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阅看着她,欲言又止。
“爹爹...”
言云衿唤着他,早在前日她带着谢延卿回门时,她就觉得自己父亲像是一直有什么话想同她们讲,见他今日这般犹豫的模样,言云衿想不如这个话口就由她来提起,免得老人家一直将事搁在心里。
“夫君现在还在宫里上早朝,过了这个十五女儿想来回家的日子会比以往要少许多...所以趁着今日,我想和爹爹聊一些事。”
言阅点了点头,“你说吧,爹爹听着。”
“爹爹...”
言云衿看向他正色道:“谢谢你愿意给谢延卿这个机会。”
言阅知道她说的机会是什么,叹了口气说:“我原来以为,这门婚事不过是我与你姑母撮合着的,如今看来其实你一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事,也是心甘情愿嫁他的。”
“我知道,所以正是因为如此女儿才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言阅目光有些闪烁,沉声道:“我与你姑母,同当年的麓安惨案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咱们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妍妍啊,你真的不怕延卿将这件事捅出来后,朝廷问责下来祸及全家吗?”
言云衿抬手抚了抚被风吹散的鬓发,苦笑道:“爹爹,事到如今您还觉得我们言家能全身而退吗?”
“这段时间宫里发生的大小事您应当有所耳闻,姑母一意孤行想要扶持小王爷给他寻了靖和伯的女儿为妻,她是想借着彼陛下没有子嗣这件事辅佐小王爷做储君,这可是谋逆之罪,爹爹您心里是清楚的,您停职数月非但没能让姑母收敛心性,她反而动用您在朝堂上的人脉为她所用。您劝不动姑母,我也一样,所以我与夫君只能从中调和着,寻求一个有能力保住我们一家人性命的方法同时,还夫君的老师和同窗一个公道。”
谈及钟阁老,言阅不禁有些哽咽。
“太傅的事我...”
“爹爹,”言云衿打断道:“想必夫君已经同您说起过当年的事,他从来没有想过公报私仇,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公道。太傅的事虽与您脱不开干系,但究其根本罪不在您,您也不必为此自责。但是...您是知晓一些当年的内情的对吗?”
言阅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
言云衿一颗心沉了又沉,“凭女儿对爹爹的了解,爹爹一向行事光明磊落,不愿与小人为伍。爹爹对此事闭口不言,是因为倘若一朝东窗事发即使不是您做的,也要连累到您乃至整个言家......”
她眸光轻闪,声音里还带着些哽咽,说:“所以...当年造成麓安惨案的这个人,是姑母对吧?”
言阅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
言云衿提着裙摆走了几步,在他面前笔直地跪了下去。
言阅顿时一惊,尚未来得及扶她起身,就听见她说,
“爹爹,”言云衿正色道,“麓安书院三十一名学生各个都是进士出身,是选进翰林院培养的庶吉士,是朝廷日后的肱骨之才。爹爹一向爱惜人才,也不愿看见三十一位冤魂永无伸冤之地......”
“爹爹想保住全家这本是人之常情,可爹爹多番忍让看在姑母眼中就成了纵容,倘若姑母真行了谋逆之事,到那时问责下来我们言家九族在内没一人能幸免于难。”
言阅咳了一声,道:“这些事由延卿来做,罪责由他来背,你怎么也同意也能忍心?”
“女儿不忍心...”言云衿应声道:“正是因为不忍心,所以才来恳切爹爹。这些年来他身上背负着骂名只多不少,他只是个读书人,没有翻云覆雨手,文人都将声名和风骨看得尤为重要,可是爹爹,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在为此失了性命。女儿不想看见他日青史之上写下的是对麓安惨案的惋惜和歌颂,而他却要躺在罪人录里,忍受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骂声。”
言阅合眸良久后,缓缓道:“那他为何一开始不和我说。”
言云衿苦笑了下,“他就是这样的人,总是会把自己身边的人顾虑周全,唯独忘了自己。”
每一次,他都没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言云衿望着自己父亲,继续说道:“您这些年在朝中的人脉在京城襄城的私田都已经陆续转交至他名下,而在外人眼里他如今正是姑母安插在朝中最为满意的爪牙,宫里宫外背后骂他议论他的人不在少数,父亲您为官数十载,依您之见即使我们能阻拦住姑母的筹谋,但他已经声名狼藉罪名累累,在朝堂众臣的口诛笔伐下还能全身而退吗?”
言阅急着道:“所以我不同意他这样做,妍妍你有没有想过他若是这样做了,陛下问责下来你今后要怎么办!”
