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时神态骄矜,小巧的下巴尖儿也往上抬了一寸,眼角神气地微微扬着,很是惹人爱。 很寻常的一幕场景,周云辜却突然觉得眼睛有些挪不开来。 他想起小姑娘今日低声下气地邀他出来,被拒绝了,眼角就耷拉下来,又是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模样情态,怪可怜巴巴的。 再要久远一些的从前,他从来未曾让她在自己面前出现过这般的失落神态,如今思来,他才恍然觉得,自己这一世竟然变得心境不如从前,生了动摇。 他突然有点后悔今日的态度。 徐言诏眼睛尖,瞅见了来人,方才的嬉皮笑脸就收敛了些,对着他微微释放了些敌意。 杳杳瞧见他走神,顺着他的目光也跟着望过来,就看见了银杏身后跟着的人。 那人先前死活不愿意同她出来,任她好说歹说也没用,还给她甩了脸子。 然而杳杳第一反应却只是高兴。 她眼睛又亮了几分,被手上还未燃尽的烟花映衬着,活泼灵动极了,就要向来人招招手。但她很快又想起来,自己可不能这么没有气性,于是生生收回了抬了一半的那只手,尴尬地拽了拽衣角,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来。 周云辜自然明白她是同自己赌气。他抿了抿唇,努力柔和了神色,朝他们走过去,正想着如何哄哄怄气的小姑娘,就被一道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 “哟,这是谁?杳杳,你不是说你邀请了个小心眼的王八蛋,难不成就是这人?” 徐言诏故意说得难听,倒也不怕面子上难看,杳杳却急了。 “你…你胡说!”她瞪了徐言诏一眼,“你才是小心眼的王八蛋!” 她顾不得再做那些无谓赌气的面子功夫,急着朝周云辜解释:“我可没有这般编排你,你、你别生气呀。” 徐言诏膛目结舌。他好心帮小姑娘出气,怎么人胳膊肘却往外拐着呢? 周云辜将二人神色看在眼里,眼角却是泛了点儿笑意。 今日他才发现,小姑娘原来是这般向着自己。 “走,我们放河灯去。”徐言诏见挑拨无用,翻了个白眼,扔了手上的烟花棒子,就要去拉杳杳。 周云辜觉得这人碍眼地很。 他挑了挑眉毛,一时起了念头,只犹豫了一瞬,就无声捏了个诀。 徐言诏本来想着赶紧拉着杳杳离开,别让小姑娘注意力全被这好死不死的周云辜吸引走了,却突然被杳杳惊声叫住了:“呀,小徐。你的衣服怎么起火了!” 他一愣,低头果然看见衣摆上沾了朵火焰,正噌噌要往上爬。 徐言诏登时变了脸色。 怎么突然就起火了呢? 杳杳也急得不行,替他拍打了两下,那火花却顽强得很,端得是非要一烧到底的劲儿。她左右环顾,见旁边就是放花灯的河,河水在隐隐有些燥热的夏夜里泛出一点清幽的波光,情急之下灵机一动,也顾不得其他,一把便将徐言诏推进了河里。 徐言诏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变故,被猛地一推,“噗通”就落了水,几乎整个人都愣住,立时就呛了水。 愣住的不止他一个,银杏想着自家小姐方才那猛然一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就连周云辜,都微讶地睁大了眼。 他实在没想到,杳杳会突然一下子做出这么……果断的事儿来。 只是很快他便释然。她确实应当是这般直截了当的性子,甚少弯弯绕绕的多费功夫;反而该反思一番的是他自己。 他拈了那个引火诀,起念不过一瞬,紧接着就惊讶于自己竟然被情绪操控,做出了这等小人行迹;心思摆正后正要补救,不过又是一瞬的功夫,小姑娘就一把将人猛推下了水。 思绪这么绕了一转儿,他再望向徐言诏的眼神,就带了点难得的怜悯。 而杳杳方才又惊又急,看见水就想到这个法子,未曾细思,立时付诸行动。此时她回过劲儿来,瞧见水里千辛万苦扒拉到岸边的徐言诏,这才生出了些愧疚之心。 