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赫端起茶杯,神情在昏暗的烛火中看不分明。
“试试有没有押错宝。”
“这是……押对了?”
却久久未等到凌赫的回答,他知趣地退了出去。
不多会儿,凌赫也从草棚中出来,交代他们明日全数撤回京中营地,随后慢悠悠地下了山。
凌霄关是京城的西北屏障,再向北两百余里就是中部重镇莱阳府,知府是柳州萧氏家主萧亨的二弟萧彧。
这道关口坐落在羡山上,北有大峪河,南是小连江,凭天堑、立险峰,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在此血战的壮士名将多不胜数。
若是兵粮充足,据守此关数月亦非难事。因此,当年定国长公主为了救下被围困多日的先帝,拼着性命在短短三日内拿下凌霄关,实是难如登天。
“孤注一掷、以身犯险又如何?立国时赏赐封号和食邑,却收了她的兵权,箭伤复发后也未曾派最得力的医师前来,最终草草下葬,远不及应有的规格。”
林翡坐在一叶小舟上,对面的
女子衔着酒杯,眼神迷离。
小连江上起了风,波涛搡着船身,林翡给她斟酒也不敢倒满。
她看着夜风掀起船帘一角,对林翡说:“再添件衣裳吧。此处不似京中暑热,你又才落了水。”
林翡也给自己斟了杯酒,笑道:“我喝两杯酒,身子就暖和了。”
却被她劈手夺下:“真是不知事的小女郎,天癸水至怎能饮酒?你阿娘没教过?”
林翡讪笑着乖乖喝茶,下颌点了又点,示意她继续讲。
林翡是昨日傍晚落水后被凌瑶华的人救起来的,从夜里算起,她到凌霄关附近用了两夜一日,其间跟丢了三回。人家乘的是马车,她只能凭脚力,甚是疲倦。
好在薛氏母子确实一直朝着凌霄关的方向走,她才能趁着夜里赶上。
她私心希望薛银与阿黍能逃离这是非之地,回楚地好好过日子。这短短几个月的相处,林翡看得出他们对权势并无眷恋之心。即使是对生死未卜的太上皇,薛银似乎也从未流露出牵挂忧虑。
这一程,也算是送他们,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谁知林翡寻了艘小船跟着他们渡江,却在半途落了水。
她手无寸铁,自然处处心存提防,上船后也未曾坐在船边。
只是小连江上数十艘大小船只,帆影摇曳,她坐在舱内看不分明,为免跟丢,她不得不去船尾借助乌篷阻挡身形、向前眺望。
船夫本在船尾摇橹,林翡听见橹声停下立时回身
察看,可那船桨已抡至她腰间。
纵使她反应迅捷抱住了船桨,无奈舟身窄小,毫无腾挪反击之地,她只来得及挣扎两三下就被扫下水去。
巍州南边的澧河和洵河,夏日里洪水奔腾,冬日早早结冰,从没有个适合学泅水的时节。后来回到京中,她成日扮作淑女,连枪棍都不敢示于人前,又怎会在江河湖涧里畅泳?
林翡——她不会水。
她奋力拍打水面,再计较不了跟踪之事,仰头大声呼喊。却在惊慌之中,鼻口中灌进江水,呛得她再难出声。
凭着本能,她双脚不停踩着水,才没有立刻沉了下去。
江水浸透衣衫,似有千斤重,她的口鼻时时没入水中,双目也蒙眬得不能视物,被水浸得生疼。
不,她不能命丧于此。家人天各一方,只有她能自由通行南北之间,已许久未见过的耶、娘、手足,个个都盼着见到自己……她怎能沉入这江水里?
她用残存的力气蹬踩着,变换各种姿势来减缓下沉,直至意识逐渐模糊。
凌瑶华的船赶到时,见她面朝上仰漂在水面,船工喜道:“竟是个会水的!”
凌瑶华蹙着眉,回忆方才远远见她拍水扑腾的样子,不大相信。
“先将她捞起来。”
林翡刚醒转过来就发现眼前有一大碗温热的汤,辛辣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来不及询问和躲闪,就被凌瑶华一气灌下。
舌根燥辣,她半天没发出声音,抱膝坐在榻上,
一脸的困惑委屈。
“人参汤。”凌瑶华将碗递给婢子,“放了蜀椒,驱寒补气——昨夜只给你简单擦洗,灶间烧了热汤,你先沐浴,晚些还有正事。”
之后便上了这叶小舟,林翡的满腹疑问亟待解答。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必你也猜到了,只是没承想事还未成,我先救了你这只小螳螂。”
还好人没彻底跟丢,林翡松了口气,接着就该算落水这笔账。
“娘子可知何人害我?”
