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上,白子以进攻为防守,这原是无错,可中后期黑白二子纠缠多时,白子明显腻了,顾头不顾腚,叫黑子不动声色抄到后路横腰截断,一举破之。黑子动作狠辣利落,叫人回不过神。
男子这才正眼打量程叙言,见其面如冠玉,其形似柏,腰间的青竹玉佩更叫人眼前一亮。
然而一想到对方最后猝不及防寄出杀招,男子面颊抽了抽。
他端起手边清茶呷了一口,“你不是书院的学生罢。”
这样外柔内刚的人,只需见一次就不会忘。
程叙言又是拱手一礼:“敝姓程,山水一程的程,名叙言,乃是长源府渭阳县人,已考取秀才功名,此番慕名前来求学。”
男子哼笑一声,“中山书院可不缺秀才。”
一般人听到这话,脾性差些的可能恼羞成怒,脾性软和些的也会窘迫面红。但程叙言闻言只是微微颔首,一副十分认同男子言语的模样。
男子梗了一下,凉亭内寂静无声,又是一阵沉默。半晌,男子道:“罢
了,坐久了也乏的很,随我来罢。”
凉亭往前十数步,两侧皆有红漆木大门,形制相似,只是大小不一。
男子推开左侧的小门,带程叙言进去。门内景色陡然变换,若说门外庄严肃穆,门内则是绿树成荫,花红草绿,鹅卵石铺就的石阶蜿蜒而出,伴有湖水荡漾,一派生机蓬勃之景。
林中飞鸟争相啼鸣,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树梢绿叶之间,程叙言诡异的想到豆豆,若豆豆没入这林中,恐怕避不开一番闹腾。
但愿他想多了,但愿。
男子负手而行,打趣他:“你就这般跟我来了?”
程叙言:“嗯。”
男子扭头:“哼。”
比起另外两个书院,中山书院还有一个不同之处,哪怕后来中山书院扩建,也皆是在平地之上。
不似鹿亭书院和天府书院依山傍水阔气。然而只有真的在书院求学过的学子才知道,来往间皆是平地有多幸福。
每日上山下山,那长长的石阶实在累人。
程叙言他们绕过大半个湖泊,在一处小院外停下,待守院书童通报后男子才带着程叙言进院。
他们甫一进入,先被院中盛开的牡丹花惊艳。叫的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牡丹花,足足好几十种类,可谓姹紫嫣红开遍满园。
天井中间,一名衣着朴素的老者正在侍弄花草。
男子恭敬道:“山长,有学子求见。”
程叙言为求学而来,但中山书院每年一次的统招在元宵节之后两三日,他明显没赶上。
山长放下剪子,招待二人在石凳落座。
中山书院自有规定,但书院是为授业解惑,培养良才的地方。
所以,当求学的学子十分出色,书院也会破例。
宋二郎君很看好程叙言,若是程叙言有意,宋二郎君有五成把握,中山书院会收下程叙言。
只是为加一重保障,宋二郎君才给程叙言信件与信物。
而宋二郎君有这般底气,是因他曾在中山书院任教。之后有书院学子卷入朝堂是非,亦是宋二郎君奔走,将人救出。于是山长予下宋二郎君一个承诺。
不想兜兜转转,宋二郎君会将这个承诺用在外人身上。
第81章 入学・下
山长比杜兰看起来年岁更大些, 脸上布满岁月痕迹。但那双眼温和包容,很容易让人忽视其他。
不似修哥所言的严厉, 程叙言心道。
山长温声谈着牡丹, 从牡丹的种类,花色艳丽又讲四季变化,从而讲到人的一生, 程叙言静静听着,偶尔发表一点自己的见解。
他态度恭顺,语速不紧不慢, 很有腔调,让人听着是一种享受。
大多时候是山长与男子交谈,时间不知不觉过去, 眨眼逼近正午。
程叙言犹豫着是否先行告辞,不想山长捋了捋胡须,对男子道:“带叙言去他的住处罢。”
牡丹花香浅浅淡淡, 神似月季。它是江南岸的一缕春风,是饴糖的一丝清甜。然而这满院的牡丹汇聚,花香浓烈,宛若蜜罐,程叙言几乎要醉在其中了。
他脱口而出:“山长,学生…还…还未…”他想说宋二郎君给他的信件和信物。
“在你来之前,老夫已经先收到信。”山长开口, 随后又看向钴蓝色长衣的男子。
程叙言一瞬间明了, 原来凉亭对弈,是在等他吗, 他何德何能.........
程叙言稳了稳心神, 他从怀中取出信和信物, 双手呈给山长。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而所谓的信物不过是一块寻常玉环,只是那枚玉环是山长曾经赠与宋二郎君。
钴蓝色长衣的男子问程叙言:“为何不早亮出信物?”
