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与小姨天天在一起。”
那是金凌第一次看到蓝熹微掉眼泪。
他不知道他说错了什么,只知道他说完,清泪溢出的刹那,蓝忘机满眼的心疼与愠怒随之而来。
“你说了什么?”
不怒自威的含光君,生起气来质问他的样子,委实把他吓得不轻。
还是蓝熹微挡在了他身前,清越女声倏地就沧桑了许多。
“忘机,与旁人无尤,是我自己的原因。”
金凌听着背对他的蓝熹微说完这句话,跟着蓝忘机回了晓室,他又隔了好长一段日子没见过蓝熹微。
而后每次见蓝忘机,他都有些怕他。
他甚至觉得,蓝忘机比他、比他那个嘴硬心软的舅舅还要喜欢蓝熹微,所以彼时的蓝忘机,控制不了怒意,也掩不住爱意。
“忘机哪次罚错你了?又有哪次真的罚你了?”
金凌不自在地垂眸,心里暗忖:我是金氏之人,被含光君以蓝氏家规罚完了,舅舅还嫌我丢人也罚我,而且含光君也只有你在之时,没真的罚我罢了。
发现少年恹恹地低了头,蓝熹微心中一软,温声道:“阿凌,江澄带你去哪儿夜猎?小姨这回也去,好不好?”
此话一出,金凌立即抬首望来,喜道:“当真?”
蓝熹微点头:“当真。”
“好!舅舅这回让我去大梵山抓食魂煞和食魂兽。”
怔瞬地眨了眨眼,笑意蓦地滞住,蓝熹微颦眉问道:“在哪?”
“大梵山。”
“她不会去。”
一前一后响起的两道声音。
金凌僵硬地回头。
“夜归者不过卯时不得入内,触犯蓝氏家规。”来人身镀皎洁清光,俊雅非常的脸庞上飞起了千年霜雪。
“这个月第三次了,金小公子。”
“含...含光君,我...我这回是真找小姨有事......”金凌话没说完,便被冷声打断——
“她不去。”蓝忘机提步一走近,金凌本能地从木凳上弹起来,急急向后退了一大步,“嘭”地撞上了檀木制成的桌案,茶水倾杯洒出。
“阿凌!”
见状,蓝熹微回神,跟着起身将他拉了过来,语气担忧:“磕着哪里了?疼不疼?”
“我没事,小姨。”金凌欲哭无泪,看着她身后站着的蓝忘机,头都快摇成拨浪鼓了。
下回来云深不知处,他一定要认真看黄历。
想起他们适才谈及的话茬,蓝熹微确认他没磕着后,柔声开口:“这么晚了,回哪儿都不安全,我去给你收拾房间。”
听了这话,金凌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忙道:“不用不用,我去找思追!”说罢,竟是不愿多停留一会儿,转身便跑出了晓室。
四周瞬间陷入了寂静。
蓝忘机凝望着站在原地未动的人,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上前轻握住皓腕,稍稍用力,将人旋了个身。
阵阵暖意沿着广袖传来,慢慢蒸发掉了浸湿袖口的大片水渍。
“只顾他,便不顾自己了吗?”
半晌,蓝熹微嘴角弯了弯,不答反问:“不过是换件衣裳的事,费什么灵力啊?”
蓝忘机没说话,耐着性子帮她烘热了衣袖,又敛眉倒了杯热茶递给她,顺着她的话说道:“早春夜凉。”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再提金凌,也没再提金凌说的那件“正事”,零零散散聊了几句,蓝忘机见她眉间有了倦意,正欲离开。
“忘机。”
看着窗边稀碎的月光,蓝熹微眸中笑意一点一点地淡去。
“十六年了。”她款步行至窗前,亲手关窗阻断了照进屋内的光亮,语气平静,“我什么也不期待了。”
......
“莫玄羽。”
“莫玄羽...莫玄羽。”
不知有多少年没听到人说话了,魏无羡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
莫玄羽,是谁?
那飘忽声音的主人像是听到了这个问题,幽幽答道:“莫玄羽就是你啊,我千辛万苦地把你救活,从今以后,你就是莫玄羽了。”
“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想给你下舍身咒,但是,他们欺人太甚,替我杀了他们,替我杀了他们!”
“魏无羡,帮我报仇!”
歇斯底里地喊出这句话后,魏无羡耳畔再无任何声响,长眸渐渐清明,视线中浮现出一个银色面具。
他这刚捡起面具端详,木门忽然大打开来,熠熠白光晃得他有些晕,然而不等他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就被人踹了一脚。
“滚!”
