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放下
易全山提前收到传信, 特意在县城租了一座小院子,天天在县城外等着。
大年二十九那日的黄昏,暗色的天空笼罩大地,易全山看着官路的远方, 只有一缕黄沙随风而起。
他忍不住叹气:“还是没回来吗?”
少顷, 他失落的转身朝城门走去, 一名农户与他错身而过,咕哝道:“这时候还有骡车进城哪。”
易全山猛的回神,他视野里,马骡勤勤恳恳的拖车, 一只八哥在骡车上方盘旋。
易全山心嘭嘭跳, 是叙言吗?
知礼在信中提过叙言养了一只聪明的八哥,是他们吗,是吧!
易全山的身体快于脑子奔过去,边跑边喊:“叙言,叙言……”
易知礼立刻从车内探出头,看到男人的那一刻, 眼泪瞬间涌出来:“爹,爹!”
易全山激动喊:“叙言――”
易知礼同样激动喊:“爹――”
时明嘴角抽了抽,易大叔好奇怪, 不知道的还以为叙言哥才是您亲儿子。
骡车的行进速度不快,易知礼从车上跳下去, 一个助跑冲过去把他爹抱了个满怀:“爹,我好想你。”
“哈哈哈哈,爹也想你。”易全山拍拍儿子的背, 然后将人拎开, 眼巴巴的瞅着骡车。
程叙言下车向他走来, 温文尔雅:“全山叔,好久不见。”
易全山激动的脸都红了,把着程叙言的肩膀怎么也看不够,连声道:“俊了俊了,更俊了。”
他还想习惯性说句瘦了,然而对上程叙言明亮的眼睛,挺拔的身形,话梗在喉口。
易全山抱了抱他,又问:“偃兄弟呢。”
“这儿呢。”程偃一身蓝色长袄,乌发全束,少了一份风流文雅,却多了稳重古朴。
他仍未蓄胡,从前是他神智不清醒,所以陆氏和程叙言都未让他蓄胡,后来程偃病好,他自己选择不蓄胡。
程偃解释说,不蓄胡看着年轻,这样陌生人可能会认为他跟叙言是兄弟,而非父子。
程叙言:………
算了,他爹高兴就好。
明明易全山与程偃年纪相仿,眼下一对比,倒是把易全山衬的年长。
易全山惊讶的望着程偃:“偃兄弟,你……”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易知礼对他用力点头。
虽然之前易知礼传回来的家书有说过程偃大好了,可没亲眼见到程偃,易全山还是不太信。
如今眼见为实,易全山上前抱住程偃:“婶子肯定很高兴。”
数载未归家,如今冷不丁听易全山提起陆氏,程偃和程叙言都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那像是隔了很久很久,像屋子落了灰,画卷褪了色,程叙言短短的年岁里经历太多从而引起的心境变化。
而程偃是因为过去那般多年里他浑浑噩噩,如大梦一般踩在云端,现在重新回到家乡,听人提起至亲,程偃才有一种脚落地的实感。
好在易全山很快转移话题,他盯着车前的骡子,“怎的还买了两头骡。”
程偃笑着解释:“我们有四人,东西亦多,叫一头骡子恐累坏它。”况且速度也提不上,不利于赶路。
程叙言将易全山叫上车,一行人欢欢喜喜进城。
易全山道:“叙言,偃兄弟,我在县城里租了一座小院,你们就别去客栈了。”
“多谢你,全山叔。”程叙言由衷道,易家父子真的帮他们良多。
易全山摆摆手:“叙言,你又要跟我见外不是。”
叙言和偃兄弟把知礼教的好,他都还没道谢。怎的还要叙言跟他道谢了。
两刻钟后骡车进院,易全山立刻招呼次子去外面
买晚饭,他进厨房打热水,用托盘盛着:“偃兄弟,叙言,阿明你们坐,先喝点糖水吃点东西。”
时明浑身不自在,他跟在易知礼身后找活干。程偃顺势将易全山叫住,免得他忙活。
易全山说着村里的事,但村里这些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非要说的话……
易全山觑了一眼程叙言,外面天已经黑了,堂屋内点了两盏灯。烛火摇曳,映着程叙言文静的眉眼,竟然透出几分柔和。
程叙言抬眸,对上易全山的目光:“叔是想说程青锦他们吗?”