“想过。”程叙言腼腆一笑:“只是学生愚钝,没寻着合适机会。”
男子嘴角抽抽,“走了,先带你尝尝书院的饭食。”
山长看着他们背影远去,悠闲的捋了捋胡须,宋二郎君倒真是送来一个好苗子。
山长想:若他最后表示对程叙言的不满意,这个孩子是否还会拿出信件和信物?
程叙言也不知道,或许不会,或许会。没发生的事怎好做答复。
再者,程叙言那话也不是哄人,拿出信物的确讲究时机,要么程叙言一开始在表达来意后就立刻拿出来,要么就在最后拿出来。
中途拿出信物,总是有几分尴尬。
然而一开始程叙言与钴蓝色长衣的男子对话,对方就掌握主动,掌控对话走向。
这估摸也是一种考验,之后程叙言同男子到达小院,看似山长与男子闲聊,可谈话内容由浅入深,何尝不是对程叙言的再一次考验。
显然,程叙言的表现尚可,山长才开口留下他。
空气中传来食物的香味,程叙言半阖上眼,或许他在山长心中不算优异,但想来应是及格了。
用饭的时候,程叙言感觉好几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他装作没察觉。
下午时候,万先生带着程叙言办理一应手续,落实住处。万先生就是那位钴蓝色长衣的男子,午饭时候,万先生简单提了提自己。
他也是程叙言未来的夫子之一,主教策论。
中山书院免去程叙言一半束费用,甚至还允许程叙言赊欠剩下一半,也是顾虑程叙言家境平平,恐承担不起一应花销。
山长不想因为俗物压垮一株挺拔的秀木。
黄昏时刻,程叙言告别万夫子,并另请一日假才离去。
他入学的事落定,他爹和杜大夫的住处也该落实了。
书院在城东,可东面租院子价格高昂,且没有必要。程叙言带着易知礼跑南面租下一座小院子,每月五两六钱,小厨房外面带一口水井,方便许多。
程叙言让易知礼将杜大夫他们带过来,他则添置生活物品,事情琐碎,但他处理的井井有条。
晚上时候,程叙言甚至为众人准备了一份周边的地形图。何处是医馆,何处有酒
肆,书肆,平日里买菜又在何处。
杜兰听着程叙言在花厅叮嘱易知礼等人,有些想笑,但一口酒入喉,遍尝辛辣。
谁天生会这些。
程偃站在夕阳下,周身泛着明暗交叠的光晕,他背对着杜兰,是以杜兰瞧不见他神情。但想来也好不到哪去。
入睡前,程叙言私下又寻着杜兰,将他与关家合作分成的往来方式道出:“晚生知先生医者仁心,可世间物少了银钱万万不能。先生且放心医治我父,若那烈酒分成仍填不上药材花费,晚生来想法子就好。”
他双腿一弯朝杜兰跪下,行了一个跪伏大礼,饶是杜兰老练也惊了一跳,赶紧扶他:“你这是作甚,起来。”
程叙言抬首,却未起身:“先生,若无您,我们父子还不知如何模样,您的大恩叙言不敢忘。”
“你这……”杜兰强行拉起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可知!”他话音中已经染了薄怒。
若说最初杜兰答应救治程偃,只是因为感慨程叙言不远万里带父求医,加之医者本分。可小半载相处下来,感情自然而然的处出来了。
程叙言从不诉苦,事事妥帖几乎挑不出错,尤其嘴严。杜修从易知礼口中才能套出程叙言过往一二。
易知礼当局者迷,他对陆氏有滤镜,只觉得陆氏慈祥和善。
可程叙言如今的性情根本不符合易知礼口中那个腼腆柔软的少年。再加上程叙言被过继前又落水,之后不过短短几载陆氏病故。
杜兰行医多年,见过的腌H事不在少数,贵族世家的内宅阴私他也了解一二。根据所知内容,杜兰很快拼凑出真相。
在杜兰看来,陆氏得知自己没几年好活,所以不择手段给自己儿子过继一个孩子。
偏偏程偃斯文有礼,性子讨喜,杜兰心情亦是复杂。在陆氏坑害程叙言这件事中,程偃是铁板钉钉的得利者。
然而就是这般畸形又扭曲的关系,程叙言和程偃父子二人感情居然十分深厚,也委实让杜兰侧目。
真就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世上苦命人无数,可似程叙言这般挣扎着从沼泥中爬出来,更显可贵。
杜兰见惯生死,可他的心也非石木。
杜兰带着程叙言坐下:“我们早就商量好,至中州后你去求学,老夫自然会尽全力医治你父。你特意来找老夫,又是行大礼。莫非是不信老夫。”
“自然不是。”程叙言音调都拔高几度,他很快调整过来:“我…”
他抿了抿唇,微微垂首:“不怕先生笑话,家里只剩晚生与我父二人后,这些年与我父朝夕相对从未离开他。此番晚生入书院求学,月末才能回来一次,晚生想着先生平日为我父医治已是费心,若再烦俗事实在是晚生之过。”
