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季恒那日不惜自降身份请求的那一刻起,顾溪桥便知道这个小姑娘在他心里的份量。
“成亲的时候他没来,”顾溪桥走到一旁的檀木箱旁,箱子早已被漆成朱砂色,上头系着诺大的红绸,“还是看一眼吧……”
可当打开箱匣的一刹那,显然有些发懵,抬起箱盖的手停在半空,而后轻轻放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兵书。
满满的一箱,再开一箱,也还是。
‘是什么?’怪异的举动反倒引起了俏俏的注意,不禁好奇地凑过来了脑袋。
还以为会是什么新奇的东西,哪里有成婚送这个的?但细想先前的试探,送这个也是合情合理,毕竟自己连个三脚猫的武功都不会,实在难以叫人放心。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猛呛几口,“挺、珍贵的。”
俏俏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从床榻上挪了下来。
“能集齐这么多稀有的兵书,实在难得。”顾溪桥看着她从就近箱柜里拿出一本,左右翻看了许久,忍不住开口。
俏俏见了兵书,骨子里就莫名觉得亲切。从前,周絮晚叫自己舞刀弄枪,还被季恒训斥了一番,而今却把自己珍藏已久的兵书作为陪嫁送了出去。到底是有缘无分的两个人,对他亦没有旁的幻想,只想试着好好对待顾溪桥。
“这是靖安王送给你的,”她鼓起勇气,慢慢走到他身边,把书递了出去,“习武不一定是为了杀敌,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他顿了顿伸手接过,鹅黄色的烛光照耀着他的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似乎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兵书在他手中停留片刻之后,又被搁置在一旁的案几上。月光从窗子里漏进来,微微有些凉意。
‘去哪?’看着他即将离去的身影,俏俏只觉心头被什么狠狠地推了一下,连带自己的脚步,冲到他的面前。
“我去书房睡,”他坦诚地回答,“我不会跟一个心里装着还其他男子的女子同床共枕,想必你也不会愿意。”
‘没、没有什么其他的……’俏俏的脸色有些煞白,从答应嫁给顾家的那一刻起,她会做的,就是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她用手比划,‘今夜新婚,你……’
那句留下来,终究是难以说出口。
她心里觉得闷,若换作是季恒,怕是早已经两眼泪汪汪,偏偏是顾溪桥,留给她的只是手足无措。
“何苦为难自己,我又何曾怨你?”顾溪桥是铁了心的不愿和她共处一室,哪怕是新婚之夜,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亦没有任何动摇。
她没有阻拦了,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对方一步步往门口走去。
门吱呀一声都打开了,月色冲了进来,照得他一身恍白,宛若长街初遇时的脱尘身姿。
她低下头去,抿了抿干涸的唇角,退到一旁。
“初来顾家,难免生疏,我还是跟你说一说吧,”他突然就折返了回来,“我爹爹经商在外,不常回来,过不了几天又要走了。他一走,宅子里就会冷清不少,家中大小事皆由二叔母打理,二叔去的早,叔母这些年也吃了不少的苦。她脾气不好,若是遇见避远些便是,若实在避不开,也无须慌张。你既嫁给了顾溪桥,便是我明谋正娶的妻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要很快捋清楚这个庞大家族,确实有些为难。
‘不愿留下?是因为厌恶么?’她想了想,愧疚道,‘明明不喜欢,却要被人强逼着成亲。’
“怎么会呢?”他听起父亲提及虞家的遭遇,对眼前这个懂事又听话的小姑娘倍生垂怜,语气少不得柔和许多,“我从小体弱多病,喝药就跟吃饭一样平常。我这样的人,哪个女子敢嫁?即便敢,也不能耽误了人家。”
看着她愣神的模样,顾溪桥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不留下,是怕身上的病气过给你,虽说是门旧亲,到底太突然了些,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还有些不习惯,也怕你不自在。”
木讷的身影微微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案几上捧过红彤彤的喜烛,示意他点上,‘秉烛到天明也是可以的。’
她的娇憨可爱正一点点打动顾溪桥柔软的心底,接过喜烛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更不要有什么顾忌,早些睡吧……”
她懂事地点点头,目送他离开了屋子。守在外头的安乐也微微有些惊诧,行了礼以后,便折返了回来。
