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昭笑道:“这好说,明儿我跟那二位分头说说,一个信佛,估摸着正愁没有挽回颜面的路子呢,一个本就淡泊,家底薄,都是做做样子表表态就成,她们那两份儿,我帮着出了。” “这样不好吧?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林策不大赞同,“您再衣食无忧,也架不住长期倒贴啊。” “我仔细算了算,这事儿要是成了,国库每年就能增加近百万两,百万两是个什么数目?目前最贫瘠的三个省份,一年最低只能上缴三万两税银,高一点的是五万两,再高也不过七万余两。 “邵阳,一个省啊,一年只能交那么点儿税,可见百姓苦到了什么地步,而我和慈宁宫、寿康宫就算只交三分税,加起来也有三四万两——这还是我们走明面儿上的账交税,谁又没私库?我自己,怎么说呢?已在皇室,该拿的就绝不手软,不拿反而是矫情,我也的确有不少我要养着、护着的人。”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三位帝王都要给予赏赐或孝敬,明产私产不知多少,裴行昭历经两朝,先帝目光长远,必然会为了避免小媳妇儿为钱发愁拨出不少私产——这二位都是非常非常富裕的,最穷的是皇后,但先帝殡天前也给了准皇后诸多赏赐,田产便是比较重要的一项。 心念数转,再仔细斟酌裴行昭推心置腹的话,林策的神色郑重起来,“您说的是,我会全然尽到我那一份力。” 的确,她到目前也算是初来乍到的,那又如何?她爹可是两广总督,伤病最重时疑心命不久矣诚心诚意请辞都不能如愿的人,“两广一日不能无林爱卿”是先帝说过两次的话,小太后亦是全然赞同的。所以,即便是此事闹起来,她请她爹上一本,全然支持太后,便是分量十足。 裴行昭对她举杯。 两女子饮尽杯中酒。 “看你刚才那小眼神儿,一定是想到你爹了。”裴行昭一面斟酒一面笑道,“你这闺女倒是做得硬气,气人的事儿一样不少干,求人的事儿样样落不下你爹。” 林策哈哈地笑起来,拿过一个核桃,因着笑得手软捏不开,抛给裴行昭。 裴行昭闲着的手抬起,接住,咔吧一声捏开来,又抛回去。 “您啊,真是把人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的。”林策一面掰开核桃取果肉,一面慢言慢语地道,“我最早挺恨我爹的,是真恨,因为我娘病重到撒手人寰,心心念念的就是他,他却在任上不肯回家看看结发之妻。 “我娘走后,他又被夺情。反正,我娘到入土为安时,他都没看一眼。那年我十岁。 “我就认定了,他是心里只有功名前程的人,什么情分在他那儿都是可以背叛的。 “孝期没过,我就被接到了他任上,该学什么还继续学,他还是忙他的。 “及笄之后,他重情、一直缅怀亡妻不纳妾的名声越传越盛,我听着特别反感,认定是他派人手散播的消息,于是就逛戏园子、捧戏子,卖唱的长得好的也收到身边……总之就开始跟他对着干了。” 裴行昭点了点头,“然后,你爹肯定气得跳脚了吧?” “是啊,”林策扯一扯嘴角,“让我在他书房院跪了好几个时辰,忙完公务问我,到底为何不学好。我就说了对他的怨恨,说虽然是女子,也不想做只贪图功名的伪君子。 “然后……他就让我做他的跟班、幕僚,再到二把手。 “唉——我也知道他的苦了,不恨了,但是,这怜香惜玉、爱美之心还是改不了啊,就还是我行我素,他现在也没辙了。”语毕,她很犯愁地瞧着裴行昭。 裴行昭失笑,“父爱如山,你觉着怎么样好,便怎么样过,你爹也不好跟你直说罢了。这又哪儿是能直说的事儿?” “真的?” “废话。要不是这么想的,以你爹那个脾气,早就把你家法处置送到庙里做尼姑了——那小老爷子的脾气暴得很,我没见过,却没少听袍泽和先帝说。但他也清醒,有耳目聪明的文人的一面,在他看,你至多是如所谓风流多情的男子一般,无可指摘。” 林策先是笑,又扁了扁嘴,撑着头,“这话说的……我要是这时候才对他好,会不会太晚了?” “不晚,哪怕只几天,恐怕他就已知足。” 林策无言,对裴行昭举了举杯,一口喝尽杯中酒。 “没事儿也看看你家小老爷子的文章,我都记下了好几篇,不为这个,我才不让你进京呢。”裴行昭故意危言耸听。 “知道啦。”林策横了她一眼,先一步起身,为彼此斟酒。 两女子喝到丑时才尽兴,各自歇下。 裴行昭有个毛病,越是睡得晚,早间越是醒得早。 醒来后难受得紧,是那种说不出哪儿难受,感觉全身都不舒坦的情形。 这种情形并不少见,近来尤其频繁。而且这还算好的。 她哪一样伤病拎出来,医者都会告诫要静心,忌动怒。 但她这摄政皇太后的差事,本就要时时耳闻目睹各种不公之事。 所以,医嘱听听就算了,那是她没可能做到的。 