“可是爹爹...”言云衿轻轻叹道:“如果这件事他不做,麓安惨案的真相何时能重见天日,姑母把持朝政行谋逆之举又有谁能去阻止,我们言家上下满门还能善终吗?”
“……”
言阅在自己女儿的一番追问下备感茫然。
他想起这些年数不尽的同僚被锦衣卫抄家,抓的抓流放的流放,一众女眷更是被送进教坊司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他想起自己女儿良善有悲悯之心,总是对那些犯了罪的官眷出手相助。
这些年里招进了重月楼的人越来越多,就是想尽可能的为这些没入贱籍的人提供安稳度日的环境。
可若是日后他们言氏一族落败之时,又有谁会庇护他们呢?
言云衿见他半晌不说话,又道:“如今的皇帝不是当初昏庸的隆德帝,他有整治朝堂造福百姓的见解和手腕,爹爹与钟太傅生不逢时倘若当初辅佐的是如咸宁帝这般的君主,凭你们的本事必然会成就一番事业。可如今君主有心推行改革,却碍于世家旧臣顽疾的阻碍,夫君他不愿坐视不理,我想爹爹您也是一样的。”
言阅深深叹息道:“妍妍,朝堂之事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该插手的,爹爹从不愿在你面前提起这些事,就是希望你这一生过得简单快乐,爹爹不希望党争之事将你牵扯进来。”
“爹爹,女儿是自愿牵扯进来的,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日后北镇抚司的诏狱内就会再多一位麓安惨案中的冤魂,女儿夫君在人世走这一遭,尝尽世间百苦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言阅眸色带着几分心疼,说:“那你想让爹爹做什么?”
言云衿抬起头,目光清明语气坚定的说:“谢延卿愿意涉足党争,女儿也会协助他在这条路上前行,与当年麓安惨案有关的一些人证物证我已经搜寻了一些,女儿恳求爹爹,他日案情得以重审之时,爹爹能站出来说清真相,还钟太傅和麓安惨案中惨死的学生一个清白。”
第69章 御前
昨日八月十五, 中秋团圆佳节。
李昌焕在这一天问候过太后以及尚在宫中各个手足至亲后,进了祠堂一整夜都没有再出来。
外面一片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仅仅只是关起门来却仿佛传不进寂静的祠堂半分。
他跪坐在那看看自己生母冰冷的牌位, 说起来也可笑, 她生母不是什么出身高贵的人,在这宫里灯油一样的熬了许多年,才坐上太妃的位置, 本以为在隆德帝驾崩新帝登基后她们母子二人就可安稳度日, 没成想却是噩梦的刚开始。
时间过去了太久了, 李昌焕已经很少能在梦中见到她的身影,甚至有些记不清她讲话的声音。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想。
到底是人秋夜里寒凉,这段时间以来神经一直紧绷着第二天一早,李昌焕便察觉身体的不适。
喉咙肿痛干涩难忍, 四肢也觉得提不起力气。
清早伺候在身边的内侍看着他面色不佳,以为是受了凉熬了姜汤给他喝。李昌焕皱着眉一口喝完, 匆匆赶去了文华殿。
温过昨日的书后,已经日上三竿, 李昌焕抬头望了望窗外并没有人走进来。
他握着笔的手顿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内侍进来送茶水时见他坐在那发着呆,竹笔上的墨汁滴落到宣纸上也未曾发觉。
“王爷, ”
李内侍轻声提醒了一声。
李昌焕忙回过神来看向他,“怎么了?”
李内侍替他倒了盏茶说:“奴婢给您煮了点清热解毒的药茶过来,王爷您趁热多喝一些。”
李昌焕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入口带着些许的薄荷清香, 顿时觉得一直堵着红肿的喉咙得到了些许的缓解。
可下咽的动作还是会感受到口内撕裂般的生疼, 李昌焕皱着眉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李内侍见他面色苍白, 没什么精神道:“王爷若是身子不爽利便休息一天吧,近来京城天气不好,昼夜温差大降温也快,宫里许多人都因此生了病,听说谢大人也一直病着不见好转。”
李昌焕一怔。
“先生也病了吗?”
李内侍已经很少再从他口中听到“先生”两个字,不由得一顿,随即反应过来说道:“病了有一阵了,在吏部附近当差的宫人还说整日都能听见大人房间里传来的咳嗽声。”
闻言,李昌焕若有所思,
“没叫宫里的御医过去看看吗?”
