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玉虚宫主殿走去的这一路上,没有任何人阻拦他。
哪怕师侄们在瞧见他时,都露出了些许不满的神色,但多半被压着低下了头,谁也不敢吭声。
整个宫阙呈现出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出声,更无人大声喧哗。他们的脚步声像是落入坟冢中的一颗石子,回荡着空荡的声响。
通天若有所思,侧首看了太清一眼:“大兄,二哥如今身体如何?”
太清微微摇头,面上隐有忧色。他瞧了瞧通天,无奈叹气:“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能,狠心到这个地步呢?”
通天沉默了一会儿,真诚地开口道:“大兄,我是真的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太清面带愠色,斥责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还没几日就忘了?”
通天试探地探出一只脚:“说来听听?”
“好好好,通天你好得很!”太清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推进了内殿,随即重重地把大门一关。
通天瞳孔一缩,下意识就想砸门而出,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殿内冷冷淡淡的一声“上清圣人。”接着又是颇带讽刺的一句“截教教主。”
通天试图拔剑的手停住了。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元始,他的兄长。
圣人的面色极为苍白,近乎透明,细密的冷汗自额上冒出,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大概真的是极大的痛苦,毕竟,他从没看过他兄长这般虚弱的模样。甚至于,他面带嘲讽地看着他,拢在袖中的手却死死攥着被角,不肯示弱半分。
再联系一下他那把仿佛刚从犯罪现场拿回来的剑,通天悟了。
他和玉宸拿的是不同的剧本。玉宸是无情二哥辣手摧花,而他大概是绝情弟弟气死亲哥。
那么,就更不能在这里拖延了。
他下定了决心。
不过有件事情还是要搞清楚的,好好的剧本,怎么会变呢?
通天找了个地方坐下,熟练地低下了头,打算先等元始骂他。
一,二,三..
他认真地数着秒,五秒钟后,他二哥开始了。通天赶忙换了个坐姿,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截教教主何故来此?”元始讥笑一声,面色沉沉。
通天答:“来听兄长骂我。”
元始:“圣人竟然还认我这个兄长?先前与我断尽亲缘之人是谁?执剑相向之人又是谁?就为了那些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枉费我当日――”
他说着又怒了起来,语气愈发森然,没两句便咳嗽了起来,衣襟上沾染了殷红的血。
通天下意识想站起身来,忽又侧过身,望见镜中的自己。
那人微微勾起唇角,笑意同样讽刺,轻呵一声:“我与羽毛相并,他却是何人?我成羽毛,他便是羽毛之兄,仍不是同类?”
元始面色冰冷,冷声叱责:“不分好坏,一味滥收。这般不堪教化之辈,也配列我玄门门墙?”
镜像:“哈哈,九曲黄河!”
元始又道:“逆天而行,阻我封神!不识天数,枉为人师!”
镜像:“哈哈,九曲黄河!”
元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恨声道:“当初就该听长兄一言,将你打入轮回重修,如此逆天罔上之辈,凭何掌一大教?!”
镜像:“哈哈,九曲黄河!”
通天:“..”
元始怒喝:“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通天默默地把双手交握于胸前,人往后安详地一躺:“哈哈,九曲黄河!”
元始:“??”
他撑着身体,强行站起身来,拔出墙上悬剑:“好,好啊!看样子你今日是存心要和我打上这一场。”
元始目光冷然,声音中含着隐约的悲愤:“枉我昔日为了我们兄弟二人的情谊,不惜向天地发下誓言,如今却沦落到这个地步!”
“竟是我错付此意,反受此痛苦!”他语调森然,骤然发难,将长剑横于通天脖颈之处。
通天瞧了瞧那把剑,想了半会儿,两指相并,将之轻轻拨开一寸。元始握着剑的手颇有三分在抖,眼中怨恨清晰可见。
“哥哥昔日,为我发了什么誓言?”他却抬头看他,轻声发问。
元始冰冷地看着他许久,忽而笑了起来,附在他耳畔低语:“若玉清一意孤行,向至亲出手,当受九霄天谴之罚;若执迷不悟,必有神魂碎裂之苦。至亲之痛,感同身受;天地怨果,百倍缠身。”
通天的瞳孔倏忽放大,对上元始漠然至极的眼眸。
幻象于心底发笑,手中猛一用力。
「铮」的一声,似玉石相接。
元始猛然低头,看见通天稳稳压住长剑的手。渐渐有鲜血渗透而下,浸透了脚下的地面。
那双好看的眸低垂着,仿若一声叹息,一份释然。
“我明白了。”通天微微颔首,“谢过兄长解惑。”
幻象面目狰狞起来:“既已知晓前因,上清圣人,何不慷慨赴死?”
