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有何吩咐。”
天边乌云缀顶,冷风侵袭而来,宣明繁站在窗下,淡淡开口:“门口伺候的宫女呢?”
尤礼眼睛转了转,试探问:“您说宁湘姑娘?”
他没应声。
不说话即是默认。
尤礼伺候先皇多年,现在又伺候新帝,一个眼神便能明白主子要什么。
从上回遇肃安大长公主为难宁湘,尤礼就看出宣明繁对那宫女的特别之处。
眼看新帝光风霁月、清心寡欲,却同样存在七情六欲。
尤礼心中明了,特意去问过再来回复:“秦姑姑说今日是晴雨当差,宁湘姑娘歇着呢。”
宣明繁神色未变,闻言便落座处理政务去了。
直到夜色降临,殿中掌灯,御膳房送来暮食。
宣明繁口味清淡,一人吃不下多少。
宫女垂首送来素汤,他伸手去拿,她却呈着托盘往上送了送,指尖碰过碗沿,汤水漾出来,溅在手心。
尤礼正在布菜,见此惊呼:“走什么神,烫着皇上了!”
晴雨脸色惨白,倏地跪下:“皇上恕罪……”
素汤从御膳房送来,不算太烫,宣明繁拿帕子擦了擦手。
他对宫人素来宽容,并不生气:“起来吧。”
可晴雨只是跪着,惶恐不安抬头,眼中已有泪水:“皇上,宁湘……宁湘不见了。”
托着汤碗的手一顿,宣明繁掀了掀眼皮,“什么叫不见了?”
微凉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玉石相撞,令晴雨遍体生寒。
她竭力维持着颤抖的身子,瑟瑟说:“今日上午,奴婢和宁湘去了一趟福寿宫,转眼她就不见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汤碗搁在桌案上,她听见他不含喜怒的命令。
“去找。”
*
阴暗潮湿的房间,放置在角落里的掐丝珐琅香炉飘散出轻薄的青烟。
宁湘被绑在椅子上,双手已经勒出红痕,昏昏沉沉挣扎了半晌却无济于事。
她被刘升抓回来就绑在了这里,眼看天色黑暗,心中愈发不安。也许不会有人知道她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来救她。
浓郁的香充斥在呼吸间,让她失去了叫喊的力气,宁湘几乎绝望的看着紧闭的房门,只能祈祷那个太监不会进来。
可是事与愿违。
没多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刘升提着一盏灯笼进来,昏暗不明的光,映着那张苍白阴森的脸,在静谧的房间中如同地府鬼魅。
宁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他越走越近,满心的恐惧和愤怒,却因浑身无力几近无声。
“滚、滚开……”
她狠狠瞪着他,试图吓走这个怪异的太监。
可刘升放下灯笼,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眼中泛着的幽光令人窒息。
“是有一副好皮相,比那些丫头更合我心意。”
他阴恻恻地笑着,声音尖细刺耳,如魔音一般。
宁湘呼吸急促,刘升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后颈骨,似是满意地感叹了一句。
“不错,身子硬朗!”
他的手碰在脖子的瞬间,如虫蚁一般啃食着肌肤,宁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乎要恶心地吐出来。
“拿开你的脏手……别碰我!”
看似威胁的一句话,却没有任何分量。
宁湘目眦欲裂,竭力嘶吼,可声音沙哑,说出几个字就耗尽了力气,眼中笼罩着无边黑暗,让她濒临绝望。
她不是爱哭的人,此刻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下来,小声呜咽着:“求你放了我,求求你……”
美人落泪,刘升满脸心疼,啧啧道:“好姑娘,别哭,咱家会好好疼你的。”
宁湘咬着唇瑟瑟发抖,只能默默求上天垂怜,求佛祖保佑。
刘升那只冰凉的手又一次抚上脸颊的时候,宁湘看到门外火光冲天,斑驳落在门扉上,在夜幕中尤为明亮。
刘升神色一变,尚未回头,一阵寒风袭来,门已经被人踹开。
常青一身轻甲,举着刀剑进门,看到宁湘性命无虞,顿时松了口气。
“皇上!宁湘姑娘没事!”