她坐起来,缓了缓,随后洗漱更衣。 坐在桌前用早膳的时候,阿蛮走进来,面色有些异样,却尽量神色如常地行礼,侍立在一旁。 裴行昭凝了她一眼,喝了一口双米粥,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阿蛮道:“没什么急事,您先用膳。” “你先说也一样,实在恶心的,也报不到你跟前儿。” 阿蛮没词儿了,只好照实道:“颜大统领派出了精锐人手,千防万防,可盗墓贼还是找到了机会——他们显然是早就找到了除了断龙石之外的皇陵入口,就在昨夜,点燃早已埋下的炸药,炸开了入口,进到皇陵。” “是么?”裴行昭眸子雪亮,“有没有围困起来?” “有,有的。”阿蛮忙道,“颜大统领早跟英国公打招呼了,英国公调遣多路精锐军兵,趋近皇陵,看到信号便火速赶去了。” “那你还有什么好苦着脸的?”裴行昭看了阿蛮一眼。 阿蛮不解,“这不管怎么说,也是皇陵又一次被入侵了,对谁的影响都不好啊。” 裴行昭却是笑得云淡风轻,“错了,这阵仗还是不够大,我得帮盗墓贼一把。不然,我怎么能去那座地宫瞧瞧?”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皇后过来请安的时候, 裴行昭跟她说了赐田交税的事,末了表明:“你那份儿我来出, 只是要你做做样子。” “那怎么行呢?”皇后道, “这本就是应当的,我该出多少便出多少。外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先帝给我的赏赐, 是您帮我争来的,眼下要是还这样贴补我, 我成什么了?” “你这不是才刚做皇后么?”裴行昭笑道,“等你小金库鼓起来了, 再交税也不迟。” “不成不成,我自己出。”皇后坐到裴行昭身侧, 携了她的手臂,摇了摇, “就这么定了, 不然我可要跟您唱反调了。” “还跟我唱反调,真是胆儿肥了。” “还不是您惯的。就这么着,我这就回去算算账, 看该交多少。对了,什么时候交?今年就提前吧?事情早些了了, 心里也就踏实了。” “我们提前交税,宗亲看着办。” “嗯!那我回了,要是再有什么吩咐,您派人唤我过来就是。” “行啊。” 裴行昭起身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见到裴行昭,笑眯眯的, “难得过来坐坐, 是不是有什么事?” 裴行昭就把来意说了, 末了仍是强调她帮老人家出。 太皇太后却是立刻一摆手,板了脸,“你这孩子,又要替我做主?” 裴行昭笑眉笑眼的,“这不是来跟您商量么?” 太皇太后道:“你仔细与我说说这里头的轻重,回头我也有话答对别人。” 裴行昭就把所思所想,昨日与林策说过的那些娓娓道来。 太皇太后一面听,一面点头,“明白了,你果然想的周到,我们带头表态,就能堵住宗亲的嘴,果然是好法子。 “实话告诉你,我手里头的田产太多了,这一阵其实琢磨过,要不要交出一些,可这样不妥啊,会害得你和皇后被人说是非,你们两个进宫都没多久,先帝便是贴补,也贴补不了多少,于是,就传话给出宫办差的倪尚宫,让她把没过名录的田产低价卖给百姓,横竖我多那些不算多,百姓低价买了,却能安稳过活。 “倪尚宫你应该听说过吧?我宫里的老人儿了,一直帮我打理产业,找由头出宫去,便是去查看我各处产业的情形,看看打理产业的有没有不尽心、捞油水的。” 裴行昭道:“听人提过倪尚宫,敢情是出去忙这些了。低价卖田,可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您怎么悄没声地就做了?该让天下人都知道您的菩萨心肠。” “得了,少给我扣高帽子。”太皇太后虽然明知小太后是有意捧自己,心里却挺受用的,笑得眼睛弯弯的,“都说了是私产,声张出去,恐怕就要有官员张罗着查我家底了,我年岁大了,可架不住那样的折腾。这份儿心,菩萨看到就行了。你方才说的事不算什么,我那份儿我自己出,你觉着自己富裕,在我跟前儿也充不了有钱人。倒是皇后那边,我找机会贴补贴补她。” “也好啊。”裴行昭起身,端端正正地给太皇太后行礼道谢,“太谢谢您了。” “快起来,好好儿坐着说话,你跟我这么客气,我还真不习惯。” 裴行昭失笑。 太皇太后也笑,转而认真地望着她,“有个事儿,我心里一直不踏实,想让你帮帮我。” “您说,什么事儿?能帮的我一定帮。” “说来说去,就是皇上修玄练道的事儿。”太皇太后道,“我信了一辈子的佛,倒是不反对他修道,却少不得担心,他修道时间久了,便会排斥反感佛教。这是有过先例的,帝王修道,一面大肆修建道观、册封道士,一面拆毁佛寺,连宫里的佛堂佛像都毁掉。我总是怕皇上会走前人这种旧路。” 