她连忙挽着裙摆蹲下身子,伸出手,要去拉徐言诏一把。 徐言诏被水呛得满脸通红,简直要大叫自己倒霉。先是无端就着了火,又被小姑娘毫不客气地一把子推进河里——虽然她是好意,可这实在是…… 然而他瞧见杳杳着紧自己的样子,突然又觉得也不算太亏,正要欣然伸手让小姑娘拉他一把,眼前一晃,那只细嫩的手瞧不见了,紧跟着拉住他的,是一只属于男人的大手。 那只手修长又有韧劲,他甚至轻易挣脱不了,只能瞪着眼睛被人拉上岸来,浑身湿透了,狼狈得很。 周云辜面上淡淡看不出神色,收回手,略有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只有杳杳先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突然将她挤到一边去的周云辜,随后一个劲儿地关心着徐言诏,不住地道歉,诚恳得很。 “对不住,对不住,我真不是想推你到河里的。”想起事情确实是这么发生了,这番辩解实在无力,她拍了拍脑袋,又补充道:“一时情急了,你瞧,大夏天的最容易走火,我又救你心切嘛。” 说到这儿,杳杳自己都觉得自己莽撞了,颇有些羞赧,皱着鼻子想了想,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看戏的银杏。 银杏似乎在憋笑,看向徐言诏的目光很有些同情。 她家姑娘还真是叫人惊喜又意外,可烂摊子还是得她来收。 银杏认命地叹了口气,开口劝道:“徐公子,要不您先回去换身衣裳吧,虽说夏日里炎热,可您这样还是容易着凉的。” 徐言诏下意识想反驳,可一抬手,袖子就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水,浑身都被水沾得沉重了。他别无他法,只好同杳杳告别,回去换身衣裳。 “咳,我不同你计较,但你在这里等等我,行吗?”他叮嘱杳杳,又防备地看了一眼周云辜。 周云辜正想着,自己这是事急从权,大丈夫何必拘些小节——就收到徐言诏略带敌意的目光,他抿了抿唇,难得没有冷冰冰地回望过去,而是略微朝他点头致意。 徐言诏接收到他投回来的目光,瞧着竟然还挺有礼。他自然不知道此时周云辜正自觉理亏,只暗道见了鬼。 一旁的杳杳心大,道完歉想通了就又跟没事儿人似的,此时上下打量着他的狼狈模样,憋了一瞬,“扑哧”笑出了声。 徐言诏气极,拂袖离去。可惜袖子沾了水沉重得很,此番的拂袖姿态并不倜傥。 杳杳又不知好歹地笑了一声。 周云辜静静瞧着没心没肺正乐着的小姑娘。 察觉到他专注的目光,杳杳回过头来看他。 “看我做什么呀?”她有些疑惑,随即想到什么,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是不是笑得太大声了?可小徐落水的模样还真是好玩儿,啊,虽然是我推的,但话不能这么说——” “——这是他今日注定有此一劫,我只是好心将他的命运从火烧鹅改写成了落汤鸡。”她摇头晃脑说得正高兴,周云辜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立时哑了火,只眨巴着一双眼睛,看着有些呆。 周云辜脸上就流露出一瞬的笑意。那点儿柔和笑意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儿,“咚”地投进了杳杳心里。 杳杳就觉得心绪全被打乱,心咚咚乱跳,像是一只关不住的飞鸟,扑腾着翅膀要往外挣扎,飞往未知的世界。 她还未来得及理清这些莫名的思绪和预感,就听见周云辜轻声问她:“如果方才是我,你也会这样做吗?” 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可怜——杳杳晃晃脑子,想甩掉这些奇怪的错觉。 周云辜这话问得模糊,她却好像知道了他的意思,脑子一热就直接应答了他。 “当然不会,你同别人又不一样!” 周云辜品味着她话里的意思,抿唇似是在忍着喜意,沉默了好一会儿,呼吸也有些微的急促。 