刘升被常青踩在脚下痛苦叫唤。
殿前司护卫开道,有人踏着朦胧光影跨过门槛,宁湘闻见凛冽的冷风气息。
晦暗深邃的视线落在身上,她抬眸,看见宣明繁面无表情的脸,费力的扯出一丝笑来。
“皇上,您来啦……”
他一言不发,只将她扶起。
温热的掌心落在腰间,宁湘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下。
她试图站稳,可脚下实在无力,眼看要跌下去,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拦腰抱起。
她惊呼一声,眨眼间,已在他怀中。
出了门走出老远,宁湘还能听见刘升杀猪般的惨叫声,她心中恐惧未散,只伏在宣明繁胸口,下意识地抓紧他的衣襟。
他垂眸看她一眼,步履平稳,呼吸微沉。
宫人提着灯笼照亮脚下,那股生死存亡带来的惶然因着宣明繁到来莫名平息。
她被他抱着走了一程,身上似乎恢复了些力气。
宁湘悄悄抬眼,看了看他清越的侧脸,小声开口:“谢谢……”
她万万没想到宣明繁会亲自找来,不可否认,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听见自己砰然不息的心跳声。
他像是端坐宝殿之上救苦救难的菩萨,从天而降,将她悬崖深渊救了回来。
让她想到那个许久不见的,慈悲善良的净闻法师。
她将他从云端拉入红尘中,放弃了多年修行,又回到万重宫阙之中。
宁湘眼眶发热,涩然说:“对不起。”
皇帝天黑出行,领着殿前司护卫,大张旗鼓赶往福寿宫,几乎惊动了阖宫上下。
肃安大长公主闻讯赶来时,宣明繁已经带着宁湘回了勤政殿。
彼时,他才将人安顿好,公主气势汹汹而来,拧眉道:“皇上深夜带着殿前司去福寿宫,也不怕惊扰先太后?”
尤礼派人去请太医,宣明繁无心与她纠缠,淡淡道:“救人心切,一时着急,想来皇祖母会体谅。”
大长公主不悦皱眉:“福寿宫有什么人,需要皇上去救?”
宣明繁进了内殿,并不接话,公主正欲发火,常青朝她拱手,沉声说:“福寿宫西侧枯井中发现四具女尸,初步验证,都是十几岁的女子,死法极为残忍,皇上已命刑部严查此案,殿下稍安勿躁。”
公主彻底傻眼。
她来这里,本意是想因宣明繁夜闯母后昔日宫殿兴师问罪,哪知一来就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什么女尸,什么命案。
她娇生惯养几十年,打打杀杀都不曾见过,听见常青不似作假的话,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到底怎么回事?”
常青不卑不亢:“天色已晚,请殿下回宫歇息,待此事水落石出,必然给您一个交代。”
大长公主带着满面狐疑走了。
待尤总管请来太医,常青也退出殿外。
吹了一路清凉的夜风,宁湘体内的药劲也散了,这会儿正坐在宣明繁寝殿里的软榻上。
尤礼躬身进来:“皇上,太医到了。”
宣明繁立在一侧,微微颔首。
宁湘霍然挺直背脊,瞪大了眼。
眼看太医颤巍巍进门行了礼,对她道:“请姑娘伸出手,我来把脉。”
不动声色把两只手藏在了身后,闻言直摇头:“我没事,不必把脉了!”
宣明繁眉心蹙了蹙:“你手上有伤。”
宁湘心跳如雷,浑身都紧绷起来:“我、我不疼!就小伤,过两日就好了。”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良久,才开口:“你确定?”
她点头:“真的。”
宣明繁转头,看向一脸不解的太医:“开一副安神的汤药即可。”
“是。”
殿中没了太医的身影,宁湘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宣明繁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黑眸中波澜浮动,终是没有继续追问。
“先等等,喝了安神药再回去歇着。”
留下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开了寝殿。
宁湘紧张的情绪稍微放松。
本以为今日难逃一劫,结果宣明繁来了。
被刘升绑住不能动弹的时候,她在想,若是刘升折辱于她,她来日定要相反设法除掉他,哪怕同归于尽,也绝不受辱。
还好,预想中的情况没有发生,她好端端坐在这里。
宣明繁不知去做什么,偌大的寝殿就剩她一个人。
殿阁里烧着地龙,一室温暖,宁湘今日身心受创,已经极为疲惫,本来是想等着宣明繁回来,却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宣明繁处理完今日的事,从书房回来,便是看她歪着脑袋睡得正熟的模样。
寒风呼啸不止,寝殿里却安静异常,几乎能听见她温和绵长的呼吸声。
他放轻脚步,视线落在那张恬静秀丽的面庞上。
目光下移,他看见她放在引枕上的右手。
纤细白净,袖口上移,露出一截美玉似的皓腕。
他记得那晚夜深情浓时,攀附在他肩上柔软的手臂,如妖如魅,乱人心智。
风动珠帘,烛影摇红。
宣明繁想起宁湘方才对太医的抗拒,眉心微凝。
迟疑片刻,他伸出手。
修长的手指搭在她腕间。
温热的肌肤相贴,指尖下脉象清晰有力。
忽然意识到什么,宣明繁目光一滞。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你们别催我了!!!
