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居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定定地站在原处很久,他将茶具推到一边,拿出一瓶酒,一杯一杯,喝了起来。
几日前,他去探望陆有之,正巧看见他在吐血,地上湖黄色叶纹地毯几乎被染成了血色。
“你,你。”吴居看着陆有之,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反倒是陆有之看了眼地上的一滩血,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擦掉了嘴角残留的血迹。
“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这般表情,老吴,怎么,不会是见到我这样难受了吧。”陆有之又止不住的咳嗽着,“你今天来看我,本该让你宾至如归的,但是我这个主人身体不适,招待不了你了。”
“你,咳,你要是想喝水想吃饭了自己和阿喜说,反正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也不用跟我客气了。”
陆有之下意识了摸了摸胡子,结果只摸到了一手血,他叹了口气。
陆府的管家陆阿喜吩咐仆人把这屋里处理干净,看到陆有之的动作,立刻拿起干净的巾布擦拭掉陆有之胡子上染上的血迹。
“阿喜,你先出去吧。这有我师兄呢。”
陆阿喜对着陆有之点了点头,又看了吴居一眼,退了出去。
“陆有之,你的病为什么严重成这般地步。”吴居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生气,他的心脏此刻一顿一顿的抽疼着,要是陆有之身体还健康着,他保准拿棍子打他一顿,像两人年轻的时候一样。
是啊,陆有之这家伙好像快死了。他们认识了四十多年,陆有之又自己偷偷摸摸消失了十年,他们师兄弟如今见了不过才一年多,这家伙居然要死了。
吴居的拳头重重地砸向地面。
砰的一声,陆有之不用看也知道吴居这家伙的手现在绝对是疼得很,他叹了一口气,“该死了嘛,不都是这样。老吴,我现在一只脚都埋进棺材里了,你可省省你那些训斥吧。”
吴居:“你还能活多久。”
陆有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这问题很难考虑似的,结果还没一息时间,他就笑着说:“大概能活到明年正月,哈哈,反正还是挺长的吧。”
陆有之靠在床沿上,嘴唇也看不出丝毫血色,只是精神头还不错,若是他不吐血,可能没有人会想到他已经病入膏肓,每时每刻都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他收敛了嬉笑的神色:“吴居,这辈子我陆有之没求过你什么。但是这次我求你,等我死以后,看好闻瑎那孩子。”
“老吴,你去岁不是和我说,想让珩屺和你家那个小孙女芷男定下来。我同意了,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
陆有之对着吴居笑了笑,“拜托你了。”
吴居点了点头,“好。”
-
闻瑎失魂落魄走在路上,似乎也完全没看路,下一秒直接撞到了树上,一团雪全部砸到了她的脖子里,但是闻瑎却像是没有意识一般,任由雪块融化,浸湿了衣服。
闻瑎无声地蹲下来,双手捂住脸靠在树下,肩头剧烈的抖动,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悲恸从唇角泄出,泪水穿过手指的缝隙滑落到还未融化的雪上。
陆府就在前面,闻瑎此刻却没有迈进的勇气,她害怕一见到老师她就会露馅,她不想让陆有之知道她什么都清楚了。
闻瑎就站在巷子里靠在墙上,仰着头看着天空发呆,一动不动,她甚至不想提起力气思考。
她好像听到有脚步声经过这巷子,随便了,闻瑎眨了眨眼,将泪水逼回眼眶。不行啊,不能再哭了,眼睛已经肿成这样了,老师看见了绝对会怀疑了。
巷子那头走来一个人影,离闻瑎越来越近,但是却突然停住了。
那个身影是闻瑎吗?徐令孺有些奇怪,她怎么会在这里。
徐令孺走到了离闻瑎只有两丈远的地方,但是闻瑎依旧一动不动,根本不在意谁从她面前经过。
他看清楚了闻瑎的脸,徐令孺眉头皱了起来,她的眼眶已经肿了,她哭了吗?还有她的外袍也几近湿透,今日这天这般寒冷,再这样下去闻瑎绝对会受寒的。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闻兄?”徐令孺轻声地喊了她一声。
闻瑎没有依旧没有反应。
徐令孺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罩到了闻瑎身上。
“嗯?”突然的暖意,闻瑎被这大氅围得只剩下一个头露在外面,她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逐渐对焦,她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徐兄?”满是鼻音的话有些含糊不清,闻瑎的大脑逐渐清醒,她连忙往后面退了一步,却忘记了后面是一堵硬墙,不仅没拉开两人的距离,反而撞到后脑勺生疼。
她下意识地“嘶”一声,也不忘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还给徐令孺,“多谢徐兄关心,不过我不冷,没关系的。”
徐令孺看到闻瑎的动作,往后退了几步。他没有问闻瑎为什么在此处哭泣,也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伸手接过了闻瑎手中的大氅,重新披到自己身上。