通天轻轻一笑,眉眼倏忽温柔:“自然是因为,为我发下如斯誓言的兄长,还在等我回去呀。”
他深吸一口气,趁着幻象呆愣的瞬息,往旁边的镜像砍去。
与他几乎如一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轻声道:“我在下一个幻境等你。”
通天低垂着头,看着手中犹然滴血的长剑,轻轻合上了眼。转而长剑一扫,将整个幻境彻底击碎。
圣人提着那把剑,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去。
“好啊,那就看我们,谁技高一筹了。”
第148章 一箫一剑平生意 ◇
玉宸:命运可以杀掉所有修习上清道法的人,却绝不可能杀掉所有想要争命
诚如镜像所说, 往后的幻境一个连着一个,层出不穷,愈演愈烈。
通天提着那把剑, 心平气和地踹着玉虚宫的大门, 瞧见元始或悲或喜,抑或漠然无情、狠辣残忍的模样。
以言辞讥讽, 以刀剑相伤。
兄长在想些什么呢?
通天低眸的瞬息, 偶尔在想。阐截阐截,他们一生的劫数,是否早已落在这二字之上。
想不到一会儿又摇头,老老实实地从腰间抽剑, 惊鸿照雪,快若惊雷,断执念、断仇恨、断尘缘。
他一身红衣上沾染了数不尽的杀伐之气, 零零散散地添了些细碎的伤口。盖因身后的沉沉雪夜,不见前尘来处,唯有向前。圣人的眉宇之间,也落了薄薄的一层雪,低眸叹息之时,三分落魄, 四分风流。
像是被迫于此世间流浪,一人一剑, 孤身而行。
「元始」垂首问他:“为何不愧疚, 不痛苦,不后悔?”
镜像肆意妄为, 随心所欲, 眉眼间又亮得惊人, 含着深切刻骨的恶意:“为何不仇恨,不憎恶,不疯狂?”
通天无言以对,又只好拔剑。
剑光破空的瞬息,所有幻境都在一瞬间崩塌。通天半跪于地,捧着手中不知名的长剑,近乎叹息地抚过它身上的鲜血。
却是再也擦不干净了。
圣人的眼里映入了天际永恒的明月,又低头去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映照出的自己。
太清缓缓上前,自隔世的梦境中走来,仍是纤尘不染,片尘不沾。看着形容狼狈的幼弟,轻轻俯下身来,替他擦过发间沾染的血沫。
“上清通天的道,仍然是一线生机吗?”
通天低低地垂着眼睑,眉眼间落着清晰可见的疲惫。
太清又轻轻一叹,俯下身来,似乎想拥抱一下他。
长兄仍是这般温和体贴,从不轻易为难于人。通天任他伸手,宽大的手掌触碰着脸颊,带来微微的凉意。他擦掉他面上沾染的一片血迹,手指摩挲之间,又划出了一条更长的血痕。
“上清通天的道,仍然是一线生机吗?”他又问了一遍,动作愈发轻柔,仿佛生怕伤到他一般。
通天轻轻吸了一口冷气,抬眼瞧了太清一眼,倏忽含笑道:“兄长觉得呢?”
幻象面上又带出几分怒意,只是这怒气尚未到达实处,便化成了一片虚无的漠然。
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眸盯着通天,半晌,又低下头,看着胸口剑锋穿透之处。
通天平静地拔出了剑,看着「太清」在他面前化为白光遁去。
他按着肩膀上的血洞,以长剑为支撑,慢慢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下一个幻境,又会是什么呢?
*
玉宸在人间读书。
阿游买下了这座小城里所有能找到的竹简,又腾云驾雾,以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去诸侯王公之家,以法术换书。
一家换一个模样,书籍到手之后,又一家一个遗忘术。
再往后,便是许诺重金,以千金买马骨的姿态,向着众人买书、抄书。
她们几个月便辗转到别处而去,几年之后就将这个国家转了一遍,接着又往别国而去,云游四海,四处求书。
边求书,边看人。什么都看,什么都学。
在玉宸看懂了这个世界运转的法则之后,便带着阿游回到了他们上岸的地方,于此无名之地,建起了一个小小的书院,名曰「碧游」。
和煦的日光之下,万籁无声,唯闻蝉鸣声声,蛙声阵阵。一只黄狗趴在树下,以疑惑的目光看着她们。
玉宸站在碧游书院之前,微微闭眼借着她的道化出人形,学了当地人们的穿着,侧过首,大大方方地同它打了招呼。
黄狗刷的一下跳了起来,汪汪汪地叫着,一副惊呆了的模样。玉宸瞧着它这个样子,眼眸含笑,广袖翩然。
阿游则仰起首看了看书院的名字,眼眸里掠过微微的疑惑。她指着牌匾,茫然地问着玉宸:“碧游的「游」,是阿游的「游」?”