这章很认真的写了三四五六个小时(来自手残党的哭诉
第35章 一更
宁湘这一觉睡得沉,也醒得快,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
她揉着被绳索勒红的手腕,一眼便看到明窗下静坐的身影,眨着眼恍惚了半晌,才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
宣明繁闭着眼,手中佛珠拨动,轻微一点声音在殿中格外清晰。
旁边案几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安神药,满鼻都是草药的气息,清苦却不刺激。
她担心惊扰他,蹑手蹑脚站起来,端起药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霎时间在口中蔓延,宁湘龇牙咧嘴,眉头紧皱,伸出舌头尚未缓解这种苦涩,忽见窗下的人倏地睁开眼。
似墨玉、似深渊,黑沉沉地带着翻涌的情绪望着她。
宁湘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局促地站在地心,手足无措:“药我喝了……”
宣明繁沉默不语,眉心隐约透着沉郁。
宁湘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可怕。
心想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让他这样不满地盯着。
莫非是她在他寝殿睡着,他不乐意了?
就在她绞尽脑汁胡思乱想时,宣明繁总算开口了。
“回去吧。”
声音暗哑低沉,不同于平常的清朗温润,像是灯盏里爆破的烛芯,在她心口重重一击。
她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色,确认不是在生气,才屈膝行了礼。
“奴婢告退。”
窈窕身影从眼前而过,宣明繁靠在椅子上,深幽的视线落在她小腹间,仰头陷入沉思。
宁湘回房时,瞥见隔壁晴雨的屋子半开,有人影晃动。
她走上前,晴雨才从屋子探出身,艰难地笑了下。
“宁湘……你回来了,没事吧?”
宁湘站定,眸光冷凝:“今日的事,你故意的是不是?”
晴雨面色微变,神情不自然:“没、没有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今日经历种种心力交瘁,足够伤神,宁湘累得脸上挂不上什么表情,只凉凉注视着她:“那你在心虚什么?”
晴雨精明,胆子却算不得多大,尤其在今日宁湘失踪后,宣明繁亲自带着殿前司去福寿宫找人。
那是她第一次在新帝身上感受到了着急的情绪。
圣洁温雅,高高在上的净闻法师,在这一刻,才像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普通男人。
同样,她也怕宣明繁震怒,从中知道这事和自己有关。
好在宣明繁并没有诘问她。
晴雨以为自己能够逃过一劫。
但不曾想,宁湘竟识破了她。
但她仍然故作镇定,怒目而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必装傻,你我都不是傻子,做了什么彼此心知肚明。”宁湘觉得愤怒,更觉得心寒。
她们一同进宫,整整八年,不说相互扶持,至少也有多年相识一场的情分在。
晴雨高傲自大,常有仗势欺人的时候,不过是些蝇头小利的争执,宁湘也不愿和她计较。
不知何时起,她的忍让让她愈发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今日更是打着这样的主意,要置她于死地。
若非宣明繁及时赶到,她不知自己沦落到刘升手里会是什么样。
“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咱们就互不相干分道扬镳吧。”
反正她也要出宫了,再有一个多月,就能离开这个困了她整个年少时期的牢笼。
什么纷争算计,通通见鬼去吧!
翌日当差,宣明呈大清早进宫来说起刘升,宁湘才陡然惊觉自己昨日的处境有多危险。
“刘升是伺候皇祖母的太监,进宫三十几年,作威作福惯了,那些死在他手里的宫女,年纪最大二十,最小的不过十五,死前都遭受过非人的虐待。”
只是发现的太迟,红颜化作枯骨,在井中含冤多年,时隔几年才得以重见天日。
因着福寿宫少无人去,刘升作恶之后也没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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