对准胸口踹的这一脚力度不小,魏无羡直接在地上滚了半圈,几欲吐血。
敢踹本老祖?胆子真不小啊。
“你还敢去告状?你以为我真的怕你去告状?也不想想,你住的是谁家的地,吃的谁家的米,花的谁家的钱?”
劈头盖脸的响亮骂声在屋里嗡嗡回荡。
“拿你几样东西怎么了?”莫子渊抬脚毫不客气地又踢了脚魏无羡,恶狠狠地道,“本该就是我的。”
好家伙。
不仅踹了本老祖,还连着踹了两脚。
“就这么几张破纸,还藏得跟宝贝一样?”
莫子渊将下人搜出来的符纸摔在魏无羡脸上,不屑地嘲讽:“去过几年兰陵金氏了不起?人家照样不认你这个私生子,还不是像狗一样被人赶回来?”
“作为你表哥,我好心奉劝你几句,不要学你那死鬼母亲那样,做那白日梦,贱人就是贱人,攀不上兰陵金氏那只凤凰。”
若不是有下人来禀报,魏无羡丝毫不怀疑他会继续骂下去。
“少爷,除祟的仙师们已经到正堂了,夫人叫您过去。”
“好。”
浩浩荡荡一行人这才走了。
缓了好一会儿,魏无羡撑起身子坐直,摩挲着手中的面具,喃喃道:“莫玄羽...舍身咒......”
他堂堂夷陵老祖,是被人点名要求报仇了吗?
第100章 莫家庄 那么多人巴不得你死,她在最后……
水缸里倒映出的脸很熟悉,俊美之中带着些许苍白,是多年前云梦江氏神采飞扬的大师兄,也是多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夷陵老祖。
这确实是他。
魏无羡捧了几掬水,心烦意乱地洗了通脸,叹息开口:“莫玄羽啊莫玄羽,我这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救我?还用舍身咒?你这是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啊?”
看向胳膊上的伤,他嘲弄地弯了弯唇角。
也是。
夷陵老祖,忘恩负义、丧心病狂,多适合替别人报仇啊?
魏无羡清楚这四道伤疤意味着什么。
一道疤一条命,如果莫玄羽的仇人不死,这些伤疤就永远不会愈合。
“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越想这事脑子越乱,魏无羡认命地摆摆手,一转身,便迎面撞上一个陌生人。
“莫疯子,谁让你出来了?赶紧给我滚回去。”来者多半是这莫家的下人,趾高气昂地指着他,态度十分不善。
魏无羡想了想,犹豫着问道:“我...我是莫玄羽?”
“你不是莫玄羽你是谁啊?”下人白他一眼,“我告诉你,别做那白日梦了,你就算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
“今天怎么没戴你那破面具啊?”
霎时明白了什么,魏无羡松了口气:“我一直戴着面具啊。”
下人没直接回答他,反而是话锋一转,道:“欸,疯子,趁你今天清醒,你倒跟我说说,兰陵金氏到底把你怎么了?去了什么金麟台,回来怎么变成这样?不是涂粉就是戴面具,怎么,见不得人了?”
此话一出,分明是自己的容貌,但仍被他们当作莫玄羽的缘由,就能完全说得通了。
长眸眨了眨,魏无羡没再与他继续聊下去的念头,笑着往外走去。
“欸?你去哪儿?”下人连着叫了他几声都没得到回应,顿时脸色一变,拎起水盆里的擀衣棒就朝魏无羡打去。
毫无防备的挨了几棍子,魏无羡掐准他挥棒的间隙,旋身打了个响指:“定。”
目光所及之处,是被他定住的下人,以及...一包花生。
眼前忽地亮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拿到手尝了尝,魏无羡不满意地蹙了蹙眉:“花生都没有十六年前好吃了。”
说是这么说,可他还是一边砸吧嘴吃着,一边在这莫家瞎逛。
刚刚迈过一处月洞门,就听见前方的声音:“最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作恶,已经死了好多人了,夫人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这边请。”
中庭的长廊走来一众人,带路的是莫家的一个下人,跟在他身后几名白衣飘然的少年,自成一派的雅致气度拢于周身,衣袍上绣着的纹饰,煞是好看。
只一眼,魏无羡便知道这几名少年师出何家。
姑苏蓝氏。
而且瞧他们额上佩着的卷云纹白抹额,应当还是有蓝家血统的亲眷子弟。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很多画面。
他曾见过有人将这素净至极的颜色,穿出了风华绝代的绝艳姿容。
也曾见过被血染红的月白衣袍。
那人趴在悬崖石块上哭泣、摇头,吹笛舞剑的葇荑,被削铁如泥的利刃划出伤口,鲜红的血滴在他脸上。
纵使在这之前,那人背脊还受了一道很深的刀伤,雪白中衣隐隐也有血色浸开。
可那人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就是死死地拽着他,不肯松手。
再度见到这抹卷云纹饰,一种撕咬在心口上发散的酥麻胀痛感,穿过了无数个日夜星辰,来到了他的面前,毫不留情地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盔甲。
那么多人巴不得你死,她在最后一刻,却拼了命地想要你活下来。
十六年,他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做一场梦的时间,转瞬即逝,但对她来说呢?
