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就这么猛地颤动了一下。
想起在揽胜门外,太后气急败坏说要治他的罪时,她下意识为他紧张,也是一只手伸过来,十指相扣地牵着她,才让她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她总觉得十指相扣其实是非常亲密的,比寻常被他握住手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十指连着心脉,紧紧交握,仿佛彼此的心也是连在一起的,收紧时会有些疼,却也给人有所依靠、相濡以沫的感觉。
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他:“出了这道车门,你还是我哥哥吗?”
作者有话说:
谢昶:我可能不太想。
啧啧,哥哥的苦肉计,亲妈我着实佩服。
第48章
谢昶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有种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在五脏六腑游走,逼着他更进一步,可抬眸看到她才从方才的震惊与恐惧中脱离出来的脆弱身体,眼底灼热的温度慢慢冷却下来。
他平静地笑了笑:“你想喊什么都行,叫哥哥也行,直接叫谢昶也行,或者唤我的字,谢无遗,都随你。”
阿朝听到最开始两句还觉得正常,直到“谢昶”两个字一出,她额头的青筋都跳动了下。
让她直呼哥哥名讳?这可是当朝首辅,连太子爷、满朝文武都要尊称一声谢阁老的人!她一个黄毛丫头,喊人家的大名,简直就是老虎头上拔毛,反了天了!
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弱弱地问了一句:“你可知道,当今陛下唤什么名号?”
谢昶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还是低声回道:“殷炳勋,怎么了?”
阿朝小声道:“你觉得我进宫觐见陛下时,也能当着陛下的面,说‘殷炳勋,你可用过膳了’吗?”
谢昶脸色微微一黑,“这与你如何喊我有任何关系吗?”
阿朝道当然有关,“哥哥在我心里,就是高不可攀的存在,让我喊哥哥的全名,那就等同于造反,我是万万不敢的。”
谢昶叹了口气,她还是将他当哥哥,甚至比哥哥更神圣的存在,他要的,可不是她如此尊崇自己。
她说完眼神慢慢地暗淡下来,“何况谢府是哥哥的府邸,我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外人,人人都对你毕恭毕敬的,若叫人瞧见我对你不敬,即便人家面上不说,心里指不定如何议论我……哥哥既然早知此事,将我找回来时就该告诉我的,外人也不会误会我们是嫡亲兄妹。”
谢昶沉默地笑了下,“怕你知道我不是亲哥哥,就不喜欢哥哥了。”
话音落下,她眼泪又落了下来,“我怎么会……”
谢昶静静凝视着她:“不会吗?你自幼是我看着养大的,因为将我当哥哥看,所以格外依赖于我,倘若知道我不是嫡亲的哥哥,你会跟我回府吗,会肯让哥哥抱你、背你吗?你只会躲得远远的,一口一句‘大人’叫得人心寒,不敢有求于我,不敢像从前那般亲近我。怎么,我有说错一句吗?”
阿朝瞠目结舌,他居然还记着自己才入府时喊他大人。
谢昶叹口气,自嘲地一笑:“你模样好,性子好,自幼就讨人喜欢,镇上的孩子都愿意和你玩,后来你来书院,我的那些同窗个个喜欢逗你,如今府上的下人喜欢你,去一趟含清斋,太子公主也乐意亲近你……可我有什么?”
他抬起头,一双凤眸黑沉沉地望着她,眉眼间不见一贯的冷峻锋利,却涌现出无限的悲凉:“我早已是该死之人,侥幸活下来,自始至终,不过只有一个你罢了。”
浓稠的酸涩再次翻涌心头,阿朝眼眶红红的,只觉得突然一切都变了,倘若哥哥还是谢家人该有多好,即便家破人亡,他们也有彼此可以依靠。
可真相一旦撕开,她与哥哥都成了这世上孤苦伶仃的可怜人,她举目无亲,而哥哥也连唯一的妹妹都没有了。
想来也是可笑,她前儿还说让哥哥为谢家绵延子嗣,不知他听了那话,心里是何滋味。
谢昶攥紧了掌中那只手:“阿朝,你说过要永远留在哥哥身边,这话还作数吗?”