“姑娘,顾公子他……”安乐本想仔细问一问,但看到俏俏神情的时候,便已然知晓,松了口气。
‘他没有为难我,还说了许多宽慰的话,’俏俏拉住她的手,眼眸中似有星光逸动,‘我想,顾公子是个好人。’
她不敢下太过肯定的话,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对方至少不是坏人。
“若真如此,奴婢就放心了,倘若殿下知道……”话到一半,安乐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吞下声去,“时辰不早了了,奴婢伺候姑娘宽衣吧。”
她何尝不是一样?总时不时地想起那个身影,明明不应该被想起的。
她解去笨重的婚服,又走到摞得整齐的兵书面前,像是在琢磨着什么。片刻之后,捋起袖子小心翼翼地一卷又一卷地挪到了外头。
第37章
“是地志。”一直沉默着的安乐,和她一样是前所未有的欣喜,但彼此也很努力地在克制,因而语气十分平常,“姑娘爱看的。”
来上京的时候,季恒也在马车里为她备了一本,至此一发不可收拾。有图有画,加上生动有趣的注释,她很是爱不释手,那也是她看的第一本。
安乐很是小心地用指腹扑了扑上头的灰尘,仔细数了数,竟有数十卷之多。
她跟着俯下身去,目光在上头来回穿梭,似乎想到了什么,用手比了比。
“姑娘是想看豫县的罢?”安乐似乎看明白了她的意思,眼尖手快地一阵翻找,递上前去,“喏,这就是。奴婢瞧了,大魏的各州各县都有,姑娘可以看上好一阵子了。”
她摆摆手,‘青州。想看青州的。’
毫不避讳,亦或者心底根本无法克制,没有一刻不想知道他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青州啊?”安乐微微一愣,很快又继续翻找起来,小声嘀咕道,“奴婢记得藏书阁里应当是没有的。”
没有吗?
俏俏有些失落,握着书卷的手紧了又紧。
“不过,藏书阁的书实在太多,奴婢也记不清。只是偶然听虞将军说起过,里头没有一本书是有青州有关……”
‘你记错了,’这回她终于抢先一步,在严严实实的书卷中把青州的地志找了出来,拿到安乐的眼皮子跟前晃了晃,‘这不就是嘛!’
安乐停下手,凑近看了看,还真一字不错,尴尬地挠挠头,“姑娘知道的,奴婢向来没什么记性。”
再细看的时候,却发现多了一丝不易叫人察觉的微妙。安乐知晓,季恒回上京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即便是有人常年打理藏书阁,那里头的书早就陈旧不堪,哪里会像眼前这么般簇新的诡异?
这样的疑虑,安乐自然也没说出口,只是看着眼前人,把手往那图上一指。
她所问的,是季恒在的方向。
“是这,”安乐轻点了一下图上的位置,“羊河,边陲重镇,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殿下启程的第一站必定会先去那儿。”
正说着,安静的夜里突然被一声瓷器碎地给惊破,沉浸在地志中的俏俏拍了拍心口,茫然地看向窗外。
声音离得不远,像是从顾溪桥去的方向传来的。
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又有沉闷的声音传来,夹杂其中的似乎还有妇人高亢的质问声,“新婚之夜,不好好待在新房,跑来这里做什么?你将来是要当家做主的,如何能叫一个女人给难住了?”
安乐下意识地讲身边人护在了怀里,静听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无人回应,死水一般寂静。
俏俏愣了一愣,径直朝外头走去。
“姑娘想做什么?”安乐拦住她的去路,劝道,“你才嫁来顾家,这么一大家子,连面孔都分不清,去了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奴婢只是觉得,顾公子既然这样做,应当是有他自己的道理,姑娘照顾好自己便好。”
她不由想起顾溪桥的交代,无不认同的点点头。听那妇人的声音凶巴巴的,自己去了可千万别是火上浇油才好。
昨夜似乎并不寻常,但当顾溪桥叩开房门的时候,俏俏又觉得昨夜平静,无事发生。
他白皙的面色中微微透着粉嫩,昨夜喜服的臃肿将他瘦薄的身子骨很好地遮盖了,瞧着确实有几分被药味腌入味的虚弱感。
“走吧,爹爹已经在前厅等我们了。”他打量了一眼这个自己新进门的小媳妇,除了虚有的名分,余下的都不属于自己,但还是犹豫把手伸了出去,以夫君的名义去搀扶她。
她头一回这么近看顾溪桥,昨夜又惊又吓,戒备过度,并未细看,对他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那晚的长街初遇,他的口齿伶俐。
而今听来,除去容貌,他的身形甚至是嗓音,多半是有些像季恒的。
略微的差异之处,便是季恒的声音是柔中带稳,而顾溪桥却是疲惫的沧桑感。
片刻的出神,也让顾溪桥有些不知所措,默默地收回手去,低唤了一声,“虞姑娘。”
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要听不到。
