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偃为儿子倒了一杯热水, 灯光下他面容柔和:“在等你。”
程叙言自顾自在程偃对面坐下:“阿明回了罢。”
“嗯。”程偃笑道:“他已经睡下了。”
堂屋门半掩着,屋内的灯光慢慢延伸出去,直至完全溺于黑夜中。
程叙言摩挲着杯身, 鸦羽似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显得晦暗:“爹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你……”暗橙色的火焰在空中跳跃,映在程偃的眸中,很快又被掩去:“你怎么突然急着要走了。”
程偃原本以为他是一个处变不惊的人。可但凡人总有弱处。
程偃对功名利禄不在心,过往的仇怨也能理智看待,可他发现当有人想从他身边抢走叙言, 意图剥夺他们父子之名时, 他罕见的生起愤怒和慌乱。
杨氏曾经厌恶憎恨小儿子的理由可笑, 如今想把人认回去更是荒唐。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可是……
程偃掩饰性的端起茶杯, 喝了一口水, 然而温水早已冰凉, 那股凉意顺着喉咙滑至心底, 迫的他忍不住咳嗽。
程叙言无声叹息, 将手边的热水推过去:“这是热的, 喝这杯。”
程偃温声道:“没关系, 我……”
“喝这杯。”程叙言再次强调。
火焰在空中发出爆裂声,轻微摇晃,带动相对而坐的父子二人的影子也在墙上,地上微微颤动,亦如程偃此时心境。
程偃最后还是拿过儿子的杯子,重新喝了一口水,不冷不烫刚刚好。
程偃刚放下杯子,就听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不太好处理。所以想走了。”
程偃猛的抬头,程叙言微拧着眉,有些苦恼:“虽说当年正式过继,有族老见证,但是杨氏到底……”程叙言不想将杨氏摆上母亲的位置。
他承认杨氏生他时受了罪,所以从小他就十分安分,从不曾夜里惊扰杨氏,婴儿的身体耐不住饿,可他还是忍下来。后来他再大些便主动做家务,杨氏找他茬他忍了,他几乎没跟杨氏顶过嘴,还要他如何。
就算最后他被过继出去,陆氏亦是拿三亩水田交换。至于杨氏砍伤二房郑氏,程叙言出面摆平虽目的不纯,但的确因他之故保全杨氏。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程叙言对得起杨氏,问心无愧。
“爹也知道儿子一心走仕途。”程叙言诚恳道:“读书人的笔似刀,刀刀见血。”
所以程叙言远着杨氏方为上上策,再者他很是腻烦杨氏的痛哭后悔。
思及此,程叙言的眉宇间添了一丝不明显的不耐。
程偃把着水杯,水面晃起一圈圈涟漪,映出他模糊的面容。
少顷,屋内传来男子醇厚的声音:“如此……早些睡罢。”
次日天未亮,一辆骡车行过乡间小路远去。
杨氏在厨房里忙活,烙着鸡蛋饼,又熬了一锅浓浓的稠粥,皆是大米没放一点粗粮。
其他人被厨房食物的香味勾醒,程青锦等兄弟都有自己的孩子,小孩儿们耐不住馋奔向厨房。
“奶奶你在烙饼吗?”程青锦的儿子咬着手指眼巴巴问。
小孩儿最馋嘴,望着灶台上金黄色的鸡蛋饼口水直流,杨氏看他一眼,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子,杨氏拿了一张鸡蛋饼给他,小孩儿立刻跟其他兄弟姐妹分着吃了,又渴望的望着杨氏。
其他孩子也望向杨氏,程青业的大儿子讨好道:“三奶奶,能再给一张饼子吗,好香喔。”
杨氏刚想啐他一句,但要骂人的那一刻,眼前小孩儿的身形跟杨氏记忆里的小青言身形重合,她心蓦地软了,这次她咬咬牙拿了三张饼子给小孩儿:“你们出去分着吃,不要打扰我。”
小孩儿们连声应:“谢谢奶奶/三奶奶。”
一群小孩儿呼啦啦涌出厨房。程青业看到自己儿子手里拿的鸡蛋饼,差点以为自己没睡醒。
他三婶婶有这么大方?他以为青锦的孩子能得到吃的就不错了。
大房二房四房的人也有些懵,他们觉得从来没懂过杨氏,以前不懂,现在仍是不懂。
程三走进厨房,杨氏把鸡蛋饼装进竹篮里,又用陶罐装上热腾腾的稠粥,还不忘用小碗装上自家泡萝卜。
不见光的罐子泡萝卜最是开胃。
“对了,还有水煮蛋。”杨氏用布巾把水煮蛋上面的水擦干,妥善放进竹篮。最后再小心盖上一张崭新布巾。
青言是读书人,定然讲究些。
程三看着杨氏一系列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发毛。他哑声问:“你这是干什么?”
