒两句就罢了,要不然,也犯不着亲自去看到底是谁。 可谁让贾太嫔那么没谱呢?有心无心的话,像足了贪欲的混帐男人,还想指望她离宫后老老实实的? . 乔景和不知道宫里的八卦,除了走过场讯问陆子春、陆雁临和廖云奇,着手的是完善律法、帮女儿建书院两件事。 太后的心思再明显不过,要为女子逐步争取权益,而不是只做男子的挂件陪衬。 乔景和得承认,早先自己对太后的看法有些偏颇,认为她一定重武轻文,若为女子争,也是通过杨攸、林策那般行伍或出自行伍之家的女侯,甚至曾为来日说服太后重视从文的女子打腹稿——如今想来,有点儿好笑,感触颇多。 太后进宫前,有名将名士说生女当如裴行昭,有豪气干云的年轻男子说娶妻当如裴行昭。他与妻子听了,很是感慨,希望自家的女儿就算得不到那样高的肯定赞颂,也该在她喜欢的领域开疆拓土,不负所学,不负年华。 而今这希望不再渺茫。 乔景和特地选了一名善于体察人心、会说话的幕僚陪同尔凡拜访名士。 幕僚的会说话,并不是指完全的舌灿莲花,任凭别人说什么,都有九成把握将人说服,那种人做使臣很合适,寻常人情往来有时挺不招人待见的——总会锋芒毕露,言辞间把人架到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情形不少见,当时人不得不点头允诺些事,回过味儿来总不免反感,兑现承诺也不过是因着重诺,而不会心甘情愿地全力以赴。 真正会说话,就是寻常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聪明人,再加上涵养和真才实学,怎么样的人都会被哄得心里熨帖,且不会轻视,这才是真正的八面玲珑。而这等本事,尔凡是不需要学的,立志执教的人若是人际圈子里的万金油,全无益处,时间久了,变得面目模糊,甚至被人诟病全无风骨也未可知。 好在尔凡懂得这一点,她说要是处境卑微,那就必须得做八面玲珑的,成事了再慢慢显露真面目也不迟;如今她有乔家庇护,有太后娘娘照拂,姿态便是不能高也不能低,对人以诚相待即可,其他的,要用适合的人、相宜的手段。 她还笑说,既然是名士,脑子便是灵光的,我等适合的时候提一提太后娘娘备好的折扇,他们怎么会想不通太后的用意,真正胸襟开阔的人自会欣然应允,若是连女子成才的事都容不得,那便是我们看错了他,不要说成事前就撇清关系,便是不能成事,日后也要形同陌路。看不起那种人。 当时乔景和笑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么多? 尔凡笑容活泼慧黠,说多想想太后的一些事,便能看出她的处世之道,照猫画虎还不会么? 乔景和就想,谁折服于谁,那劲头也厉害着呢,小太后对人尤其对女儿的影响这么深,是他始料未及又满心欢喜的。 太后冷酷无情的一面,女儿想学也没机会,没事,其他的,如果决、该隐忍时隐忍、实心实意地体恤军民、逆着寻常人的角度处理突发之事、用一些明明耍横耍流氓却偏让人没词儿的狡黠手段……都是人们可以转化一番为己所用的。 傲气、风骨在骨子里,从不是摆出清高的姿态就能被人高看一眼。傲气、风骨是始终为着相同的原则为人处世,哪怕面目不同、手段万千,在人心里的面目也始终如一。 裴行昭的傲气、风骨,是一往无前永不低头,凡事求一个真相、公平。 尔凡将这样的人引为生涯的良师,是她自己的幸运,亦是她的亲人的幸运。 父女两个有过这样的交谈,乔景和对女儿再无担心,让她只管放手去做,不要怕犯错,身后有她爹撑腰呢。 接下来,他开始废寝忘食地翻以前的案件卷宗,寻找律法明显有纰漏致使人受刑甚至身死的案例。 没错,太后和他目前一心想完善的律例,只关乎女子,但若只着手这些,会引得朝臣同僚心生警惕,说不定会怀疑太后和他起了变法的心思,虽然这是实情,但变法又不是非得明晃晃扯出大旗来——那么做的,大多失败了,悄没声地一点点改变,一步步实现自己心中所想,何尝不是明智之举。