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老家在隆德十五年闹了饥荒,饿死了许多百姓,小人的家人也在那场灾祸中没能幸存。小人带着弟弟一路北上想来京城讨口饭吃,谁知到了京城城外却也见流民遍地,小人在路途中不慎和弟弟走失......”
“幸而今年年初时,小人找到弟弟,他同小人分开后进入京城流浪过一段时间,后来被出宫上香祈福的言姑娘所搭救。”
说道这里,谢延卿见他面上一片欣喜之色,自己也受到感染笑了笑说:“那你弟弟现在如何了?”
小狱卒笑着说:“他被言姑娘安顿在重月楼,不愁温饱,每日还能帮忙跑堂照顾重月楼生意赚些银子。前段时间小人去看他,他还说言姑娘接手了个书院,翻修过后会带他去哪里学习读书写字。”
“书院?”
小狱卒点了点头,说:“就是京城东靠近护城河那个书院,原来还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私塾,之前还兴隆过一段时间,后来承办的人没了银钱支撑就只能转手了。谢大人...不知道此事吗?”
谢延卿笑了笑说:“我还真不知道。”
小狱卒手舞足蹈,正要在开口说些什么时,牢房内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位高大健壮,穿着深蓝色锦衣的人逆着光走进来。
小狱卒正要起身询问时,眼神瞟到来人腰间佩戴者的玉佩后,连忙拱手行礼退了下去。
傅见琛抱臂徐徐走到谢延卿的牢房前,倚靠着墙壁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谢延卿迎上来人的目光,没有说话。
“谢大人怎么不问问本侯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谢延卿垂下手说:“侯爷同刑部傅尚书沾亲,能进来牢房并不是难事。”
“哦,也是。”傅见琛抬起头说:“那你不想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吗?”
谢延卿叹了口气,说:“侯爷这不是正准备同我说吗?”
傅见琛挥挥手,示意狱卒打来牢房的大门,并搬了把椅子坐在谢延卿面前道:“这段时间我总是能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谢延卿注视着他,等着下文。
“就最近朝中官员调动一事来说,别人或许看不出但本侯行军打仗同兵部周旋多年,也算摸得清兵部的底细。兵部主事的现下有年迈的尚书闻远山一人,左侍郎杜维一人,右侍郎秋鸿飞,以及两位员外郎。”
“这秋鸿飞和都察院右御史何光中一样,都是太后心腹。你将秋鸿飞调入内阁看着像是抬高了他在朝中的位置和话语权,实则他失了对兵部军饷的把控,他这一放手,兵部有实权的只有杜维一人。”
傅见琛一双鹰眼带回寒光看向谢延卿,“谢大人,您说你这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
谢延卿笑了笑,道:“疏忽了,我只想着多一人入内阁能有更多话语权,经侯爷这一点拨倒是我想的不周到了。”
这人看着恭顺温和,实则油盐不进根本从他话里寻不出破绽,傅见琛神色冷了几分。
“就连最近本侯教授瑞王骑射时,随口说了谢大人几句不中听的话,王爷竟然有了不悦之色,同我说不要在他面前这样说起你...嘶...谢大人您说您这是手腕高超连王爷都被您蒙蔽了,还是......”
傅见琛站起身,凑近了谢延卿几步道:“还是这里面有什么本侯不知道的隐情?”
谢延卿仰起头,缓缓道:“侯爷您不知道吗,我这个人一向最擅长蛊惑人心。”
傅见琛退开几步,负手道:“最好是这样,毕竟一个恶贯满盈的人本侯并不想听他做无意义的辩白。”
“侯爷今日过来,不只是为了这些事吧,或者说能引起侯爷疑心到这里的,不仅仅是因为这点小事。”
傅见琛挑眉,道:“你说的对,本侯最近在新兵训练营里发现了一个化名叫‘严二郎’的人。身形瘦弱,手指白净光洁,一看就是没受过什么苦的公子哥,所以本侯叫人过去打探了一番。”
“嗯,侯爷查出什么来了?”
“言家小公子称病在家中休养,已经有半个月没去太学。这言景韵平日里就三天两头的找借口逃学,所以也没有惹人怀疑。”傅见琛看向他,沉声问道:“言云衿把自己弟弟送到我的大营里,是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
谢延卿声音很平,缓缓道:“参军打仗本就是景韵自小的愿望,不过是长姐成全自己弟弟的心愿而已。”
傅见琛眼皮跳动了几下,切齿道:“西北常州有威名赫赫的谢家军,边境有叶明辉的守卫军,这些她不选为何选我的庆焰军?”