“做早饭。”杨氏头也不抬。
程三额头滚落一颗汗珠,“你……给谁做?”
杨氏白他一眼:“当然是给青言,你不疼儿子我疼。”
程三心里咯噔一声,他上前拽住杨氏的胳膊:“你发什么疯,没有青言,早就没有青言,现在只有程解元。”
程三几乎是从心底深处吼出这段话,既是说给杨氏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他认命了,他认了。他跟那孩子没有父子缘分。
程三的吼声传遍整个院子。
院子里的小孩子都被吓到了,纷纷跑回自己的爹娘身边。
程抱容鼻子一酸,眼泪啪嗒砸下来。
程青锦紧咬着牙,好一会儿才把心里涌起蹿动的情绪压下去。
“爹……”小孩儿紧紧抱住他的腿,小孩儿最是白纸一张,也最是易着色。
程青锦立刻把儿子抱起来,动作格外温柔:“没事没事,大哥……爹在。”
然而下一刻,杨氏歇斯底里的尖叫几欲掀翻屋顶。
“你说谎,你在骗我,你又骗我。”杨氏挎着篮子冲出厨房,程三跟出来:“青锦,快拦住你娘。”
杨氏已经打开院门跑出去了。程青锦抱着孩子跟上去,沉声唤:“等一下,娘,娘――”
杨氏满心喜悦,日光从东边出现洒向大地,那日光是灿金渐变朱红色,充满希望和生机映着杨氏灿烂的笑脸。
“青言,青言……”杨氏从未觉得身体这般轻快,两侧的碎发飞扬在空中映着日光,苍透的死白变成银辉。她好像一下子年轻十岁。
她做鸡蛋饼的手艺还熟练,应是好味道。青言或许…或许会喜欢。
马上要赶到程偃的家,杨氏倏地停下来,她捋了捋两侧的头发,然后忍着激动向前去。然而在看到院门上的铁锁时愣住了。
杨氏茫然的站在那里,像个不知事的孩子。
程青锦等人此时也赶上来,他把孩子交给妹妹,然后他上前拉住亲娘的手:“娘,我们回家吧。”
杨氏皱着眉,看一眼大儿子又看向门上的铁锁,声音轻飘飘的没个实处:“青锦,那门上是不是有一把锁。”
程青锦心头苦涩,“是。”
程三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杨氏低下头,程青锦和程三以为杨氏死心了,谁知道杨氏忽然奔过去,用力拍着门:“青言,青言开门,开门好不好,我是娘啊……”
杨氏闹个不休,程青锦只好指着地上的骡车印告诉她:“你看清楚,程解元他们已经走了。”
“我不信,我不信。”杨氏转身冲向村头,她跑的太急没注意脚下,一脚踢上小土坑摔了个结实。
杨氏手中的竹篮同时脱手,陶罐落地摔了闷响,四分五裂。
“啊!!!”杨氏尖叫着冲向食物,“我熬的粥,我给青言熬的粥……”她拼命用手拢起地上的白粥,却又再度漏出。
“我的粥,我的粥……我的青言啊啊………”她抖着手,捧拢的双手里聚着白粥和泥沙,早已浑浊不堪。再多的眼泪也不能将泥沙洗净,还以稠粥白净。
程青锦红了眼,他蹲下来抱住杨氏,哽咽道:“我们回家吧,娘,我们回家吧,我求你了。”
杨氏捧着手里的粥给儿子看,怯懦道:“青言是不是嫌娘手艺不好啊,娘可以练,可以练嘛……”她低声碎碎念。
程青锦死咬着牙把她抱起来,“好,我们回家练。”他轻声道:“我和抱容也是娘的孩子,娘不要太偏心。”
杨氏破涕为笑:“你这么大了还吃你弟弟的醋。放心吧,娘最疼你们了。”
程抱容抱着侄子,轻轻拍着侄子的背:“不怕不怕,姑姑在。”
小孩儿含着两包小眼泪不敢吭声。
程抱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村头的方向,她还是这么没用,从前是,现在是。
黄昏时候,程叙言一行人到达渭阳县。在客栈歇息一晚,次日程叙言提礼去县衙拜访县令,隐晦透露去向,县令一方面觉得程叙言有些冒进,一方面又觉得趁热打铁是好事,最后县令还是鼓励程叙言一番。
程叙言离开县衙,又提礼去县里相熟的人家走一趟,没的有事才想起旁人,无事就不理会,没有那般处事的。
最后程叙言还走了一趟石家的胭脂铺,石父对于程叙言还能想起他受宠若惊,毕竟今时今日,程叙言已经是举人。
申时一刻,骡车离开渭阳县奔向长源府。
许大夫,朱家兄弟,程叙言在府城的故人,因为有故人,长源府于程叙言而言也成为一个熟悉的地方。
第94章 十五皇子
程叙言在府城拜访过故人之后, 并未转水路逆上京城。而是走陆路。
乡试在八月上旬举行,连考九日,之后程叙言等待放榜又是大半月功夫,时间至九月份。