毕竟,再强悍的人,也架不住群狼环伺,只要扯出旗号,官场上大多数人都会成为狼群中的一员,因为都不知道变法会变到哪一步,会不会切实损害到自己的权益。 说到底,太后其实早已经开始改变律例了,譬如要先帝答应废除殉葬制,譬如一直在进行的削减皇室宗亲用度,不管哪一项,如果她单独提出,都会遭到群臣不遗余力地攻击,妙的是她会找机会: 废除殉葬制的事,谁再不满,提起来总不免让先帝背锅——为了娶个倾国倾城的媳妇儿,连开国帝王太宗皇帝定的规矩都废了; 削减宗亲用度,则有晋阳和镇国公背锅,经过皇帝微服出巡前不遗余力地哄骗宗亲,宗亲和官员都已相信,那是晋阳提出的馊主意,她自己吃饱了,却要用宗亲开刀立威,不答应就削减武官的用度,太后和皇帝有什么法子呢?人家当时可是摄政长公主啊,他们也委屈,却不得不让步。 这类事,乔景和越琢磨,乐子就越多,也就品出了裴行昭对待这种事的路数,不用她明说,他也会跟着她的步调往下走。 乔景和忙活了一番,只找出两个值得重视也就是可以调整相关律法的案子。不够,既然要动一回律法,虽不能出重手,却也不能过于小打小闹。 斟酌一番,在当日廷议的时候,他留到最后,请裴行昭许他调阅各地案件卷宗的权利。 裴行昭毫不犹豫地准了,又叮嘱道:“说起不平事,许彻那小子心里装着不少,跟你说上三两日都未必说尽,可以抽空跟他聊聊,迟一些哀家知会他一声。” 乔景和欣然应下,回内阁值房的路上才想到小太后提起许彻的措辞——那小子,不由笑了。或许很多人在她眼里,都有些孩子气吧?虽然,成了名的人,比她年岁小的屈指可数。 在值房忙碌到申时,许彻来寻乔景和,笑道:“阁老想找卑职聊聊?那您可得请我吃一顿,听说熏风阁的猪头肉和肘子特别好吃,带我去尝尝?” “行啊,明儿就去。”乔景和笑着,满口应下,“要吃肉,也要喝酒,管够!” “得嘞,明儿您下衙的时候我来找您。” “成。” . 杨攸带着自己审问陆雁临的口供,去了北镇抚司,交给锦衣卫。裴行昭说了,除了陆雁临画像那一节不需披露,其他都可公之于众。 杨攸认同。如果陆雁临没有之前左一出右一出的戏,她会因为顾念着陆麒而犹豫,但他的妹妹做的太过了,几乎已到了疯魔癫狂的地步,令她厌恶至极。那样的人做过什么事,就该昭告天下,且付出相应的代价。 交接完毕,杨攸略一犹豫,去了诏狱,准备在陆雁临伏法之前,再见一面。 诏狱固然有比刑部顺天府要血腥脏乱数倍的地方,却也有关押重犯、皇亲国戚的干净亦清净的所在,甚至为那样的人备了不少景致不错的小院儿。 如今,陆雁临就住在其中一所院落。 毕竟曾立过军功,是名气较响的女军侯,到了明面上的监牢,便要按律对待,上堂不需跪,无特旨不得动刑。这是她曾经的付出换来的理应得到的尊重。 杨攸走进院落,见东面有蔷薇花架,西面是葡萄架,南面还有两个金鱼缸。布置得居然像模像样的,要是换到寻常的街巷,是不少人会选择的居处。 锦衣卫的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一时神神秘秘、神神叨叨,一时又显得知情识趣,生生把牢房布置得清新雅致。 杨攸不自主地弯了弯唇,负手缓步走进室内。 室内陈设简单,只有寻常居住必备的家具,但对于案犯来讲,比之逼仄血腥之地,这种环境已不亚于天堂。 陆雁临上午过了一堂,这会儿在卧床休息。 床单被褥半新不旧,但很干净,她盖着被子,蜷缩着身形,听得脚步声,睫毛微动,睁开眼睛。 杨攸神色平静,语气不带情绪:“吵醒你了?” “没。”陆雁临声音很沙哑,“本就没睡着。” “顺路,便来看看。”杨攸说。 陆雁临没应声,有些吃力地坐起来,身形往里侧慢慢移动,靠墙坐着,拥着被子。 杨攸走到床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想交待的事?” 