谢延卿沉默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傅见琛有些恼怒道。
他恨极了谢延卿这种一贯平淡,好似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神情。
“我能问侯爷一个问题吗?”
“你问。”
“一直以来,侯爷都是喜欢她的吧?”
傅见琛皱眉,“你说谁?”
谢延卿没吭声,望向他的表情里却仿佛透漏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侯爷当年拒了婚事,不过是怕自己日后成了太后的棋子,为太后所用。其实也是怕自己...情难自抑......”
傅见琛跨步上前,一把捏住他的脖颈道:“你信不信我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拧断你的喉咙?”
谢延卿点点头,他信的。
毕竟杀死他这样的人对这些达官贵族而言,如同碾死一一只蝼蚁一般简单。
呼吸越来越困难,谢延卿艰难的喘息着。
意识涣散时回想起当年在麓安书院时,他替老师钟阁老研墨时,看见老师书案上摆放的佛经中的一句话。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钟阁老看出他面上的疑惑,教导他道:“背光而行时,你眼中只有自己。向光而走时,你看到的是整个世界,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只看到自己的话,不过是茫茫须弥中一粒微不足道的芥子。若放眼远望,胸纳天下,心系苍生,则须弥山也不过是你眼中的一颗芥子。”
当时的他尚且听不懂其中深意,如今活了两世,历经世间冷暖世事成败,看过生死离别,倒是对“须弥芥子”,有了一些感悟与理解。
生如芥子有须弥,心似微尘藏大千。
每个人放在大千世界中其实是极其微小并且无意义。同山河大地与广袤的世间相比,只是一粒细小的尘土,而人不过是微尘中的微尘。
血肉之躯,寿不满百,相对奔流向前的时间来说,只相当于一个一闪即逝的泡影,何况肉身之外的功名富贵。
世人对他有何微词,没那么重要。公允也好,偏颇也罢,不过是些身外之物。
“一花一念无量劫,大千俱在一毫端,我纳须弥如芥子,明悟四谛证涅槃。”
“延卿啊,你要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做一个心系天下,胸怀苍生之人......”
空气猛地灌入口鼻,谢延卿跌倒在地上止不住的咳嗽着。
傅见琛看着他有些狼狈的模样,心中更是不忿。
就是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就是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穷学士,凭什么能得到言云衿满心满意的爱意。
凭什么......
傅见琛的手捏紧成拳,他不愿再多看地上那个人一眼,转身推开牢房大门打算离开。
“侯爷...”
他听见谢延卿虚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同侯爷一样,十分喜欢那个灿若暖阳的姑娘,她善良果敢,有悲悯之心。她做了许多同她身份不相匹配的事,挽救了很多本应当破碎的家庭和生命。”
“我自知罪孽深重难以脱身,还望侯爷高抬贵手,不要再插手此事,万方有罪,只我一人来背。”
让他有能力撑到尘埃落定后,如愿的陪她再看一看这广阔世间。
第72章 制衡
天已经暗了下来, 晚风吹着落叶在宫道两旁飘荡着,朝着未央宫走的方向更显得萧瑟冷清。
言云衿到时,尚未思索好这一次要怎么绕开门前把守的锦衣卫, 就见未央宫里的内侍提着灯笼朝她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随即小跑上前相迎。
“给言姑娘请安,奴婢未央宫长吉奉主子之命特来接言姑娘。”
言云衿笑笑:“有劳了。”
“言姑娘客气,您这边请。”
白竹扶着言云衿的手跟随内侍朝未央宫正殿内走去, 院中亮着的房间很少, 光线昏暗了些, 隐隐约约还能在空气中闻到淡淡的草药香。
言云衿迈上台阶时,隔着半透的屏风看见后面有人影晃动,没多时走出一个衣着素净淡雅的女子。
谢禾宁今日穿的素雅,通身一片白,找不出第二种颜色。可她这个人一直就是越素净越是好看, 就像是一张风景宜人的水墨画,多了其他色彩反而衬不出她的美。
言云衿打量着她, 上一次见面也没过太久,谢禾宁整个人比起之前清瘦了很多, 脸色苍白神色也是恹恹的,想来过了这么久,她大病一场从鬼门关走过这一趟还是未能养好精神。
言云衿上前同她行了个平辈礼, 说:“谢姑娘,许久未见了不知姑娘身体可否康健了些?”
