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拢眉听完,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浅眸中的复杂情绪看得蓝熹微移不开眼。
她很小就知道,蓝忘机的眼睛是很好看的,大多时候像剔透的琉璃,高贵但平静似水,少数时候,里头的瑰丽溢彩,便会随着藏不住的情绪显现出来,勾得人心颤。
“是一品灵器的剑灵,剑灵沾了阴虎符的怨念,附在了莫子渊他们身上……”
话没说完,东南纵错山峦中突然飞出一群鸟禽,仿佛是碰见了什么悚然可怖的东西,嘶吼悠长凄厉。
三人中蓝熹微最先反应过来,放了茶杯起身就走。
鸟禽受惊吓飞的方向。
是金凌独自夜猎所在之处。
……
看着距离自己不到两丈距离的食魂天女,金凌艰难地喘着粗气,心如擂鼓。
他已被这尊石像狠狠拍了一掌,明显不是她的对手,现下她再靠近,那不得一掌了结他。
耳边仍是莫家庄那疯子吹奏的笛音,尖锐如鸣箭划破天际。
劲风中混着石块的潮湿味道袭来,金凌眼睛一闭,举着长弓挡在了身前。
死在这,他怕是真的会被江澄打断腿,也是真的会惹蓝熹微生大气吧。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
视觉的短暂失去,其余感觉便会格外敏锐。
他听到什么东西“砰”的碎裂了,听到莫玄羽停了笛音,还听到旁边修士在倒吸凉气,紧跟着接二连三的议论声。
“这是什么鬼东西啊?”
“是鬼将军!是鬼将军温宁!”
“温宁不是在十六年前,就跟着夷陵老祖挫骨扬灰了吗?”
“夷陵老祖”这四个字一出,金凌直接睁开了眼。
站在他跟前的人,浑身缠绕着粗重的铁链,凌乱披散着的头发随风飘动,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但眼瞳漆黑一片死气沉沉,不免看上去很是呆滞。
撑地站起,金凌呆呆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记得,很多人都说,鬼将军温宁与夷陵老祖魏无羡,是害死他父母的凶手。
唯一一个没有这么说的是蓝熹微,她和他说过,永远不要听别人说,要学会纵览全局再做判断,是非对错在于己,而非他人。
是以这些年凭借这句话,他感知到的情感中,恨意占了很少的一部分。
“舞天女消失了?”
“这是假的?”
在场修士弟子的经验饶是不比仙门前辈,但也能辨别出,这哪里是什么舞天女,压根是幻象,而那些几分钟前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的剑锋,此刻直指正中央的温宁。
“围住他!”
“各位,千万拦着他别让他跑了,这可是温宁!”
就食魂兽这等精怪而言,成千上万只食魂兽也决计比不上擒住一个鬼将军温宁要来得划算,百家扬名的机会生生摆在这,有一人煽动,动心的人自是越来越多。
“你们怕什么?别怕!夷陵老祖又不在这儿,有什么好怕的!”
“他的主子都已经被碎尸万段了,上!”
助威呐喊震耳欲聋,刀光剑影粼粼如银。
可惜温宁到底是温宁,即使夷陵老祖不在这儿,也不是随意能由人擒住的。
其余人攻势愈猛,他的反击与凶狠,就愈发蛮横霸道,眨眼时间,他便掐住了一位蓝氏弟子的脖颈,将其拎到了半空中。
见状,魏无羡暗忖不妙。
适才他为了救金凌,笛音催的太猛,让温宁发了凶性,必须压制,稳稳心绪。
敛了敛心神,他连忙把临时赶制的竹笛递至唇畔,柔和似江南烟雨般的旋律,一扫起初的焦躁,徐徐奏响。
舒缓的调子将将吹了一段,温宁的动作便停了下来,他松手将那名蓝氏弟子摔在地上,慢慢旋身,看了魏无羡半晌,终是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情况变好,魏无羡边吹边退,心里好不容易移开的石块,下一秒,随着粗制竹笛蓦地开裂,再度压回了心尖。
望着手中已然有了裂痕的竹笛,魏无羡气得眉心直跳。
“这什么鬼竹子……”嘟囔抱怨的话还没说全,一道笛声接上了他没吹完的调子。
这道笛声比他还要熟悉这段曲调,转音起伏处,与在当年玄武洞听到的哼唱一模一样。
魏无羡彻底僵在了原地。
站在他身后吹笛的。
竟是她。
忽然无法呼吸,空气中涌动的都是一抹似有若无的淡雅幽香。
最后一个音吹完之际,他听到一声轻唤。
“阿凌,过来。”
魏无羡瞪大了眼,浑身卸了力气,竹笛霎时坠地。
清越女声温柔平静,却听得他眼中陡然有了泪。
“小姨!”
