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只得垂眸叹气,又认真地看着他道:“大兄,我们今天能不谈这个话题吗?”
通天眸色专注,目光纯粹地与太清对视。一身红衣烈烈,任冰雪也为之动容。
太清不由恍惚了一瞬,他一向知道自家幼弟生得好,但许是由于经常相处,他未能在第一时间察觉,通天的风度姿容,竟已完全超出了他曾经所有的预期,甚至令他心生不安。
君不见昔日入妖庭赴宴,消息传出后,硬生生引动了天南地北四方来客,只为一睹通天圣人的风华。
见到本人后,直接脚下不稳,摔倒在几步远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弹琴弹得惨不忍睹的;更有胆子大到不要命了,顶着元始杀气四溢的眼神走上前,试图攀谈的……几乎是数不胜数。
偏偏他自己又没有半分意识,只记得隔空和太一打招呼,笑得明艳灿然,辉宏更甚日月星辰。
只让人恨不得令他的目光永远停驻,从而留下这惊艳了时光岁月的艳艳绝色。
只可惜,自古美人多薄命,不许人间见白头。
截教,截教,这天地仅有的一线生机,哪是这般好夺取的。
上清,上上之清,至清。
这份倾尽他二人之力,力图护下的天真纯澈,是否……是错了?
目光深邃的太清,深深看了幼弟一眼,收回了莫名其妙不知发散到何处的思绪。
他转而道:“两个法子。要么,任其自然,等玉宸自己意识到她所处为梦境,从而从中脱困。但照目前的情况看,她很有可能陷入了记忆迷谭中,虚幻即为真实,真实亦为虚幻。”
他没有停顿,眉目冷淡,继续说了下去:“你既然请我来,想必也是为了第二个法子。”
太清伸手取出一副画卷,将之徐徐展开,水墨山河,众生百态,不一而足:“以此虚弥幻境,为她再设一重梦境。”
*
浮黎眉头微蹙,却也只得面对现实。
他上前一步,复而牵起玉宸的手,对上她澄透的星眸后,又不觉偏过首去,轻咳一声,再自然不过地踏入了玉虚宫中。
“弟子拜见师尊,小师叔。”
察觉到两位道尊的到来,广成子上前一步,带领着师弟们齐齐行礼,随后又不免将期盼的目光投向玉宸,暗搓搓地发动了场外求助。
这是,又赶上现场直播了?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非常有看热闹自觉的多宝摸了摸下巴,十分主动地找了个角落,开始观看起这时不时就要上演的惯常节目。
浮黎道尊面色沉凝,目光略带压迫地看向几位徒弟。眼角余光又扫到笑意温和的玉宸,不觉脸色更沉三分。
自觉找到靠山(?)的太乙默默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师尊,试图用眼神传递信息:“师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剩下几位也偷偷探出脑袋,一脸乖巧地看着自家师尊和小师叔。
似是被这幅画面逗乐,玉宸不由莞尔而笑,眸中笑意灼灼:“怎么一个个的都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的。可是又惹哥哥生气了。你们还记得上次是怎么保证的,嗯?”
太乙瞅了师尊一眼,大着胆子开口:“恳请师尊、小师叔知悉,吾等皆经过深刻反思,深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千不该万不该不听师尊之言,现在后悔不迭,却为时已晚,内心悔不当初……”
太乙:“呜呜,师尊,我们真的知错了QAQ,下次再也不会了。真的,我们肯定不会再犯这个错误了。”
浮黎把眉头深深一皱。
太乙下意识止住了话,低头不语。一时间,众人又回归了之前的思考者模样,就差在脸上刻着「我忏悔,我有罪」这几个大字了。
玉宸挑了挑眉,终是忍着笑意,轻轻拉了拉身侧兄长的袖子。
浮黎偏过头看她,少女抬眸朝他一笑,干净纯粹至极。她的目光朝广成子那边瞥了一眼,又冲着浮黎微微摇了摇头。
道尊眼眸中又浮现起隐约的无奈之色,再维持不住之前冷然的气势。
浮黎没好气地挥挥手,语气中透着些无可奈何:“行了,散了吧。看在你们小师叔的面上,这次先饶过你们,下次不准再犯。”
他话中的最后几个字还在空中跌宕,刑满释放的徒弟们,脸上表情已经是雨后初霁,高兴之余又堪堪回想起礼节,迅速地向师尊和师叔行了个礼,便愉快地结伴走了。
多宝亦慢悠悠地向师尊和师伯行了一礼,干脆利落地退出了玉虚宫。
空旷的宫室内,转眼间又只剩下两人。
“你倒是纵着他们。”浮黎回头看着玉宸,轻哼一声,语意不明地说道。
玉宸闻言,不由觉得好笑,又拉长音调懒洋洋地道:“毕竟也是我哥哥的徒弟嘛,他们既然喊我一声小师叔,我也自然要替哥哥好好关心了。”
少女星眸璨璨,抿唇一笑,比耳畔的灼灼桃夭,更勾魂夺目。
浮黎不觉伸出手,为她撩起一缕散落的乌发,细细别到耳后。
他靠的很近,似乎闻到了少女身上染上的桃花香气,又似乎能听到她细微的平缓的吐纳声。近的仿佛他一伸手便可将少女拥入怀中,永远都不必担忧,会失去她。
不合时宜的,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另外的画面。
是长兄。
分家那天,太清一身雪青道袍,负手立于昆仑山巅,无悲无喜地看着漫天的昆仑大雪,而他站在旁边,一颗心漫无边际地下坠。
前方艳艳出尘的红衣少女,身形渐渐缥缈,已非目力可及。浮黎几乎是下意识启了道法,遥遥望去,又心知此路遥远,终不可见其终点。
西极昆仑,东海碧游。
至远至近,是为东西。
却只听到长兄一声长叹,伴着没有头尾的一句,“绝艳易凋,连城易脆。”
浮黎恍惚觉得,他大概说的是玉宸。
但是怎么会呢,浮黎本能地就想反驳。世上岂有两位圣人护不下的人呢?