阿朝从未听过他说这么多话,还是以这样一种类似于祈求的语气,以往只觉他站在权力的顶峰,却忘了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需要她的陪伴。
可她还是不确定,在外面漂得太久了,才享受了几日有人倚仗的感觉,老天爷又夺走了哥哥的头衔,心脏像被生生剜去一块,怎么都填不上了。
她岂会不想留在他身边,比任何人都想,甚至生出了不该有的占有欲,想让哥哥永远只对她一个人好,甚至嫉妒起未来的嫂嫂,这些心思,她都不敢让他知道。
阿朝缓缓地蹲下来,靠在他腿边,她喜欢这么坐,自小就喜欢。
她吸了吸鼻子,许久才喃喃地说:“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生下来时,也许在你眼里只是谢家多了个女娃,可我从这个世界睁开眼的那一刻,你就是我的哥哥了……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哥哥还拿我当家人,我自然愿意一辈子都是哥哥的妹妹。”
谢昶深深叹口气,她倒是从没有血缘的关系里想通了,可又奋不顾身地跳进了另一个死胡同,要给他做一辈子的好妹妹。
罢了,一时间不能逼得太狠,就像一块坚冰即便架在火上炙烤,也不可能立刻融化成水,来日方长,只要人在他身边,总有一日能将这块坚冰捂化了。
他倾身握住她的手,“走吧,跟我回家。”
阿朝还有些畏惧,即便知道哥哥会庇护她,那种以新的身份面对外人的恐惧仍然在心底盘桓。
谢昶牵着她的手下车,府门外的护卫俯身向他们行礼,他带着她,一路跨入门厅,在阖府上下的目光中回到青山堂。
进了正堂,发觉她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他放缓了声道:“方才我是如何回敬太后的,你不是也在场么?想敲打我家的人,即便是太后也不行。我在这里,底下若有刁奴敢欺到你头上,我自有处置的办法,旁人若想动你一分一毫,我让他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这话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好能让屋内屋外听得清楚分明。
众人垂首侍立在旁,全都吓得屏住呼吸。
昨日之后,府内多少听到些风声,佟嬷嬷外出办事,甚至有京中高门的仆妇向她询问此事的真伪,回来一问江叔,江叔也是早晨才听主子正式提及此事。
消息早在阿朝回府之前就已经传遍阖府上下。
谢昶选择早早告知下去,便是不想这件事一点点地渗透,不愿底下人从旁人耳中打听到消息,再去用形形色色的、惊愕或怜惜的目光来看她。
他明明确确地通知所有人——
他们虽然不是嫡亲的兄妹,可她永远是这谢府的主子,是他谢昶一辈子护在身边的人。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底下人按部就班地伺候,甚至比以往更加恭敬,谁也不敢拿阿朝的身份开玩笑。
崖香的心里其实有些为姑娘失落的,她和其他人不一样,是从琼园就一直伺候在阿朝身边的丫鬟,原以为姑娘回了家,有了最好的归宿,却没想到谢阁老不是她嫡亲的哥哥。
好在大人待她极好,下人们也不敢逾越,否则姑娘的处境又要艰难了。
可这层身份一揭晓,大人对姑娘再怎么好,姑娘一时间也没法欢喜起来,一直到入睡前,心绪也是低落的。
晚间值夜,听到姑娘在睡梦里喊哥哥,崖香赶忙进门去瞧,屋内一灯如豆,姑娘躺在床上,眼睛紧紧地闭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崖香心疼得厉害,才要将人唤醒,却没想到谢昶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崖香躬身就要行礼,谢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她先退下。
更深露重,他带着一身的寒意,解下披风在炉火边烤了一会才坐到床边,将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揽在自己的怀里轻声哄着。
三更天,他还在书房处理残留的政务,不过是闭目养神片刻,竟然梦到她满世界地找自己,荆棘刮伤了她细嫩的皮肤,满身都是泥水脏污,她摔在地上抹眼泪,说哥哥没有了。
“哥哥……哥哥……”
“阿朝,哥哥在这里。”
“阿朝不怕,哥哥在。”
……
崖香在廊下候着,里头很快没了声音,料想姑娘大概是睡着了,许久之后,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才从屋内走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大人的眸光有些深,方才进门看姑娘的眼神,也不像是从前兄长看妹妹时的温和宠溺,倒有些像……男人看女人的那种带着欲望的眼神,不过那点欲色也是转瞬即逝的。
方才匆匆一瞥,也许是她瞧错了吧。
这位主子眸光总是带着压迫感的,崖香来府上大半年了,几乎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其实不光是她,府上伺候的下人在他面前也无不战战兢兢,连宿郦这些贴身侍卫上来禀报事务,也要不时觑他的脸色,但凡他沉默或者露出不耐的神色,连江叔与佟嬷嬷这些府上的老人都噤若寒蝉。
可就是这样的人,偏偏待姑娘极好,年头上,姑娘每晚都要到澄音堂书房温习功课,崖香就在外头候着,听江叔说,他还从未见过大人如此耐心的模样。
姑娘书读得不好,大人就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姑娘时常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大人也都含笑耐心地听着,甚至有几次从诏狱回来,面色冷得让人胆寒,可这些情绪从不带进书房,在姑娘面前永远心平气和。
崖香自认是个短见的人,没读过圣贤书,也没听过大道理,可今日姑娘身份大白,尽管做不成亲兄妹,但见大人对姑娘的这份心,崖香倒觉得,男未婚女未嫁,更进一步也未尝不可。
姑娘这样的身份,要想长久地留在大人身边、受大人的庇护,就只能做这谢府真正的女主子。
琼园已经不在了,她有幸跟了姑娘才捡回这条命,如今姑娘处境尴尬,这府上也只有她能设身处地替姑娘筹谋。
翌日一早,崖香端来铜盆伺候阿朝洗漱,见她似乎已经忘记昨夜的噩梦,犹豫着道:“姑娘可知昨夜大人来瞧过你?”