程叙言从怀里取出一物:“这是两张方子,一张美白,一张除皱。”
杜兰听得他话,嘴边的胡子都跟着抖了抖。
程叙言道:“若短缺银钱,由修哥和知礼卖掉方子就是。”他顿了顿,随后道:“本来这事是打算交给修哥,晚生知晓先生走南闯北多年,赚钱于您易如反掌。”别说卖方子,杜兰露面给几个富人看看病,调理一下身体,银子滚滚就来了。
“但是没有这样的道理。”程叙言抬首与杜兰对视一眼,随后又垂下目光:“人也得自救,您说是不是。”
程叙言这话说的委婉,那意思表达的再直白点就刺耳了,道是升米恩斗米仇。
杜兰不收诊金已是大善,若再包圆药材费用,以杜兰的能力能做到,但结果恐怕不是杜兰想看到的。
人性如此,试探不得。
程叙言跑这一趟也是想告诉杜兰:他能解决银钱的问题,他不是说大话。他有这个能力。
后面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程叙言才离去。屋内一盏烛火摇曳,杜兰负手立在窗前仰望明月,月辉皎皎,比之日光柔和甚多,可杜兰心口闷得慌,清凉的夜风也难以疏解,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浊气。
程叙言有着远超同龄人的心性和稳重,看事情透彻。他初见这孩子,只觉得这孩子温和外表下是掩不住的冷漠,他对程叙言感官平平。但也确实被程叙言的毅力和对其父的孝心打动。
时日久了,杜兰才发现他看走眼了,那寒冰之下还掩着一簇篝火,烈而不灼。
杜大夫辗转难眠,程偃亦是。他想跟儿子聊聊,却听见身侧平缓的呼吸声。
良久,程偃抬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眸中盛着怜惜和愧疚:爹会努力活下去,以后再不叫你如此辛苦。
次日天微微亮,程叙言准时醒来,他轻手轻脚起身没想到还是惊醒程偃。
程叙言温声道:“天还未大亮,爹再睡会儿罢。”
“不了。”程偃麻利的穿衣洗漱,待程叙言坐上骡车时,他也一并跟着。
程叙言:“爹?”
程偃在车内坐好,温和笑道:“你今日正式入学,我这个当爹的总要送送你。”
“……爹要认认路,待你休沐时好提前去接你,路上买上刚出炉的点心,热腾腾的你正好吃。”
“回来的路上,爹也想听听你在书院的事,有没有受欺负……”
程偃的声音不疾不徐,似溪水潺潺流过,悦耳动人。
程叙言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直到骡车在石门外停下,程偃倾身抱住他,语气有些急切:“你在书院好好的,受委屈要说。爹会好好治病,爹会健健康康,叙言……”
程偃声音已然哽咽,红了眼眶。以程偃心性坚固,叫他如此失态亦是情绪大起大落。
下一刻,程偃手臂一紧,怀中传来闷声:“我省得。”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二字:“走了。”
程叙言下骡车,头也不回的进入书院。易知礼揉了揉眼睛,低垂着眼:“偃叔,我们回吧。”
程偃:“嗯。”
万里高空之上浅蓝色打底,白云飘飘,太阳正在徐徐攀升,一看又是好日头。
第82章 舍友
中山书院的教学模式类现代初高及大学的综合体。
整个书院的学子分有甲乙丙三级, 程叙言脑海里自动对标,甲对标大学,乙对标高中, 丙对标初中。而每一级又分三等, 以甲级举例,分为甲一, 甲二,甲三。
万夫子与程叙言初见时, 道的那句“中山书院不缺秀才”, 不是故意哄程叙言。
甲级中颇多举人,年岁皆在而立上下。
程叙言摸了摸腰牌,蓝色的木牌上刻着一个大大的【乙】,右下角标注【三】。他现在是中山书院乙级乙三学子。
不同于前日去面见山长时程叙言看到的林趣生意,中山书院学子们学习的地方宽广平坦, 有平坦大道,亦有石子小路,其中花树互相点缀,群鸟掠过其上, 一派和谐美景。
树木掩映间,一座又一座高楼拔地而起, 浮雕彩绘,既庄严又不失生动。它是教书育人的神圣之地,亦是呵护学子们成长的土壤。
而在高楼后, 丰茂碧绿的草场看不到头,那是中山书院的跑马场, 以铁丝网相隔的是演武场。君子六艺, 可不是只学书本。
61/144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