而兄长回头看他,眼底似有未尽的凉意,冷得他心头一颤,再说不出话来。
“玉宸。”
浮黎轻轻唤着幼妹的名姓,眼底似有暗潮汹涌。
少女怔怔地抬眸看他,却见浮黎俯下身来,轻轻拥着她。他指尖轻轻拂过一抹鬓边的鸦羽似的发。微凉的薄唇触及她眉心三寸,忽令灵台冷彻。
那一瞬间,她听见了世界倾覆的声音。
第18章 故山犹负平生约
浮黎:为兄替你除去这些累赘,不好吗?
玉宸的眉睫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在那零点几秒的瞬息里,她的眼前模糊了一霎。兄长的容颜在那一瞬间变得虚幻,他眉间凝结不散的温柔亦如镜花水月,在眼前无声破碎。
仿若风过无痕,再觅不到半分痕迹。
取而代之的,是量劫临身后,再也不加以掩饰的晦暗难明,幽深入骨。
浮黎道尊轻轻笑着,深深地凝视着玉宸。
哪怕在这种境地之下,他满心满眼里,都是她。
而他的手掌收紧,死死地扣着青萍的剑刃。任由那极为锋利的剑,划破他坚若玉石的掌心,泛着金色的圣血自他掌缝中跌落,溅起一朵妖艳的血花,触目惊心至极。
玉宸的手微微颤抖着,她茫然地垂首望去,却见那把坚不可摧的无双长剑,正握于她手中。
她骤然瞪大了双目,眼中是满满的难以置信。
只听「哐当」一声,青萍染尘,但比起那微不足道的尘埃,更令她无从接受的,是剑身上染上的刺目圣血。
那是她至亲兄长的鲜血。
玉宸茫然地退后了几步,脚步不稳,握剑的手亦无意识地松开。
再看周遭,这哪里是玉虚宫?!
悲风飒飒,天地齐哀,但闻众生哭嚎之声,又有冤魂四散,怨念不消。万载道行毁于一旦,经年苦修皆作尘埃,亘古通今,此恨无尽。
“师尊,救我……救救我们……”
截教弟子们的悲号萦绕在上清道尊耳畔,玉宸原本清明的灵台亦蒙上了浓重不堪的劫煞,又泛着不详的血光。
她心中猛然涌起一股不平之气,伴着至今未解的迷惘。
「你怎么敢」,玉宸声音不稳,目光死死地盯着浮黎,“浮黎,你怎么敢这么做?!”
她看着兄长,眼底不复昔日澄澈,渐渐地,蒙上一层无法言说的哀恸。
浮黎只静静地看着她,闻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因为阿宸,越来越不乖了。”
他含笑说道,语气间的熟稔,仍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心性浅薄、跟脚低下,不听师言,逆天妄为。阿宸,他们只会拖累你的气运,为兄替你除去这些累赘,不好吗?”
玉宸闻言抬眸,怔怔地望着他。
浮黎似也觉察到了自己的过分一般,语气不由放得轻缓几分:“阿宸,哥哥不会害你。”
道尊踏过满地的尸山血海,不急不缓地走上前来,一瞬便来至她面前。在玉宸抗拒之前,他不容拒绝地扣住她的手,揽住她纤细的腰,将她强行困在怀中。
浮黎抬起手,极尽温柔地抚过玉宸苍白的唇,指尖沾染的几分鲜血,如同最为上好的胭脂,在她唇上泛开一抹鲜妍之色,刺目至极,却亦灼灼生辉,勾魂夺目。
玉清道尊俯下身来,近乎痴迷地望着这抹绮丽艳色,随即,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望着怀里颤抖的少女,她原本纯白无垢的眸里,染上了几分难以置信,与藏得极深,却被他轻易捕捉到的恐惧。
玉宸在怕他。
这个认知的出现,让浮黎愣了一瞬,几近癫狂的心,倏地冷却几分,继而泛上几分莫名的惶恐来。
他下意识地像以前一样,耐心地哄起他妹妹来。
道尊轻轻附在少女耳畔,呼出一口气,极为温柔地低语道:“阿宸你看,你的徒弟背叛了你,背叛你的,都该死。为兄替你杀掉他,好不好?”