李内侍想了想,说:“这个奴婢就不太清楚了。”
李昌焕没再说话,他伸手拿过一旁放着的文集,重新翻开打算再看一遍。
李内侍见状,道:“王爷您昨夜一晚上没睡,这本书您已经看过了便先歇歇吧。”
“这上面我有些问题还没能弄明白,想再看一会儿。”
李内侍忙道:“那要奴婢叫翰林院的讲学先生过来帮您看看吗?”
“不必了...”李昌焕有些烦躁的摇摇头说:“他们讲的啰嗦不达重点,我还是等着先生过来再问吧。”
李内侍本想说您不是平日里最厌恶谢大人,怎么这会儿还盼着他过来。
话到嘴边他打了个转说:“谢大人近日公务繁忙,兴许来文华殿的次数要比以往少了......”
李昌焕翻书的手顿了顿,随即低下眼帘,说:“嗯……”
李内侍看了看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替他仔细研墨。
良久后,李昌焕放下了书,心烦意乱再也集中不了注意力,犹豫地说:“最近朝里朝外很多人都在骂他。”
“宫里面关于谢大人的流言蜚语...一直以来都不曾少过。”李内侍研着墨道:“先前王爷您不也是觉得谢大人辜负了您的期待。”
李昌焕反手合上了书,轻声说:“以后不会了。”
墨汁溅到了衣袖上,李内侍分了神又问道:“王爷您说什么?”
“我说,以后不会这样想他了。”
*
吏部办差大院里,谢延卿在内阁议事结束后独自回到值房时,见房门口站着个几个人。
听见动静为首的那个人最先转回了头,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孙卯。
他见谢延卿回来连忙上前热络道:“谢大人回来当差了。”
谢延卿点点头,客气道:“孙秉笔有事找我吗?”
这声孙秉笔叫的他十分受用,司礼监的这些人虽说也是手握权利的朝臣,但在朝廷其他官员眼中不过都是些奴婢,搬不上台面的下等东西。
孙卯眉开眼笑道:“听闻谢大人感染风寒未愈,太后娘娘特意差遣我们寻宫里御医开的方子,过来给大人您送药。”
谢延卿拱手道:“怎么敢劳烦孙秉笔您。”
“哎...”孙卯连忙挥手,“大人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此番从朝中选监军太监跟随武安侯回营的事能顺利完成,还多亏了您,是我应当感激您才是。”
谢延卿笑了笑,沉默不语。
孙卯也没收敛,继续道:“武安侯嚣张跋扈,平日里一直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可我们终究也是朝廷的人,都是给陛下当差,他出身好功劳高,可我们也不能任人羞辱的。”
谢延卿轻声道:“孙秉笔说的是。”
“不过日后就好了...”孙卯笑的谄媚,“谢大人如今执掌吏部又是内阁阁臣,有您在想必武安侯等人也不敢这般嚣张。”
谢延卿尚未说什么,就听院外传嘈杂的脚步声。
徐青芜双手抱臂,身后跟着几同样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走进门,朝他们二人打量一番道:“呦,都在呢!”
孙卯眼神朝这位活阎王看过去,见他腰间的绣春刀冒着寒光,暗自咽了口口水。
孙卯躬身上前道:“指挥使大人怎么过来了,是陛下有事吩咐吗?”
徐青芜压根没理他,眼神径直地看向谢延卿。
“谢大人。”
“我在,徐指挥使有何吩咐?”
徐青芜笑了笑,“我哪敢有事吩咐谢大人您,有人递了折子参了您一本,陛下叫我带您过去养心殿问话。”
谢延卿点了点头,说:“我能问指挥使一句话吗?”
“谢大人请讲。”
“是都察院的人吗?”
徐青芜冷笑了一下,说:“谢大人还真是料事如神...不过兴许有的人亏心事做得多了也能猜到几分自己未来的结局,既如此您就快些动身吧,免得拖得时候久了不好交差。”
谢延卿笑了一下,低头应道:“好。”
谢延卿率先迈步走在前门,几个锦衣卫紧随其后在不远处跟随着。
孙卯愣在原地看着一行人的离开,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变故,就见徐青芜走了几步后又转过身,看向他。
“人都走了,你怎么还楞在这?”
孙卯尴尬得笑了笑,“我不明白指挥使大人的意思......”
徐青芜探头吗,神色浪荡轻浮道:“是该给谁通风报信,或是找背后的大罗神仙出谋划策好对付皇帝陛下,这种事还用我提醒你吗?”
养心殿前站着许多人,谢延卿到时原本窃窃私语的一众人都收了声,不约而同的朝他望过来,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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