金凌丝毫未觉,见到了不远处的月白倩影,心头一震,没多想就提步冲了过去,牢牢地圈住广袖。
蓝熹微低头,目光掠过他身上,像是在察看他有没有受伤,可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再开口。
看着一言不发的蓝熹微,金凌蓦地愣住。
不为别的,实在是那双渐渐变红的星眸使他慌了神。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失态的蓝熹微。
朱唇紧抿着,盈盈秋瞳里白雾氤氲弥漫,偏生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与第一次是有很大区别的。
这一回的蓝熹微,眼眸中有一份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在肆意生长。
灵动。
“小姨,您……”
“阿凌!”
又一声“阿凌”,这次来人可不是他温柔的小姨。
金凌回头,虚虚喊了句“舅舅”,抓着蓝熹微袖子的手正要收紧,突然闻到一阵清冷兰香,随后锦缎衣料滑出掌心。
“怎么了?”蓝忘机揽住身子隐隐发颤的人,没错过如画眉眼间浮现的异样情愫,好像是在遥遥无期的枯寂大道上,终得以窥见彼岸的光。
哽着喉咙摇了摇头,蓝熹微翕了翕唇,唇齿忽地尝到了一滴苦涩的液体,想说的话当即堵在心口,闷痛顿生。
在这一瞬,最近发生的所有事,重新拼接了起来。
莫家庄蓝思追说:“在您来之前,我在这听到了有人吹了您吹过的姑苏小调。”
长街拐角跟了她一路,又不作声的人。
大梵山树干后的火红发带。
以笛音来驭温宁的黑色身影。
这哪是莫玄羽。
老天也太喜欢作弄她了,或者说,是她眼前这个人太喜欢作弄她了。
他给她机会,让她误以为一份感情是可以善终圆满的,可当她深信不疑之后,他又亲手毁掉了她的一颗真心。
不夜天那一战,他当着她的面跳下了万丈深渊,完全破灭了她余生所有的期待。
再然后,她在煎熬难过的岁月里沉浮了整整十六年。
忘不掉一个已无生还可能的人,是一件无望而颓靡的事情。
每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她从梦魇中乍然惊醒时,都在质问自己,如果他不来金麟台参加满月宴,就在乱葬岗和温情过日子,她再怎么痛,也不过是爱而不得。
如果她也反对他来。
如果金子轩没有救她。
如果那天她护住了江厌离。
如果。
如果他还活着。
那该有多好。
这么多日日夜夜,是万念俱灰的痛。
可现如今,让她悲痛欲绝之人,活生生地站在离她三丈的地方。
晴空万里的白日之下,除去那首姑苏小调,单看背影,她也能认的出来。
是他。
蓝熹微盯着那人颀长英挺的身影,沉沉吐出一口气:“我没事。”
这样子看上去就不像没事的。
蓝忘机冷眼看向一直背对着他们的黑衣男子,顿时怔住。
熟悉又陌生的身形,一如十六年前那般呈锐不可当之势袭来,打破了一切的平衡。
当年的蓝熹微遇上魏无羡,不掩藏喜欢,不吝啬感情,把自己独一无二最柔软的心扉放在他面前,为他欢喜为他愁。
现在呢?
十六年过去,有些事始终都还是没有变化。
蓝熹微只要遇上魏无羡,别无他法。
第104章 情空 “蓝泱的命给了他,任他处置。”……
夜阑人静。
魏无羡是在一阵舒缓的琴声中醒来的。
目光所及之处,是白底蓝纹样式的帐子,满室清冷兰香混着丝丝檀香,携着他昏睡前发生的事,一并席卷而来。
气急败坏用紫电抽了他一鞭的江澄,二话不说在他身前护着他的蓝忘机,明明是小辈但依旧为他仗义执言的蓝氏弟子。
还有,至始至终站在不远处,默然未语的蓝熹微。
不该的。
从前的她,哪怕被他欺骗之后,穷奇道截杀、不夜天一战,她仍是不顾一切地奔向他。
可是这一回。
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就静静地听着他被江澄质问,静静地看着他狼狈摔倒,静静地,像一位看破红尘的仙人,绝艳眉眼间瞧不出任何情绪。
是远比当年的蓝三小姐,对待不熟之人还要冷漠的态度。
心口骤然疼得厉害。
魏无羡微微偏了偏头,看到桌案前奏琴的熟悉身影,又扫到了床头的银色面具,睫毛止不住地颤动。
半晌,他低声道:“十六年了。”
琴声戛然而止。
“像一场梦一样。”
梦里他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云梦大师兄,每日修习过后喝着鲜醇爽口的莲藕排骨汤,时不时跟江澄打上一架,以惹蓝忘机生气为己任,牵着那人的手四处玩乐,好不自在。
只是,大梦一场,梦中的欢愉越多,梦醒便更甚空落。
“你醒了。”蓝忘机抬眸看去,似不经意睨了眼虚虚合上的木门。
魏无羡撑着身子坐起,敛眉垂首,勉力勾了勾唇:“没想到,还能活着,蓝湛,这十六年,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故作轻松的语气,听得蓝忘机心里来火。
大梵山他不可能没有看见蓝熹微,眼下却是一句都不过问吗?那当年的蓝熹微,是为什么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啊?