杳杳莫名,几次想开口打断他的沉默,就听见周云辜岔开了话题,道:“方才看到街市上好几个杂耍摊子,颇为有趣,你不想看看吗?” 杳杳眼睛亮了下,紧接着面上为难:“可是,我们不是得在这儿等人吗?” 她不知道此刻周云辜为何突然这般粘她,对他话里意思有几分心动,却还算她有良心,记得方才徐言诏的话。 银杏瞧见她脸上的为难神色,哪能不懂她的犹豫,立时挺身而出。 银杏体贴道:“姑娘,你同周公子去吧,我替你在这儿等徐公子回来,同他讲一声。” 杳杳就放了心,跟着周云辜去了。
第11章 周云辜见小姑娘如此顺从,似乎真的不将徐言诏放在心上,又想起出门前银杏同他话里话外透露的意思,淤堵了一整日的气顺了些,人都柔和了许多。 杳杳也察觉到了他的柔和,却只当是他难得出门来,此时终于发现了过节的好,因而心情明朗的缘故。她这般想着,自个儿心情倒也格外地好。 走至热闹的主街上,人就多了起来。 周云辜想了想,凑得近了些,将小姑娘的手牢牢牵住。 而杳杳一时开心,竟没察觉出什么不妥,没有挣脱。 他们顺着人流,并肩牵手,在逐渐暗淡的夜色里走上灯火辉煌的街道,直到一处杂耍的摊子前,杳杳见那人竟然口吐火焰,睁大了眼睛就要拍手叫好,才发觉,自己的手正被人紧紧攥着。 她后知后觉,转过头去望向周云辜,却见他正微微低了头,神色专注地望着自己。 那样专注的神色,就好像满心满眼都是她一样。 杳杳一惊,微微张了张口,想开口打破这份不同寻常又叫人不知所措的暧昧情境,却倏然感觉有一只手缓缓拂过自己的面庞,顿了顿,替她将鬓边散落的一缕碎发挽到了耳后,温柔又缱绻。 她想说点什么来着?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瞬空白。 周云辜此时低低开了口。 “今日是我不对。” 杳杳就“啊”了一声。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周云辜会同她低头服软。 她没来得及思考这其中的意味,却有点兴奋起来。 周云辜:“……之前也都是我不对。” 杳杳就睁大了眼睛。 她此刻难不成是在做梦吗? 周遭环境吵吵嚷嚷的,时不时有人喝彩,杳杳却觉得耳边静极了,只回响着方才周云辜的话语。 半晌,她回过神来,仔细思考了一下,又皱了脸。 杳杳:“可你好端端的干嘛突然道歉?对不对的没什么所谓啦,反正……” 她面上有些不好意思,眼神躲闪了一下,却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 杳杳:“反正我从来未曾想要同你计较这些,放宽心啦。” 她朝着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周云辜听在耳里,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他看着她时而呆愣时而灵动的模样,思绪就好似飘远了些,直直跨越了轮回的界限。 那也是同样的日子,同样的灯火璀璨;同样的一张脸孔,朝着他露出同样的笑容,连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无二无别。 他将思绪扯回现世,低低“嗯”了一声。 他们继续往前,边走边逛。 杳杳时而同他说上两句话,不是问问他哪个颜色的香包好看,就是要给他买上几个糖人儿。 长街漫漫彷佛没有尽头,人们也总会盼望美好的时日永远停驻。 夜色彻底降临,空中却突然升起了绚烂的烟火。 行人纷纷驻足观看,发出惊叹,时而穿插着小孩子的笑闹声,尽数交融在礼花爆炸的砰砰声中,奏响的是属于世俗人间的欢愉。 他们同行人一样停驻下来,仰头去看夜空中的星火,光影交织中如同白昼。 杳杳不知道他人看到如此震撼美丽的场景时,心中会想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此刻想着的人正站在自己身边,和自己一同亲临着此时的盛大情境。 