她笑得高深莫测:“你怎知他不是谋财害命?这行走江湖可不比官场宫闱轻松。”
“财不露白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凌瑶华不置可否,从小舟一角钩出个包袱:“星夜兼程的,还带了几朵花,真是好兴致。”
林翡打开细细察看,一样不少,连忙起身再向她作揖道谢。
“好了好了,安心坐下。本以为是情郎送的,谁知你半分羞恼也无,无趣,无趣!”
说罢她忽然想到什么,凑上前来:“那晏郎君似是对你有情,就是不知你这神女是否有意?”
林翡恍若未闻,面不改色地收拾着包袱,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她话中人所赠的玉佩和药玉盒子。
她想起江水中命悬一线时,除了对家人不舍不甘外,也念及他的一片钟情——还未曾给过他只言片语的答复,这痴人若是知晓,怕是又要落泪,哭个三天三夜也未必不可能……
忽然舟上灯火被吹灭,林翡回过神,听见
凌瑶华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慢慢靠过去。”
停泊在岸边的小舟熄了火烛并不惹眼,若是将船划至附近再灭,太过此地无银。
双方若在船上交换人质,确实算得上隐秘稳妥,顺着小连江向东南而下,在京郊入曼春江,可直通都城。
但林翡对凌家人的意图仍旧看不分明。聂檀与定国长公主是故交,但并未结成良缘,方才也没听凌瑶华提及,不知是情多还是怨多,凌家人果真是在听从聂檀的指令?
薛家更是与开国之初的旧事毫不相干,薛翰叛主仅仅是为了救妹妹和外甥?可还有一个九皇子在聂太后身边呢,就弃之不顾了吗?
她感受着船身轻微的摇晃,被这重重谜团困扰得愁眉紧锁。
况且,即便能靠近薛氏母子的大船,双方定然戒备森严,而这叶小舟上除了船工,只有她和凌瑶华两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波呢?
晏如陶把酒自酌、凭栏望月时,几句闲话被江风送进了耳朵。
“真是那莽撞女郎?”
“打从下山就一直跟着,错不了,一撩就进了江。”
“死得好!不过贱命一条耳,也配与我阿妹相争?”
“小二郎,恁得急躁!又没真淹死。”
“……”
剩下的话听不清了,晏如陶窥视完聂家叔侄的背影,回过身掩饰脸上惊疑不定的表情。
惨淡的月光洒在江面上,他凝视着远方星星点点的灯火,忽觉背脊生寒。
此番前来凌霄关事态难
料,他虽挂着“天使”的名号,不过是被冯悉和聂家叔侄捎带而已。
临行前阿娘与他彻夜长谈,提及的旧事听起来鲜血淋漓,却总觉已是过眼烟云,甚至四月的宫变都在如刀岁月斫击下渐渐剥落,再难有切肤之感。
方才得知她竟差一点儿就淹没在这江水里,而罪魁祸首还在叹着可惜……如冬日雪水从头浇下,冷得他心神俱颤。
一个“聂”字在他唇齿间碾来磨去,回想这数月来与新君的所谓“抗争”,在真正执掌权柄之人的眼中,该是何等的儿戏……
聂檀可一念定人生死,而稚兔还在笼中扑朔欲逃。
“阿适,若是没收到你阿舅的信,我还能抱着一丝希望——可如今局势已明,这皇城全被捏在聂檀手里,你我母子二人总归要保全自身。”
“不只是你,我在聂太后处也碰了一鼻子灰,她既无心容我母子,弃暗投明也不算晚。”
“我知你心有不甘,可局势已变……罢了,我也无须同你多言,今次你随他们去凌霄关便知。”
他想着阿娘的劝告,转头去看身后浩浩荡荡的船队。那是聂檀的三千水师,自曼春江驶入小连江,随冯悉的大船向凌霄关进发。
但他并不知晓,林翡的阿娘和阿弟正在其中的一艘船上。
第五十三章 鸟入樊笼
(五十三)鸟入樊笼
冯悉草草看过信纸,命人递给聂然、聂炜:“你们细看看,早听闻这女郎不简单,免不了在文字里耍什么机巧。”
林翡听闻此话,切齿冷笑,低头揉搓食指尖上染的墨汁。
她这副垂首不甘的模样,全数落在跽坐于角落的晏如陶眼中,他觑见沈植矫首昂视,坐等着聂家叔侄来询问他这位“风流名士”的意见。
谁知聂炜反倒回过身扬扬手中的信纸,示意晏如陶上前来:“阿适,我觉得末尾一句似有蹊跷。你向来脑子活泛,来看看。”
半年前晏如陶在芙香楼邀他时,他还是个初回京城的少年郎,一口一句“适之兄”。
如今时易世变,他祖父成了执掌权柄的司徒,各家儿郎在他眼中皆可呼来喝去。
晏如陶口中应道,起身前去察看。
“冬去暑来,甚念兄长,盼早日相见。”
他慢悠悠地念完,问道:“似无不妥。恒明有何高见?”