“魏婴,你知不……”愠怒质问的话尚未出口,被人高声打断。
“蓝湛。”魏无羡喊了这一声后,忽地安静下来了,俊美苍白的脸庞上掠过许多复杂情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度说话。
“这十六年里,她过得好吗?”
对上魏无羡的眼神,蓝忘机眉宇拢紧,转瞬又松动了几分,轻声问他:“魏婴,你敢听吗?”
不是在问你是否想听,而是直接问你是否有这个勇气听。
隐隐猜到了那个扎心的答案。
如果过得好,莫家庄那夜她喝酒岂会那样的娴熟?蓝忘机岂会来反问他敢不敢?
他不敢的,可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些年的蓝熹微,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十六年前,不夜天一战,跳下山谷的人,不止你。”
“还有她。”
平地一声惊雷。
魏无羡猛地怔住了,像是突然被捆住了身躯动弹不得,短短的几句话化成了尖锐利器,一下一下剜着他的心。
慌乱地下床朝桌案冲去,他死死抓住蓝忘机的手臂,下意识地摇头:“不会的,你在那里,怎么会拦不住她?蓝湛你骗我!”
拦住她?
蓝忘机何曾没有拦过?
当时的蓝熹微表现得太平静,呆坐在悬崖边,无声地落泪,无声地哽咽,纵身一跃的月白倩影,委实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离她最近的蓝忘机反应过来之时,拉住的只有一件披风,若非他立即掷出了避尘,若非避尘识得蓝熹微的气息,护住了她的心脉。
崖底那位浑身浴血、命若悬丝的女子,便也会如夷陵老祖一般,于不夜天身死神灭了。
“我没有骗你。”蓝忘机喉咙涩得发紧,他任由魏无羡扣着自己的手,哑声道,“所幸避尘保住了她的命,但她之前就受了伤,我赶到崖底的时候,她……”
“经脉全断,只余一息。”
蓝熹微在悬崖边,大抵就已想好了。
有人拦着她跳,她也会用灵力震断全身的经脉。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活着。
是以即便避尘救了她,起初,各式各样的灵丹妙药也好,高深精纯的雄厚灵力也罢,在蓝熹微这里都是枉然,只能吊着她的一口气。
幸好蓝氏有位精通医术的长老,剑走偏锋,察觉她体内难以化解的寒气,将她放至寒潭洞的冰床之上,以寒气作为药引,一点一点疗愈她的伤。
这一身的外伤内伤加起来,把人养活,足足消耗了三年的时间。
然而蓝熹微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彻底毁掉了他们这几年来的心血。
她弃了正统的修习方式,修诡道术,好不容易恢复了一星半点的灵力修为,一夜之间尽数作废。
知晓这件事的四个人——
蓝启仁的黑发之间银丝顿生,蓝曦臣的脸上再没出现过温煦笑意,蓝忘机寸步不离地守在晓室里,江澄参加清谈会一度没人有胆量靠近。
那时的蓝熹微像涸辙之鱼,抗拒着红尘世间的一切,只会在无法控制的疲惫涌上来后,无力地卸下防备,哭喊着两个字进入昏睡。
阿羡。
从来都是这两个字。
这样的绝望状况,持续了将近一年。
在蓝忘机带着蓝思追来看她时,渐渐有了好转,在江澄经常送来有关金凌的书信时,慢慢得到救赎。
蓝熹微内心有一扇闭合的门,门闩上挂着一把打不开的锁,即使而后江澄抱着睡得正香的金凌,来见过她后,她开始调整,开始重新认真地修习。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变好了。
但蓝忘机清楚的知道,锁被金凌打开,亦或可以说是被救了她的金子轩打开,被她没护住的江厌离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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