她觉得心里柔软又熨帖,转头去看周云辜。 那张脸庞是她所熟悉的如玉模样,察觉到她的目光,也低下头来静静瞧着她。 那双眼里本是深邃漆黑,此时却如同被点亮的夜空一般,闪烁着异彩光芒。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那个本该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梦来,梦中的场景与人物同眼前的一点点重合,却又有些微区别。 她伸手在周云辜脸上比划,神色一派天真。 啊,差个面具。 她拉着周云辜挤过停滞不前的人群,找到一处卖面具的小摊,挑了两只,递给他一个,示意他戴上。 周云辜接过,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用力捏了面具,似有所思,顺从地戴上。 杳杳瞧着,就觉得对了味。 面具只有半截,堪堪遮住了额头以及眉眼,她就细细打量周云辜露在外面的半张脸,目光热烈且大胆,顺着他挺直的鼻梁骨描绘到唇峰凌厉的嘴唇,再移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处。 怎么有人可以长得这般勾人呢?她有些着迷,不自觉地微微凑近了些,脑袋里昏昏沉沉,耳目却清明,倒像是喝醉了一般。 眼前的光景一点点同模糊的梦境重叠,只差一点儿,杳杳就要踮脚吻上去。 周云辜却突然轻声开了口: “其实今日是我的生辰。” 本来白日里是想邀你陪我过生辰的。 这句话被他吞进了肚子里。其实他已经有很多年未过过生辰了,直到又见到她,勾起了往事,才升起了这些微末的心思来。 杳杳闻言,睁大了眼。 “啊。” “那祝你生辰快乐呀,万事顺意,平安喜乐。”她紧接着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忙不迭送上祝福。 周云辜面具下的唇就微微抿了抿,随后牵扯出一个笑容来。 往日里冷着神情不爱笑的人,偶尔露出些笑意来,一时间竟是比漫天的烟火还要夺目。 杳杳呆了片刻。 紧接着她似想起了什么,兴冲冲拉着周云辜,逆着人流要往外挤。 杳杳:“我们去放花灯呀!生辰逢上过节,多少人都没这样的好运气呢。” 周云辜顺从地“嗯”了一声,伸出另一只手护着她不被拥挤的人群推搡到。 一边往外走,杳杳就一边同他搭话。 “诶,你知道关于神祀节的来历吗?”杳杳兴致勃勃地抛出话题来,不等对方应答,又自顾自接上:“这件事情人们争论不休,有说是感恩神的陨落所带来的福泽,也有人说是神诞生在天地间的日子。” “但实际上嘛,我还听过一个更隐蔽的传闻——” 她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见周云辜配合地表示好奇,心满意足地压低了声音继续往下说:“我听有些来路的人说,今天这个日子实际上是数百年前,一位上古的神仙化象诞生在凡间的日子。” 周云辜颔首。他自然听说过这个传闻,正是仙门里流传的版本。 杳杳见他也认同,就神色盎然,笑着朝他道:“那这么一说,你同神仙还颇有缘分,一会儿你可要诚心祈愿,说不准上古的仙君会看在这样凑巧的缘份上,多多关照你的心愿哦。” 周云辜见她高兴,难得搭了腔。 “但愿如此。”他听见自己声音里含着笑意。 等他们到了河边,放河灯的地方已经聚集起不少人,河里飘了上百盏花灯,点点烛火在夜色里顺着水波盈盈而去,将美好的祈愿带往远方。 徐言诏站在一处较高的石头上,冷着脸抱着手臂,也不知等了多久,一眼就瞧见牵着手走过来的二人。 杳杳瞧见他,举起还空着的那只手,用力朝他挥了挥,随即拉着周云辜加快步子挤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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