易全山点点头,他见程叙言神情平和,试探着讲下去:“程家几房都不消停,小辈们受不了,男丁借着外出找活的由头在外面不回家,丫头们嫁出去后年节才回来一次。长泰叔他们老两口这些年苍老许多,满头白发。”
其实不止程长泰,程家几房中除了四房好一些之外,另外三房也都被磋磨的很了。
那种磋磨,不是说程家几房这些年做了多少苦力,而是精神上的,他们执着于窝里斗。程长泰两口子顶多震慑一两日,之后几房的争斗该怎样还是怎样。
若说争着有价值也就罢了,偏偏今儿一根针,明儿一团线,后日一个鸡蛋,村里谁听了都无语。
程家的孙辈们还算争气,平时的节日也往家里买东西,送银钱,程家还有十几亩地,每房分了之后也能落个好几亩,何至于如此。
那哪是冲着东西去,分明是冲着找茬。
易全山絮絮叨叨讲了许多,随后又说起裴让。
灯火在寂静的屋里发出一声噼啪声,程叙言眼睫一颤。
“裴公子三年孝期满,本来是赶不上乡试,但是他中举的消息传回来,县里热闹了许久。那个时候我正好有事来县城,也听了一耳朵。后来我特意寻一位读书人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天子六十大寿开恩科。”
程叙言喝了一口水,冬日气温低,热水也冷得快,这会儿那口糖水凉得他一激灵。他道:“不知裴公子是何名次?”
“听说是极好的。”易全山挠了挠头:“县里的人都说裴公子运气好,有个当官的大伯指点。不像其他书生想求名师也不得。”
堂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易知仁这个时候提着食物回来了,他还买了一坛酒。
夜里的灯火更明亮,将一群人的影子照的老长老长。映着酒碗堆碰,映着欢声笑语。
晚上程叙言躺在床上,周边漆黑不见五指,他身体疲惫不已却睡不着。
“在想什么?”程偃的声音传来。
程叙言双手枕在脑后,盯着上空,被黑暗笼罩,他目光所及之处仍是漆黑。
“我小时候经常这样。”程叙言没头没脑一句把程偃说懵了。随后程偃才反应过来叙言可能在说没被过继前的事。
程偃其实很好奇,但他笼统知晓叙言幼时应是过得不好,那时他的病也未治好,所以程偃不敢问。
现在儿子主动说起,程偃静静听他说。
程叙言:“杨氏不喜欢我……”
程叙言说了许多,当程叙言讲到杨氏拿剪刀差点伤了他的手时,程偃呼吸都停住了,夜色里他的神情一瞬间极为阴沉,随后才慢慢缓过来。
“……我晚上睡不着,就这么面向墙壁侧身躺着。”所以这样的黑暗,对程叙言来说有种久违的熟悉,但他并不怀念。
耳侧忽然传来OO@@的声音,程叙言疑惑:“爹?”
程偃摸索着在他身侧躺下,父子二人共盖一床被子。
程叙言好笑又无奈:“您这是作甚啊?”
程偃一把搂住他,如同程叙言刚被过继到他名下那时,轻轻拍着儿子的背。
程叙言再也忍不住笑出声,他也不知
道为什么,但就是笑的停不下来。最后他半坐起身,抬手捂住脸。
程偃将他抱了个满怀,少顷怀里传来轻轻的声音,“到底是无缘分。”
程叙言曾经渴望得到母爱父爱,以至于他后来为此耿耿于怀。哪怕他从程偃的身上得到父爱,可母亲的位置仍是空缺。而陆氏占据程叙言女性长辈的一角,却也同样给予他重击。
但是……
程叙言庆幸他离开村子,离开渭阳县走了出去,最开始他只是想为程偃寻医治病,但这一路中经历的种种,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治愈他。
他见过群山之广袤,见过江流之凶猛,也曾幕天席地,亦有软枕暖被,有幸认识杜大夫祖孙,也被宋参将算计,却又在之后得到宋二郎君的推荐入中山书院念书。他失去过不少,但也得到过许多,与如今种种相比,过往阴影不值一提。
程叙言抬起头,拍拍他爹的肩膀:“我说与爹听,便是真的放下了。所以……”
程偃:“所以?”
程叙言:“爹可以回自己的床铺睡觉吗?”两名成年男子睡一起很挤。
程偃静默。
程叙言:“爹?”
随后程叙言感觉被子被人扯去,程偃幽幽道:“累死了,爹睡了。你自便。”
程叙言:..........