对蓝熹微来说呢?
仅仅只是想到这个问题,魏无羡的心脏就疼得不能自已。
他自认做事不算周全妥当,总归倒也还是问心无愧。
唯一对不起的人,辜负了的人。
是蓝熹微。
魏无羡嘴角紧绷着,看着那些少年离他越来越远,眼睫倏地就湿润起来。
耳畔猝不及防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去吧,魏无羡。”
哪怕是从蓝氏弟子的口中听到她的消息,也好,不是吗?
......
慢慢悠悠赶到莫家庄后,蓝熹微本想着先给蓝忘机发个信,谁知她将将挨近莫家庄,便听见里头有阵阵喧哗,混着哀嚎与惊叫声,吵得她头有些晕。
蓝熹微睨了眼紧闭的大门,估摸着敲门引人来开门的可能性不大,旋即飞身越过了围墙,落到了院中央。
整个院子灯火通明,正厅没栓门,乌泱泱的一堆人都聚集在此,有的女子还未来得及梳发,个个都是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莫家庄就是简单的邪祟作恶吗?
蓝熹微不解,下意识地去寻蓝思追。
环顾一圈,终是在靠外的圆桌前,找到了熟悉的身影,款步绕过人群朝他走去,好在这些人都还没回过神,竟无一人注意到她的动作。
“渊儿,我的渊儿!”
悲痛欲绝的呐喊声传入耳内,蓝熹微脚步不自觉地一顿,循声望去,发现就是蓝思追面前的一位妇人发出来的。
听上去确实很是伤心。
蓝熹微甫一想着怎么安慰她,便听她陡然换了种语气,厉声指责道:“你到底对我儿做了什么?”
“放心,他只是昏过去了。”蓝思追仿佛还没意识到这妇人的刁难之意,下一秒,妇人怒骂道——
“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修什么仙,除什么邪?连个孩子都护不好!”
一旁知晓了事情来龙去脉的魏无羡听到这儿,剑眉紧了紧,正要反讽莫夫人,身后有人抢先出了声。
“敢问这位夫人啊,我姑苏蓝氏,是欠您什么了?”
蓝熹微站在原地,气定神闲地说完这句话,视线越过蓝思追,继而道:“景仪啊景仪,你平时在我面前,可没这么安静。”
在场之人像被施了魔咒似的,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个大美人。
“归月仙子”这个名号,远比本人要更为人知些。
这么多年,有幸一睹归月仙子芳容的人,皆是赞不绝口,褪去青涩稚嫩的容貌,就像似一块璞玉,历经了岁月的雕琢沉淀,美得愈发不可方物。
但是她给人的感觉,早已不再如当年那样温和。
原先世人都以为她的性子,是介于蓝曦臣与蓝忘机的中间,不冷不热,相处最是舒适,而如今,她有时露面会比蓝忘机还冷,会比蓝曦臣还淡然。
红尘中,好像没有什么能让她动容的存在。
“归...归月仙子。”率先反应过来的蓝景仪慌慌张张行了个礼,其余蓝氏弟子才堪堪回神,跟着行礼。
紧跟其后的,是丝毫不逊于方才的纷扰鼓噪。
“这就是蓝氏的归月仙子啊?”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真仙子!”
“天呐,这也太美了吧。”
当费尽心思想打听一二的人,真的出现在身侧时,潮水般汹涌不倦的情绪一点一点填满了心间。
深陷沼泽的困兽,又要怎么从泥泞不堪的过去中挣脱开来?
近乡情更怯。
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出来太急没带面具,怕她认出自己,又怕隔了十六年,她早已忘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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