聂炜掸了掸信纸,皱眉凝思。
沈植笑问:“诸位若不放心,不如由在下代笔,再令此女誊抄,岂不是万无一失?”
晏如陶知趣地退回角落,忍着不去看她的神情,全心留意席间的动静。
冯悉正在啖嚼鹿肉,对沈植的提议毫不关心,聂然与聂炜对视一眼,接过了沈植的话头。
“玉竹怎不早说?咱们也不必耽搁这时间。”说罢张罗起纸笔。
沈植甚是自得,写完还站起来诵读了一遍。
晏如陶一
听,安下心来。阿鹭最后一句在他看来,若真有蹊跷,便蹊跷在文辞过于亲昵。
沈植这招自以为高明,可信中卖弄的辞藻简直是送上门的破绽。
聂然心思也细:“玉竹好文采,此女怎及你分毫,这等好文章誊上去,恐怕反倒令她兄长起疑。”
“正是。瞧她那一手字如春蚓秋蛇,行文多是鄙言累句,便知学识不佳。”聂炜也鄙夷道。
被当面讥讽的林翡坦然相对:“怎么?真当是写诗作赋,还要再改?夫子都没你们啰唆。”
纵然聂然言辞已算客气,沈植仍觉脸上挂不住,便不再热心此事,将写好的那篇往小几上随手一掷。
聂然也不再多言,命林翡将原信末尾仅留下一句“盼早日相见”,重新誊抄。
林翡写罢放下笔就被军士带离,出了房门,山风扑面。
她眺望夜色中起伏的羡山和眼前耸立的凌霄关,深吸一口气,这风中的凉爽与干燥让她思念起北境。
身后的军士不耐烦地催促,她被带至牢房之中,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蜷在角落,倚着墙,终于能静下来细想今日的种种遭遇。
还未靠近大船,她就在小舟上窥见水师结队而来,她心中大骇,在凌瑶华的暗示下偷偷登岸,星夜上羡山,急叩凌霄关,却直愣愣落在这口瓮锅里。
在石牢从清晨囚禁到傍晚后,就被蒙眼、推搡着带至另一处囚室,见阿娘和阿鹤一脸憔悴忧苦地看着自己。
她
胸中恨意丛生——这就是凌赫说的送他们出京?!
还未来得及说两句话,她又被蒙上眼拉扯到另一处,纵使屈辱不平,也只得听任摆布,似一只被束喙磨爪的鹰。
这间屋舍怕是这凌霄关上最为宽敞气派的,聂松的三子聂然坐在中间,左右手是羽林监冯悉和聂檀之孙聂炜,再往下是沈植和……晏如陶。
她触及晏如陶的目光,不敢细看又不好避开,匆匆扫过,但这一眼却将她胸腔里的愤懑和恨意稍稍压了下去。
有他在此,至少这种种事由能得一个清楚明白。
眼下不可说亦无妨,她忍着挨着,终有一日要向这群反复无常、阴险诡诈之徒尽数讨要回来。
只是,阴险诡诈之徒亦不愿给她雪恨的机会。
以阿娘、阿弟做人质,命她写下书信诱兄长等人前来。即便一网打尽的意图摆在明面上,她也无计可施,只能听命。
不写,用冯悉的原话就是“明日一早你阿娘、阿弟就吊在关口城楼上,你父兄总归要来收尸”。
写,好歹还有一线生机,如若能察觉信中蹊跷带兵前来,甚至识破计谋、反将一军……
至于届时如何寻到阿娘、阿弟囚禁之所,如何从重重包围中逃脱出去,都是后话。
夜里,石牢越发阴冷,她这一日夜心情跌宕,身体疲乏,困倦倒卧时脑中闪过那个雪夜,她提衣挈被到京兆府的牢中看他,像是过了许久,细算算却又不到一年。
如今……他定不会前来。
不来才好,不来才对。
她于全然昏睡之前,反复默念这一句。
晏如陶确实同她想在一处——直到听见聂然等人议论她包裹中的物件。
众人饮酒正酣,凌瑶华在林翡离开后进来,似是和聂家人甚为熟稔,把酒说笑很是自如。
席间提及今日之事颇为顺利,少不了凌瑶华的助力,她含笑嗔道:“那小娘子好歹父兄都有些用处,郎君们还真是毫不怜香惜玉,不管不顾将她往江里推。”
聂然挑挑眉,显然是对“怜香惜玉”一词很是不屑,只说:“还是瑶华娘子思虑周到,物尽其用。”
凌瑶华立刻捧酒来敬他:“不敢在聂郎君面前卖弄。林家娘子的包裹我之前也检视过,除了衣裳财物,再就是几个盒子,装着玉佩和几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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