冬日的夜晚湿冷入骨,程叙言思索着,若他此刻去他爹的床铺,定然是冰冷无热气儿。他在挤一挤和寒冷之间犹豫,下一刻倒下睡觉。
次日,程叙言一行人同易全山回村,他多年未归,此番回来整个望泽村都热闹了。
第87章 表字仲惟
“叙言, 是叙言吗?”一名年长者拽着程叙言的手,努力的眯着眼睛瞅。
人老了,眼睛不好使。
程叙言任他打量, 轻轻应了一声。
老者叹道:“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
当年程叙言离村, 他们还以为这孩子只是去县里, 但易全山却没跟着去,于是村里人犯嘀咕, 后来他们才知道程叙言去外面闯了。
“求学。”程叙言简单提了两句。然后转移话题,询问村里人可好。
谈及自身, 这些人再顾不得问程叙言其他,开始喋喋不休讲述。
直到晚上时候程叙言才得个清净,时明在家里做晚饭,程叙言和程偃提着一方五花和一壶好酒去看望陆氏。
夜里的湿意已经初见征兆,程偃跪在泥地上, 用手将墓前的杂草清理。
“…儿这些年过得好,您且安息罢……”
程偃的声音温和, 语速不疾不徐, 像夜晚的一缕风,他絮絮叨叨说着琐碎事,难得这般话痨。
程叙言站在他身后静静听着, 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坦然面对。
末了,程叙言拱手作揖, 带着程偃离开。
余晖已经消失在天际,暮色将袭未袭, 有种灰蒙蒙的雾感, 令人顿生寒意。
父子俩默契的加快步伐, 推开院门时,时明正在杀鸡,可他动作不熟练弄的鸡血遍地。
时明尴尬的眨巴眨巴眼。
程叙言扶额,程偃笑着走过去帮忙。
堂屋里生了两个火盆,暖意十足。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摆满菜肴。
时明不好意思道:“一半的菜都是全山叔家给的。其他人也送了菜来。”时明顶多炒两个青菜。
时明和程偃给鸡拔毛,按理这鸡二十七就该杀,但那时程叙言他们还在路上。易全山倒是想拿自家的鸡过来,被程叙言婉拒了。
既然是年节,也该做点年节该做的事。
程偃和时明两人手脚慢,给人一种很吃力的感觉。程叙言把两人挥开,麻利的给鸡拔毛,火褪,那利落劲儿把时明迷的不行。
时明:“叙言哥,你还有不会的东西吗?”
程叙言转动鸡身,头也不抬:“有。”
时明:“你不会什么啊?”
程叙言:“很多。”
时明梗住,少顷咕哝道:“叙言哥,你太谦虚了。”
程叙言没跟他争,程叙言自认为他自己只是一介凡人,勉强会一二东西。
程叙言将鸡炖下,洗净手招呼程偃和时明吃年夜饭。
时明是个闹腾的,寂静的夜里因他添了不少热闹,饭后时明抢着洗碗。
夜渐深了,他们在堂屋烤火守岁,程偃往火堆边缘添了一把生花生,用余温焖熟。
厨房里的灶膛也亮堂堂,柴禾慢慢煨着鸡,整个屋子弥漫浓郁肉香。
时明添了一把火跑回堂屋,依偎在程叙言身边,他琥珀色的眼中映出明亮的火焰:“叙言哥,我觉得好幸福啊。”
虽然往年在中州也跟叙言哥一起过年,但是时明总觉得不够。如今他被带着回叙言哥老家,住着乡下的屋子一起守岁,时明有种莫名的踏实感。
他真的被程叙言接纳了。
程偃笑睨时明一眼,往他怀里丢了一颗刚烤好的花生,那股热意激的时明顿时蹦起来,怀里的花生落地时明又捡起来:“偃叔欺负人。”
程偃歪头看他,一脸纯良:“我没有啊。”
程叙言:………
程叙言想起以前他爹神智浑噩时的小闹剧,被抓包后也这样装无辜。
果然不论变成何种样子,有些东西变不了。
而堂屋
里再加上一个豆豆,程叙言预料中的清幽寂静消失无踪。他还得留意八哥在他们身边盘旋,免得八哥被火舌舔舐。
程偃见他一脸无奈的模样,忍俊不禁:“现在这般你且如此,若以后你成亲生子,孩子闹腾你可如何?”
程叙言双目无神盯他:“还未过子时,我仍算及冠。”程叙言言下之意道他年岁不大,成亲生子且早着。
程偃低头笑了笑,他用棍子拨弄火堆,木柴架空火势顿时迅猛。暗橙色的火光将程偃的面庞映的柔和。
“叫仲惟如何。”程偃道:“仲月之仲,思想思意之惟。”
程叙言抬眸看他,父子俩四目相对,少顷程叙言应声:“嗯。”
程叙言的名字,叙言二字有讲述言行之意,亦有言语之意。前者重行为,后者重口述。
而程偃为其取字仲惟,仲有第二之意,暗合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光芒太盛会被折断锋刃,徐徐图之才是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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