陆雁临立刻点了点头,“想问,能不能不披露我是怎样被要挟的?” “这不成问题。” “能抓到那名画匠么?”陆雁临道,“我画的他的画像,敢说与他真正的样貌一样。” “付云桥的画像,也与他本人相差无几,却不是官差抓到的。”杨攸道,“我意思是说,如果那人乔装改扮,甚至隐居在某个地方,短时间没法子抓获。” “他要是听说我已入狱,兴许会一辈子藏在某个地方。” “所以,太后娘娘没为你着想,又错了?”杨攸挑了挑眉,目光一冷,“现在我怎么瞧见你就想给你耳刮子呢?” “……我也是不想连累哥哥,连累陆家。” “你被人当玩物似的摆布作画,甚至于……失身了吧?”到了今时今日,杨攸再不需介意言辞会不会刺伤对方,“要不然,怎么能画下你与男子苟合的情形?那时候想的不是报复,不是杀了那些不把你当人的人,只是听凭摆布,还被摆布这么久,你也有脸说不想连累谁?那你哥哥是怎么死的?我哥哥又是怎么丧命的?没你,他们会走进那个宅院?会被人陷害?” “……”陆雁临的面色青红不定。 “是怎么样变得那么下贱那么不知廉耻丧尽天良的?”杨攸单纯地费解、好奇,“陆麒的胞妹,昔日裴郡主掏心掏肺相待的人,害死了胞兄,又想毒杀太后,说从人变成阴沟里的蛆虫都不为过。” “……”陆雁临咬住唇。她已没有为自己辩解的余地,一点点都没有。 “又或者,你很享受被那样作践摆布的光景?”杨攸眼中只有冷漠,“不然,我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出。” 陆雁临继续沉默着。 “付云桥与你来往过,到底跟你说了哪些歪理邪说?你变成这样,他一定功不可没,保不齐,你还将他引为知己,我说的没错吧?可你怎么就没想过,正是他害得你那样下贱不堪的?”杨攸这样说着,脑筋也在顺着这思路斟酌着,不由得叹息一声,“那样的口才,我倒真有些佩服了。他如今那样的处境,我是真的觉得快意至极。” 陆雁临闭了闭眼。 “他在你眼里,是对你坦诚相待无话不谈的人吧?他就没透露过,除了晋阳,还在扶持谁?”杨攸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但并不抱希望,因为陆雁临这个人,已经不能让任何正常人心怀任何指望。 “没有。”陆雁临摇头,“他没说过。” 杨攸并不失望,立刻岔开话题,“你想问的,大抵也就是你想交代的,不想那些画流传到各处,对不对?” 陆雁临轻轻地点了点头。 “近来常和太后娘娘、林郡主一起把酒言欢,也一起斟酌过这事儿,我们都觉得,顺其自然即可,不需为了给你防患于未然,使得太多的人手日夜辛劳。 “就算那些画被张贴得满大街都是,也是自找的,活该。世人只会说,一母同胞又如何?十指尚有长短,就是有那等一个近乎神一个不如恶鬼的手足。 “你是女子,却是身手一流的女将,你都能落到那等田地,男子又怎么能保证没有遭那种毒手的时候? “大家伙儿只会对想出这种主意的人深恶痛绝,只会对你恨铁不成钢——杀敌于瞬息之间,却杀不掉一个画匠,更不知回头是岸求助太后,反倒沦为下作东西手里的工具。” 陆雁临的头越垂越低,仿佛颈项已不足以支撑头颅的重量。 “不过你放心,军功可以抵消一些罪行,死法不会难看。但你死后,我会想法子让你永不超生,永远困在十八层地狱,永远记得你害死了我哥哥。”杨攸说完心里想说的话,拂了拂衣摆,起身离开。 . 转过天来,乔景和、许彻如约去了熏风阁。 乔家管事已经跟掌柜的打过招呼,二人刚落座,喝了几口茶,作为招牌的熏猪头肉、酱肘子和陈年竹叶青上了桌,另有八色色香味俱佳的下酒小菜。 猪头肉切成一片一片,薄薄的,入口肥而不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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