前厅中,长辈们早已正襟危坐,等待新过门的媳妇前来敬茶。虞家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也仍旧心有余悸。这门婚事明面上是太傅义女出嫁,可谁人不清楚后面背靠的是靖安王这座大山。
顾棠之对这个姑娘则是喜欢的很,笑眼盈盈,亲切和蔼自不必说。俏俏在一众人中注意到了某个妇人的身影,虽说也是笑着的,但直觉却让她有些浑身不自在。
她依照着顾溪桥的模样敬茶,顾棠之欣慰地点头,在场众人亦是传来喜气洋洋的笑声。
“我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的话。适逢大喜,有几句话还是想说给姑娘你听的。”开口的正是俏俏一开始就注意到的妇人,同昨夜听到的一模一样。
俏俏不会讲话,平静地看了顾溪桥一眼,又朝那妇人行了一礼,认认真真地候着。
“这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二叔母,她姓姜。”他侧了脑袋过来,小心示意。
妇人珠圆玉润,目光如鹰隼般刺透过来,上下打量着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姑娘,似乎在探寻着什么。在看到对方并未开口回话的时候,显然一愣,又看了看顾棠之。
“桥儿他生性腼腆,不爱说话,若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只管来告诉叔母,叔母替你做主,”妇人盯得仔细,连俏俏的每一次眨眼都不肯放过,“我也曾听闻一些旧事,如今你嫁给桥儿,那便是一家人。有什么难处,也是咱们一起扛。你孤身一人留在上京定然不习惯,若要出去走走,也可叫桥儿陪着,只是他身子不好,长远的路途恐怕就不能了。你爹爹不日就要外出经商,年末方能回来,这宅中大小事,我难免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要是她们有伺候不好,也只管告诉我。”
“叔母,俏俏她……”顾溪桥也早习惯了叔母的阴晴不定,忍不住开口想缓一缓。
“桥儿,”姜氏的脸色有些难看,声音也低沉了下来,“我在和你娘子说话呢……”
随即又把目光投向不曾开口的俏俏,“俏俏可有什么想问的?”
俏俏伸手轻轻锤了锤跪得发麻的双膝,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顾棠之有些看不下去了,忙道,“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好孩子,快些起来,你叔母就是这样,总爱唠叨。”
安乐看在心里,一面心疼久跪不起的俏俏,一面又顾及到季恒临走前的吩咐,故而只是默默忍着?在听到顾棠之发话后,哪里还管这许多?赶在顾溪桥伸手前,就把自家姑娘搀扶了起来,心疼得要命。
‘俏俏多谢叔母教诲。’在这么多双目光的注视下比划,俏俏紧张得不行,双手不自觉地发抖。
此时的姜氏已然变了脸色,再是愚笨的人也能看出,这姑娘不会说话。她气得不行,努力克制着,笑起来十分难看,“你……不会说话?”
“叔母,俏俏自小得了失语症,这么些年一直也未能开口。”向来话少的顾溪桥,更快有了回应。
“因何先前从未听大哥提起过?”姜氏看向顾棠之,几乎是要把失望写在了脸上。顾家是不如从前风光了,但也不至于没落到要娶一个哑巴当媳妇的份上。
心底里压根是吃不了这样的亏。
顾棠之反问,“兴许是她怕生,不爱说话呢?你眼下要做的,就是替虞家,替殿下,替我好好照顾她,而不是成日里盯着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俏俏不由多看了顾棠之一眼,心存感激。
一番话把姜氏给噎住了,她从来未没见过如此护短顾棠之,不得不低头,“我嘴笨,若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可千万别怪罪才是。”
有了昨晚的事,俏俏大概知晓了她的脾性,更不愿招惹上她,便客客气气地摆摆手,笑脸相迎,‘没、没有的事,叔母见外了。’
本想再找一找差错的姜氏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再无他话。
“爹爹叔母,俏俏初来乍到,孩儿领她去宅子走走。”顾溪桥也看出来了她的不自在,也想趁机找个理由走开,再次被姜氏打断,“这也不急于一时,你爹爹今日就要启程,先帮着瞧瞧有什么遗落的。”
“让俏俏先回去吧,”姜氏说道,“这里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了,诸位有劳,先散了吧。”
“那孩儿先送她回房。”
“你站住,你爹爹还有几件事要单独与你说。”姜氏似乎有些看不惯自家侄儿这般举动,立马冷着脸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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