“闻兄,天冷,还是快回去吧。”徐令孺这话说得异常温柔,他平日那副矜冷的模样仿佛消失不见了。他没有过多的停留,把这处空间留给了闻瑎一人。
闻瑎看着他的背影,才慢慢地回了一声“好”,声音很轻。徐令孺似乎听见了一般,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家中走去。
闻瑎继续靠在墙上,对哦,老师的宅子挨着的就是徐府,上次她就是这般碰到徐令孺的。
闻瑎蹲下拿起还没有融化的雪块,敷到自己的脸上,这样应该能消消肿。
她机械性地拿起一团又一团雪敷到脸上,大脑慢慢转动起来,老师想让自己成婚啊,若是她真的是男的就好,这样就能顺了老师的心意了。
可是,闻瑎手里的动作停了,如果自己没有答应,连老师临走之前的心愿都不能让老师实现,老师会不会怀着遗憾去世,那样的话,她更是不愿。
但是她是女人啊,怎么能娶女人呢。闻瑎将手里的雪揉碎,没有感情地盯着手中的雪一点点融化。
正直的小人双手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的想法很对,怎么能因为私欲就毁了另一个无辜的姑娘,不要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而且你可是个女人,怎么能娶女人呢?而且那个吴芷男才十三岁,你这是在犯罪,不是吗?
对啊,闻瑎刚想赞同,心里另一个邪恶的小人就交叉着双臂狠狠地瞪了正直小人一眼。
邪恶小人在闻瑎的耳边怂恿着她,那可是你的老师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陆有之待你不薄,对你花了这般心血,你连他临终前小小的愿望都不愿意满足吗?而且吴居不是说了吗?只是让你们定下婚约,等老师没有遗憾地离去,你再解除婚约不就行了。
闻瑎沉默着,半晌,等到眼角的红肿逐渐褪去,她踉跄了一下站直身子,一步步踏进陆府大门。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不敢相信,我居然真的日万了(泪)
明天继续日日万!
第80章
那日闻瑎迈入陆府,陆有之还是和往常一样,并没有问闻瑎发生了什么。
闻瑎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仿佛去吴府上不过是简单做客了一番。两人就像普通的祖孙两人一样,一起守岁度过了这个新年。
十二月二十九日,闻瑎早早地从大理寺回到陆府,此时天还未暗。闻瑎走入后花园内,就看到陆有之坐在院内,凝视着一株被雪压弯了枝丫的红梅。
“老师,今日您似乎颇为愉悦。”闻瑎走到他身旁,和他共赏这株凌寒独自开的梅花。
陆有之拄着拐杖走进那棵梅树,伸出手拂去了上面的雪,“珩屺,老夫本想着年后在让你搬到那新房子里,不过前日我找人算了算,最近的好时候只有明日了。一会我吩咐阿喜找几个人,和你一起收拾一下官舍的那间屋子,明日你就搬过去吧。”
“你明日也不当值,正好趁着春节假期,也免得之后日长梦多。”
闻瑎眼眸微闪,但是她最后还是笑着说:“学生都听老师的。”
陆有之从怀里掏出房契,把这东西递给闻瑎,“喏,那好。”
他笑得开心,满眼慈爱地看着闻瑎,“行了,先去你房间里休息一会,然后就出发吧。”
太兴三年,大年初一。
外面鞭炮齐鸣欢贺新春,闻瑎躲在房间里发呆,不知为何,闻瑎莫名地心慌,以至于月上梢头人声寂静,也依旧毫无困意。
她不敢在陆有之面前表现出丝毫的心虚,几乎一切都顺着陆有之的想法,可是,几天前吴居说的那件事,她却始终没有定夺。
闻瑎抱着双膝,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半弯月牙,默默地把头埋到了双膝之中。
翌日,闻瑎实在是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
闻瑎抿了口茶,“老师,学生前几日去吴师叔府上,师叔想让学生娶他的孙女。”
或许是炉火的热意熏腾脸颊,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陆有之的脸颊比往日红润很多,唇色也不似往日那般苍白。
他听到闻瑎的话,唇角扬起一抹笑,“是吗,吴居那老头子家里可只有一个孙女,他平日里可是宠爱得很,没想到居然会让我这蠢徒弟娶他的小孙女。看来吴居很看重你啊。”
闻瑎:“老师,学生还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成亲,娶妻,不是学生一个人的事。而且学生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承担起一个家庭,我现在这样,自己一个人,好像也不错。”
她盯着杯中的水面,可能是有风穿过缝隙吹进来,水纹不时地变动着,映衬着暖黄的火光,煞是美丽。
陆有之看了她一眼,闻瑎嗫嚅着嘴唇,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陆有之的双手捧着热茶,吸溜了一口,眸中满是暖意,耐着性子等闻瑎开口。
“而且,学生觉得吴家小姐年纪太小了,她今年不过才十三岁,学生已然二十有一,我害怕会辜负了那姑娘。学生,学生即便是娶妻,也想娶一个和自己情投意合的人。”
陆有之半晌没有说话,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闻瑎的头。
“你不必因为我而这般犹豫不决,说实话老夫也不是非让学生任何事都听自己的话吧。你这几天纠结来纠结去,还自以为瞒得很好。老夫看着实在是好笑又心疼。”
陆有之粗糙又苍老的满是皱纹的手狠狠地掐了闻瑎了脸一下。
“唔唔,老师,很疼。”闻瑎揉着脸,嘟囔着。
“疼就对了,你连你老师都不相信,都当成外人在防备了。我能不生气吗?”