玉宸微微侧首,望着浮黎视线所向:“定光。”
“对,是他。”浮黎笑得温柔,执起盘古幡的手,却丝毫不慢。道尊旋即伸出手,轻轻捂住了少女的眼睛:“唔,太肮脏了,阿宸不要看。”
道尊微微低下头来,唇边笑意温和:“阿宸乖乖地陪在哥哥身边,哪里也不要去,好不好?”
玉宸没有回答,少女的视线被一片黑暗所笼罩。弟子们的哭喊声,兄长温柔的絮语,在她身旁渐渐远去。
她在永夜之中,无声无息地下坠。
*
“何谓再设一重梦境?”通天蹙眉问道。
太清以掌心托着画卷,闻言慢悠悠地道:“若玉宸所陷为美梦,那便化此为噩梦;若所陷为噩梦,便化它为更深的梦魇。”
“呃……”,通天不由抽了抽嘴角,想了想又委婉不失礼貌地问道,“大兄您是认真的吗?”
我怎么感觉你在折腾我徒弟……
太清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哦,那就换种说法吧。虚弥幻境可以凭借玉宸原先所处的梦境为基础,引出她最不想回忆起,又或者说,最刻骨铭心的事情。”
他瞥了通天一眼,又道:“玉宸的记忆只是被隐藏,而并非不存在。梦境所化,即为其记忆所现。”
“既然吾等皆无法通过灵台,触碰其记忆,从而唤醒她,而她又的的确确陷入了记忆迷谭中,因其过于真实而无从脱困。那么,心病还需心药医,虚弥幻境最擅操纵记忆。”
您这「心药」,怎么长得跟毒药似的。
以毒攻毒,还能不能好了?
不管内心如何吐槽,通天纠结片刻,终于试探着问道:“以大兄之意,是想由虚弥幻境操纵其记忆,令其再幻化出一重梦境。虽然我们找不到初始梦境的出入之法,但第二重梦境在我们掌握之下,故可寻到脱离之门?”
“是极。”太清点了点头,便欲施法催动画卷。
通天下意识扯住他袖子,太清回眸看他,挑了挑眉:“可还有疑惑不解?”
“我们在梦境的「门」外,看得到玉宸所梦内容吗?若她深陷噩梦,又当如何?”通天迟疑了一瞬,问道。
“通天。”太清闻言一笑,“我创造虚弥幻境的初衷,不是拿来救人的。”
“虚弥幻境,测的是心中魔障。你,可知?”
*
“潼关路,潼关路,望来处,意踌躇。”
“界牌关下逢诛仙,万仙阵中万仙劫。”
隐隐约约地,似乎有空灵的声音一唱三叹,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梦境中的天空昏暗难明,云层低低地压了下来,时刻准备着下一场连绵数月的雨,却偏生未曾落下,徒惹人心忧。
说不清的烦躁,道不明的怨恨,令她恨不得,毁去这片天地。
“重立地水火风,不好吗?”
“世事污浊,人心肮脏。你的徒弟背叛你,你的兄长囚禁你。一次次的量劫,正印证了洪荒已不受控制地走向末法时代。若无法还这世间纯白如皓雪,何不从头来过?”
“这样的未来,难道是你想要的吗?”
低沉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一字一句都带着引诱的味道。
玉宸抬眸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神色恍惚,任凭黑暗一层层地漫过,从脚踝起将她吞噬而入。不知何时,眼前之景已经被强制定格,万仙阵前的景象渐次模糊起来,辨不分明。
连带着她心中无缘无故的暴烈情绪,皆被一概抹煞。
不,玉宸低头抚上自己心口,微阖双眼,掩下晦暗之色,它们还藏在某个角落,伺机而动。
*
黑暗终于吞没了整个世界。
又有微弱的光在她眼前晃动,引得她再次睁开眼眸。
量劫的劫云铺天盖地,笼罩着整个世界。无尽的血雨从天而降,几乎要将这受尽苦难的大地腐蚀殆尽。
唯有一簇耀眼的火光,高居于群星之巅,灼灼燃烧着,映入她眼中。
那人的眼角眉梢燃着烈日不息的光,灿金色的衣袍垂坠于地,灼灼生辉。他手中执起了一轮太阳,伴着一道又一道,浑厚有力的钟声,而他本身,亦是一轮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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