阿朝果然不知,茫然地抬眸:“昨夜何时?”
崖香斟酌道:“姑娘做了噩梦,哭着要找哥哥,大人不知如何得了消息,过来哄了姑娘足足半个时辰,待您安稳睡下才离开的。”
阿朝诧异地睁大眼睛,她只记得昨夜梦到哥哥不见了,四下茫茫哪里都寻不到他,可后来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阿朝不怕,哥哥在这里”,她便安安心心枕在那人的怀抱中……一夜过后,梦中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原来哥哥真的来过。
崖香伺候她穿好衣裳,笑道:“想来是大人怕姑娘害怕,夜里放心不下才过来的。”
阿朝点点头。
早膳用了些赤豆元宵和生煎包,府里特意请来南直隶的厨子,做的膳食很合她的口味,一碗热粥下肚,胃里面暖洋洋的,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切彷徨皆被满满的温情驱散。
瑞春从外头进来,“姑娘今日还去含清斋吗?”
昨日被太后数落一通,还是瑞春将她的画架收回去的。
“去的,”阿朝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帮我将那只雪貂也带上吧。”
今日提早半个时辰进宫,阿朝先去了一趟瑞兽园,将雪貂还了回去,并向驯兽师道了声抱歉:“小家伙难养,我日夜提心吊胆的,生怕它有个冷热痛痒,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养在瑞兽园最好,小家伙自己快活,两位公主和太子殿下也能随时过来逗玩。”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驯兽师也只好应下。
中午歇晌的时候,太子竟然过来了,眉眼间掩藏不住的失落,“孤听说你将雪貂送回瑞兽园了?”
阿朝抿抿唇笑道:“殿下如此厚礼,实在是抬爱阿朝了。可惜我养不好,来日若是病了、瘦了,殿下也会担心的,是不是?”
她说话轻轻柔柔的,一双杏眸澄澈干净,像条不染尘埃的小溪,可惜他只能看着这条小溪从眼前流淌而过,触手只有一片湿润冰凉。
母后同他说,阿朝妹妹不是谢阁老嫡亲的妹妹,即便如此,努力争取一下,未必就做不成太子妃,可谢阁老偏偏在父皇面前婉拒了让她来日进太子府的提议。
没有阿朝妹妹在身边,太子突然觉得,那一千两银子的月例似乎也没那么诱惑了。
他不喜欢那些趾高气昂的世家贵女,见天儿督促自己努力读书上进,他想要每日醒来有所期待,想要每天都能看到她明明净净的一张小脸,喜欢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柔柔顺顺地同自己说话,想多教她几种围棋阵法,想和她一起养那只雪貂。
可惜这个美梦似乎不能实现了。
阿朝抬起头,竟然看到太子殿下眼红了一圈。
才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太子吸了吸鼻子,生硬地挤出个笑来:“无妨,往后你若是想它了,就到瑞兽园来瞧它便是,小东西有灵性,你也做了它好些日子的主人,它定然是记得你的。”
阿朝点点头,笑着说道:“好。”
整个四月,太后都没再来找阿朝的麻烦。
后来她才知道,那日哥哥口中的成安伯已经被抄家流放,不过朝堂的事终究与她无关,听人唏嘘两声也就过去了。
她眼前只有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勤勤恳恳地读书、学习管账。
崔诗咏因为月初耽误了几日课程,再加上心绪不佳,在四月的考校中表现并不是太好,算术考核只拿到甲等下,而阿朝的算术则拿到甲等上,并往前进了一名,在学堂中位列第二,总算又松了口气。
孟夏草木长,绿槐荫里,雾薄风轻。
休假的这日恰逢谢昶休沐,说要带她出门去个地方,阿朝的好奇心被勾起,一早就醒来梳妆打扮了。
天儿一日日暖起来,已经到了穿单衫薄裙的季节,崖香到衣橱里替她选了一件水红绣金的杭绸月华裙,足足有十幅之多,每一幅都是精工刺绣,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阿朝听姜燕羽她们提过月华裙,能隐约猜到这十幅的裙摆绣下来需要多少工时,不禁有些犹豫,“美则美矣,会不会太招摇了?”
崖香含笑替她扣上襟扣,“姑娘是同大人出门,又不是参加公主的宴会,不会抢谁的风头,穿着亮眼些也无妨。”
谢昶过来接她,从外面进来时,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即便腰间堆起十幅的褶裥,也依旧纤细不足一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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