谢禾宁有些虚弱地笑笑,抬手指向椅子道:“已无大碍, 坐吧。”
言云衿没多客气, 绕开屏风朝位置坐了过去。
她今日在宫里站了许久, 的确是有些乏累, 刚一坐下闻着殿内淡淡的草药香觉得疲惫的精神也缓和了几分。
再次抬手时,看见谢禾宁投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笑意。
言云衿伸手抚了抚衣袖道:“我今日在外面忙着看顾工人翻修府宅,来的匆忙让谢姑娘见笑了。”
谢禾宁挥手示意工人奉茶,道:“这样的事你还亲力亲为。”
言云衿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后见她没说话,便开门见山道:“谢姑娘今日叫我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谢禾宁点点头,“听闻今日三法司带走了谢大人。”
“对...”言云衿手指搓着杯身,“我也是进宫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谢禾宁笑笑,说:“不瞒你,其实这几天我就想同你见上一面,但我在这宫里不能随意出入,也没寻见个合适的机会......”
“今日听闻你入宫后,采薇便一直跟在你们周围看着情况。倘若是言姑娘今晚踏进了慈宁宫的大门,那我想你我之间也不需要再相见了。所幸,言姑娘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言云衿抬手捋了捋微微凌乱的鬓发,说:“那看来我通过了谢姑娘的考验。”
谢禾宁没应她,继续道:“我在足不出户卧床休养的这段时间,倒是听见了许多最近宫里关于谢大人的流言蜚语。好多事也是在这段时间得以想通,所以想和言姑娘聊一聊。”
“什么事?”
谢禾宁扭头正视着她,问道:“言姑娘知道为什么陛下当年十分痛恨谢家掌权把持朝政,却也只是夺了我二叔永宁侯手中的实权没收私产,并未削爵收回谢家军的兵权的原因吗?”
言云衿一怔,思索半晌苦笑道:“久闻谢家军英勇非凡,战无不胜,老侯爷和您父亲威远将军更是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陛下若是将谢氏一族严刑处置恐怕会惹得军心涣散。更何况还要看在......”
“看在我的情面上?”
谢禾宁笑了笑,“你若是还这么想,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谢禾宁站起身,朝屏风处走去。
“宫中的人总说陛下是众皇子中最像先帝的那一个,可我不这么觉得...我十几岁入宫就认得他,当时他还只是个被幽禁的不受宠的皇子。这一路走来,我对他是最了解不过了,他幼年过得凄惨,受宫人欺辱,一些寻常皇子公主唾手可得的东西也要他费尽心机才能维护亦或者是争夺......”
“即使今日他坐在了天下最高的位置上,他还是要担心他的一切是否会有被人夺走的那一天。制衡之道是为君者首学习之务,当年太后娘娘为了继位中宫拉拢他,他也借助言家的势力打压谢家,所以今日他便也能放任谢延卿暗自与太后娘娘作斗争。”
闻言,言云衿的十指握成拳,不由得开始心慌起来。
谢禾宁话中的深意她听得明白,仔细想来宫中这些个流言蜚语皇帝怎会不知道,但他依旧默许了谢延卿的所作所为,一众官员升迁调任皇帝也是签过字的。
若不是都察院的人递了折子上去,兴许这件事根本不会闹到今天这一步。
可皇帝敏感多疑,他又怎么会全然相信谢延卿。
他今日能放任都察院的人将谢延卿带进三法司接受调查,来日也能将谢延卿当做棋子完全推出去。
伴君如伴虎,君王的心思又怎么会是那般简单。
她站起身朝谢禾宁在的方向行了几步,说:“所以谢姑娘今日找我来就是早已经看透了这一层,担心谢延卿会成为陛下和太后娘娘之间斗争的牺牲品对吗?”
谢禾宁看向她,摇了摇头说:“不是担心,是他已经成了其中棋子。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谢大人兴许一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太后和陛下之间还没到了撕破脸皮的那一步,若是在这其中稍有差池,为保皇家颜面无论是他们两者谁都会选择谢大人去当这个牺牲品。”
很多事情一点一点在言云衿头脑中有了答案,原来谢延卿进入吏部,一点点接手他父亲曾经在朝中的人脉并不是想借着机会整治朝堂清君侧,他是一早就做好了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打算。
言云衿不由得苦笑,谢延卿啊谢延卿,你连枕边人都瞒的如此周全,当真是个负心鬼,薄情郎。
外面似乎是要下雨了,几道闪电接连划过漆黑的天空,映照在言云衿脸上显得极为苍白。
在断断续续的雷声中,言云衿听见谢禾宁又问她,
“言姑娘,事到如今你还觉得太后娘娘是真的为你们夫妻二人着想的吗?”
殿内一片寂静,烛火在秋风的吹动下摇曳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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