圣人立于矮墙之下,折下春日里的第一枝桃花,捧在怀中,眸光清澈如水。她侧首含笑,轻轻颔首:“对啊。”
“真的可以这样吗?”阿游的眼眸微微瞪大,颇有三分惊奇。
玉宸歪头瞧她,同样是一副茫然的样子:“为什么不可以呢?”
她看阿游仍是一脸迟疑的模样,笑着寻来木板,又牵起阿游的手,往院落里走去。
在平整的桌案上,圣人半俯下身,握着阿游的手,在上面郑重其事地写下她的名字,又指着这两个字,对她说道:“阿游的「游」,就是碧游。”
阿游抬眼看着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手把手地跟着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成了这座书院里的第一个学生。
她所学的第一个词是书院的名字,学的第一句话是“天命靠争。”如此,便是一日。
玉宸捧着那枝白日折下的桃花,将之放置在榻边,又起身出门,遥遥望着脚下名为「鲁国」的土地,轻轻闭上了眼,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心境。
往后日复一日,圣人又重复起先前做过千万遍的事情。
对着广袤海域,蒙昧生灵,她授启智之法;对着无尽群山,懵懂孩童,她传启蒙之学。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碧游」,有被她们之前游学的名头吸引而来,有被周围人的口耳相传引到此处。渐渐地,来到此处的,便不止有「人」。
化出道体的生灵们谨慎地踏入其中,和人族的学生们坐在一起,听着圣人的授课。
他们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个世界的轨迹之中,像是落入大海中的一滴水。
可是没人当真把她们当做一滴水,因为所有胆敢冒犯碧游的人当场便遭了雷罚。
真雷罚。
深藏功与名的阿游偷偷给玉宸比了个手势,后者莞尔一笑,并不在意。
她立于小小的院落之内,看着或不以为然,或正正经经来到此处求学的学子,以三年为期,三年一过,便将他们扫地出门,任其自主发展。
三年时光,教不了多少。
所以,她只将那些书分门别类地排好,又往里塞入了寥寥的道法,等着有缘之人踏足。
除此之外,便只授一课,“争命。”
一线生机说久了,仿佛真觉得世间会留给自己这么一份机会,由着自己改变命数,改变结局。
其实没有的。
他们这些人,圣人也好,巫妖也罢,就是不周山前拼命往下扎根的花花草草,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事,争命。
天数无情,人间有道。她只想求这个,那就教大家这个。
“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阿宸能走到哪一步呢?失去法力沦为凡人的你,还会有那么多人前来问道吗?你真正想要传授的,是你的道,还是你的术?”
偶尔,浮黎警告她的言论又会浮现在耳畔。玉宸微微垂眸,略微有些波动的心境便又平稳下来。
她瞧着桌上堆满的竹简,取了刻刀,辗转刻下几字,一曰「有教无类」,二曰「因材施教」,挂在书院两侧。又将「争命」二字,刻入他们所能学到的每一个句子中。
她既欲求一线生机,传道众生,早就该舍去这一身浮华矫饰,回到众生中去。以此一生,传下道种,任其生根发芽,长出各种模样。
上清道法,上清道法。
少女微微阖上那双潋滟的眸,笑了半声,忽而抬起手,将它往故纸堆里一扔。阿游震惊抬头,下意识就想拉住她。却见圣人回眸朝她一笑,不带丝毫犹豫地点起了火。
烈火熊熊之中,玉宸平静地睁开眼,似有心火焚烧不尽,指引她前路。
阿游看了看那堆熊熊燃烧的书堆,想要伸手去抢,又犹豫了片刻,怔怔地望向玉宸:“为什么,为什么要烧掉呢?”
“阿游还是可以学习它的呀。”玉宸的鬓发被风吹拂着,颇带几分多情地贴在她面上。
她眼眸弯弯,衣袂如云,轻快地仿佛在观赏枝头春花。
阿游纠结了起来:“可是这样的话,不就只有我在学了吗?”
玉宸苦恼地眨了眨眼:“也许我们能等一等有缘人?”
阿游左看右看,终是生气地一插腰:“随便玉宸好了。”
圣人掩着唇笑,没忍住,便笑出了声,惹得阿游瞪眼看来。她眉眼如画,笑起来时仿佛这幅画也活了起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风华,是亘古传世永恒不朽的诗篇,让人舍不得移开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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