陆有之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珩屺,吴居那个老家伙是不是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了。”
闻瑎表情僵了一下,她立刻装傻,“老师,您在说什么,师叔那日只是问我要不要和吴姑娘成婚的事,其他的事学生可什么都不知道。”
刚说完,闻瑎就懊悔得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她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打自招,还有比自己更蠢的人吗?
陆有之叹了一口气。
闻瑎低下头,不想让老师看见自己的表情。她拼命地把泪逼回眼眶,可是一点也没用,一点也没有。
她扑到陆有之的怀里,所有的情绪一时间倾泄而出,就像一个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陆有之一边拍着闻瑎的头,一边说道:“珩屺,生老病死是常态。老夫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然是高寿了,而且我娘子还在下面等我呢,她那个人性子急,要是我还不下去找她,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我的气,去找别的老头啦。”
“还有啊,你这些天在纠结个什么呢,你想娶就娶,不想娶就果断拒绝。可别说为了让我这个老头满意才娶人家姑娘,老夫可没这么大的脸。”
闻瑎抱住陆有之不肯松开,仿佛他下一秒就会离自己而去一般,她抽噎着说,“可是,可是老师你不是想让我成婚。”
“闻瑎!老夫平日里说你傻你还不承认。”陆有之温柔抚摸的手一下子变了,垂在了闻瑎的头上,力道不大,但是闻瑎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那学生纠结了这么长时间,其实根本没用对吗?”闻瑎哽咽着问,得到了陆有之“温柔”的捶打。
“全没用。”
“老师,学生,学生不想离开你。”
闻瑎话还没说完,泪就又止不住了。原来,她的泪还没流干吗?闻瑎用袖子擦掉泪,但是控制不住了,一直往外涌出来。
陆有之看着她,没有说话,粗糙的手划过已经红肿的眼眶,擦掉了她眼角的泪。
“珩屺,你长大了。”
正月二十号,夜,陆有之吐血不止陷入了昏迷之中。
在屋内伺候着的仆人第一时间发现了陆有之的不对劲,惊醒了半睡半醒的闻瑎,她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立刻奔向了陆有之的房间。
深夜,陆府灯火通明,
“快,快去叫李郎中来。”
李郎中医术很高,在京城中也颇有声誉。此人是吴居费了很大功夫从外面请来的,已经在陆府居住了半月之久。
李郎中此刻还在熟睡中,被闻瑎一把从床上拽了起来,“李郎中,老师又吐血了,他现在昏迷了,您快过去看看。”
陆大人不行了,怎么这么快又——
一阵兵荒马乱,李郎中的衣服还没穿好,随手批了一件披风,火急火燎地赶往陆有之住处。
他把了把脉,又掀开了陆有之的眼皮,李郎中将陆有之的衣襟解开,他掏出针石扎在陆有之的身上。
半晌,依旧没有什么动静。而后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小人无能,无力回天。准备后事吧。”
闻瑎忘记了呼吸,“您说什么?”
李郎中带着歉意的神色,给屋内的其他人鞠了一躬,准备离开。陆有之不是普通的呕血之症,陈年旧病,陆大人能活到现在全靠药吊命,可不知为何,陆大人已存死志。
病人如此,就算有神医再世,也无力回天啊。
李郎中看着屋内的众人,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吴阁老将自己请来又有什么用呢,即便没有自己,时间到了,人也会走的。
他刚迈起步子,却无论如何也移动不了。
李郎中低头,看到了死死抓着自己衣角的闻瑎。
“李郎中,老师还有呼吸,他还活着,您医术高超,救过那么多垂死的病人。您救救老师,求求您了。”闻瑎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了,满目充血,一时之间竟有些恐怖,吓到了李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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