裴行昭神色一整,“您说的是,这事情我真没用心斟酌过。” 她之前只顾着提防皇上自身的事儿了,比如接触妖道,比如炼丹吃丹药,与佛教作对的事儿,是真没考虑过。 斟酌片刻,她承诺道:“等皇上回宫来,我正正经经地跟他说道说道,要他承诺佛、道互不相扰。要不然,就别怪我阻挠他修道。” “你真的会这样做?”太皇太后惊喜、意外各半。 “自然。”裴行昭道,“不论什么人,心里得有个念想,有个信仰,日子才能过得有滋有味。信佛的百姓不知有多少,如今内忧外患的日子结束了,他们的确感激将士舍生忘死,同时感激的是神佛保佑大周。 “我虽然不信佛、道,却是了解些民情的,谁要是毁了他们信奉的神佛的庙宇、塑像,少不得惶惶不可终日,心里没个底,会对今上生出怨气,道教的宗旨绝不是失民心、损人不利己。 “您也放心,皇上是心善之人,在这上头是有慧根的,不会容不下佛教。” 太皇太后长长地透了口气,“得了你这样的话,我就心安了。说实在的,这几日老琢磨这事儿,礼佛的时候心静不下来,望着佛像,总担心会被毁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您可真是的。”裴行昭莞尔,“这么心诚,菩萨会继续保佑您的。” 太皇太后也笑了,“你什么都不信,到底怎么看待信佛、道的人的?” “不怎么看。”裴行昭从容地道,“其实什么都一样,诚心相信,一心向善,信仰便存在,是真的;相反,信仰若只是为了私欲,失了为人的根本,信仰便只是糟蹋佛、道的名声,做多少年的虚文都没用。” 她在说的,其实是因果轮回循环,完全可以套用过来应对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琢磨了一会儿,郑重地颔首,“你说的是大道理,唉,可惜了,其实你有悟大道的慧根,偏偏对这些不上心。“ 裴行昭不介意说漂亮话:“我哪儿比得了您啊,还得熬几辈子才有佛缘。” “又哄我高兴。”太皇太后逸出欢喜兼慈爱的笑容,“得了,不耽误你的工夫了,快去处理政务吧,交税的事儿别磨烦,就照我说的办。”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裴行昭起身告退。 太皇太后喝着茶,细细琢磨着裴行昭说过的话,面上始终笑吟吟的。 到今时今日,她们婆媳算是真的站在一起了,那么,她日后的光景只能更舒心,只要记得时时替儿媳妇、孙媳妇着想即可。 菩萨终究是眷顾她的。 这样想着,太皇太后的笑容更为愉悦。 裴行昭那边,离了慈宁宫,径自去了清凉殿,唤来杨攸、林策,说了盗皇陵一事,末了道:“听说那个地宫有三层,机关重重,我想去看看,眼下盗墓贼已经进去了,不妨做些文章,把阵仗闹大,这样我才能顺理成章地过去,加固皇陵。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深谙布阵之道的人。” 杨攸立刻问重点:“您想让我们做什么文章?” 林策却道:“炸开入口就进去,那盗墓贼保不齐立马就死里头了——不是都说,常年封闭的地下,进去后等于到了毒气弥漫的所在,活不了的。” 杨攸斜睨着她,“跑题了。” 林策摸了摸鼻尖。 裴行昭笑了,“我要做的文章,是自产自销歪理邪说。邵阳思量的,盗墓贼比你更清楚,想必早有应对之策,或许晓得从那个入口进到皇陵不会中毒。” 二人点了点头,林策问:“自产自销哪些歪理邪说?” “用太宗皇帝说事儿,不论五行八卦、天象还是别的由头,把他皇陵被盗的由头说成是生前昏庸荒淫无道,致使到如今仍有人对他恨之入骨,进皇陵不是为了盗取宝物,而是要将他鞭尸。” 林策、杨攸暗暗倒吸一口冷气,都在想:有那心思的,怕是您自个儿吧? “那就是我的心思,施行了也没什么用处罢了。”裴行昭没什么好隐瞒的,“眼下的事,都因他生前作孽而起,我拿他做做文章怎么了?” “应该的。”杨攸、林策异口同声。 “你们尽快在官场散播消息,民间的路子我有,不必挂心。最多两日,要京城街头巷尾热议此事。” 杨攸、林策领命而去。这种事,杨攸先前做过,林策上次反应慢了,却晓得这种事的路数,这回让幕僚想想辙,再让那个还在做病秧子的燕王帮帮忙,也就成事了。 裴行昭在民间的路子,自然是沈居墨,闻讯后便传信给他。 沈居墨收到妹妹难得写得很长的信,笑了一阵。 跟死人较劲,本是行昭最不屑也最觉得不可理喻的事儿,但是,她自决定进宫起,便已不得不跟太宗较劲,因为她要推翻的很多令人齿冷乃至发指的制度,就是太宗那个死老头子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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