之后程叙言参加鹿鸣宴, 回村一系列事, 前前后后又是一月过去。
如今适逢十月, 春闱在翻年的二月举行, 他们有四个月时间, 时间尚算宽裕。是以程叙言想看看沿途风景, 人文。
两匹骡子拉车在官道上晃晃悠悠行过,四下的草木现出颓势,只有路边灌木丛里的野菊花开的灿烂。
豆豆在骡车周围盘旋, 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程青南有些担心:“叙言哥,豆豆又飞不见了。”
程叙言温声道:“无妨,它自己会回来。”
他们虽走的官道,可到底比不得现代的沥青路,骡车的晃感较为明显。
程叙言在车内铺上两层被褥,还好已过盛夏, 车帘撩起的时候, 骡车内并不觉太热。
程叙言撤去小茶几, 平躺在车内, 那浅浅的摇晃感仿若婴儿被哄睡, 程叙言不知不觉睡过去。
时明不经意回头, 看到这一幕刚要开口被程偃制止。程偃对他挥挥手, 时明立刻坐正身子。
但过一会儿时明又偷偷往后看, 见到程叙言的睡颜, 时明眼睛都瞪大了。
自他跟着叙言哥来, 从未见过叙言哥这般松…放松过。
时明文采有限,不能准确表达。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叙言哥是春天的一株秀木,枝叶在阳光下静静舒展,春风拂过的时候,叶子悠悠晃动发出悦耳的沙沙声,有种说不出的闲适。
又像盛夏山涧,平时少人烟,旁人自然不得知溪水甘甜清凉。可山涧存在着,不焦不躁,从容而宁静。
时明只是看着这样的程叙言,他好像也被安抚一般。
晌午时候日头大,程叙言的额头浸出细汗,他无意识拧着眉似要醒来,下一刻凉风拂面,他又舒展眉头重返梦乡。
程偃扇着折扇,暗道扇风及时。
骡车在树下停留,时明和程青南轻手轻脚生火做饭,他们小心极了,却忘记队伍里还有一只任性的八哥。
“饿啦饿啦,豆豆饿啦――”尖锐的粗嘎声传来,骡车内安睡的程叙言立刻睁开眼,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眼中一片清明。
程偃头疼,待八哥飞进车内程偃没忍住用折扇轻拍它的翅膀。
八哥歪着脑袋看他,小小的一点眼珠透出人性化的疑惑。
程偃对他道:“你吵到叙言了。”
八哥眨一下眼,然后飞进程叙言怀里:“你吵到豆豆啦。”
程偃:………
程叙言拨弄豆豆的爪子,“我怎么吵到你。”
八哥跳到被褥上,张开翅膀叫了几声,又开口:“豆豆饿啦。”
“叙言饿死豆豆啦……”
程叙言从骡车内下去,八哥拍拍翅膀落在他肩上:“给豆豆吃的。”
程叙言:“吃什么?”
八哥:“豆豆吃瓜子。”
程叙言把程青南叫来,将八哥塞程青南怀里:“你给豆豆喂葵花子仁。”
程叙言向林中去,程青南一时没反应过来,八哥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拍拍翅膀跟在程叙言身后,程偃想阻止已经晚了。
幸好程叙言刚解下腰带便听见身后异响,一回头不是豆豆又是哪只蠢鸟。
程偃忍着笑将八哥抱走,程叙言这才得以安心放水。
虽然豆豆偶尔聒噪,但这一路有它和时明两个活宝确实热闹许多。虽然时明和豆豆一人一鸟吵架也挺怪的。
期间程叙言教几□□脚功夫,程偃到底有底子在,虽然中间间隔近二十载,但一步一步认真捡起来,速度还是不慢的。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天上下着绵绵细雨,此时骡车还在路上。
时明忍不住担心:“叙言哥,我们要不要抓紧时间赶路。我怕有雷。”
“不会。”程叙言斩钉截铁:“不会有雷。”
之前程叙言带着程偃和易知礼千里迢迢去寻杜兰时,他学会看天气,根据植被丰茂与否判断地形。
这种程度的雨不会有雷,而且顶多两个时辰结束。这是书本理论和过往经验得到的结果。
在程叙言的示意下,时明和程青南摊开油毡布,还取下车底的两根碗口粗木放置骡车前室下,这样一来,整个骡车的重量被粗木分担十之七.八,两头骡子也能得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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