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头一回,他突然分辨不清楚,心跳是因为步伐的急促,还是不安。
她没有回答,只是甩开他的手,至始至终不曾看他。
“王府是你的家,永远都是。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更不会因为你嫁了人,就拒之门外。”他开始有些后悔,恨自己一意孤行,从未考虑她的感受,想要护她周全,又岂止一种法子?
她仍旧没有回应,只是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往前走,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他的手僵硬在半空,喉咙干哑地厉害,却没有勇气再上前。
俏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醒来的时候,身边也只有安乐一人。
她感到双眼的刺痛,就连窗棂前的月影也不能直视,又总忍不住发酸,稍有不慎,便落泪不止。
“姑娘醒了。”安乐的声音很轻,生怕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她再次崩溃。
她呆呆地望着窗棂,安安静静。
安乐知道她只想一个人,便也没有说什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刚出门,便见季恒也是一个人躲躲藏藏地,又似乎在盼望着什么。
“殿下,”安乐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回身望了一眼,安抚道,“殿下宽慰些,终有一日,姑娘定会明白殿下的良苦用心。”
他苦笑了一下,微微颔首,才走出几步,又折返了回来。俏俏知道是他,默默地收回目光,将自己深深地埋进被褥里。
季恒并不知道,只以为她睡得正香,不忍心叨扰,又默默起身,往外头走去。
以为他会说什么的,看到他即将离去的背影,俏俏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猛地起身,从身后抱住他。
她在他掌心写字,‘我想留在这儿。’
季恒回过身去,看到泪眼婆娑的脸庞,心如刀绞,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都说,这是政治联姻,我和顾公子都是牺牲品。’她的手指微微战栗,戳在季恒滚烫的掌心。
他俯下身去,为她拭泪,一如既往地温和,“旁人说什么,你就信啊?你和顾溪桥是先帝在时指的婚,是因为你们两家交好,无关其他。”
她有些茫然,仔细揣摩他说的话,眼里似乎平静了许多。
“还记得那日长街初见么?”季恒道,“上京那么多人,又有几个会多看一眼毫不起眼的小乞丐?可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人,他和你的想法不谋而合。你说,这是缘分呢还是巧合?”
她似懂非懂,乌漆漆的眼珠子转了又转,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季恒有些违心道,“古人有云,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所以啊,你和顾溪桥,定是百世修来的缘分。或许,眼下你会觉得他不过是个陌生人,可你我初次相遇的时候,不也如此么?”
她听着,又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更何况,你还问他姓甚名谁,通常情况下,也只有对一个人有好感的时候,才会这么做。可你遇见我的时候,却未有如此反应。”
她开始点头,不禁回想起那晚初遇,越想越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地合情合理。
看着她不再像往常那般抵触,季恒心中宽慰不少,“与顾家成婚,亦是爹爹的心愿。虽然你不曾见他一面,可真的忍心让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心安吗?”
她又点点头,小小的身子拢成一团,鹅黄色的烛光落在她粉嫩的脸颊上,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那他呢?也会这么想么?’她眼里似乎有许多话,终究还有忍住了。
“同你一样,今日是第二回 见顾溪桥。他秉性如何,我亦不能推断,”话说此处,季恒回想他方才说的话,难免心中咯噔一下,多少有些担忧,“但我季恒以性命起誓,若他敢伤你一丝一毫,定不会轻饶。若有违,便叫我……”
她赶忙伸手制止,摇摇头,‘成亲那日,会来吗?’
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王府也算你半个娘家,我们也都是你娘家人,我会让安乐陪着你。”
她细眉微蹙,静静地看着他,深黑的眸子里似有光亮划过。
第36章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猛地刺了一下,转头避开她的目光。
她有些无精打采,‘好可惜啊!’
“可惜什么?”他问,心一颤。
‘喜宴上有好多好吃的。你要是不来,岂不可惜?’她突然笑了一下,‘这回我是新娘子,可不能偷偷为你藏着了。’
“时辰不早了,好好歇息吧。”他没有回应,也没有想过回应,更害怕再多待一会儿,自己狠不下心,不等她再说什么,抢步出了门。
外头静候的戚梧,看着他快步出门,犹豫了一下,也紧跟上前。他一直在恍神,不曾注意到有人靠近。
四目相对,戚梧看到的是对方疲倦的眼眸。
“嫁娶之事,我一窍不通。去找个熟络的人,該怎么做,该备些什么,务必安排妥当。”他抬头望了望天际的那轮凉月,月光从枝叶里稀疏漏下,满地如雪。
“殿下当真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上京?”戚梧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他,即便是季承彦发难,那也是过过嘴瘾,否则先前也不会费尽心思前来试探。
“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神态自若,风轻云淡,“顾家会照顾好她的。”
戚梧见他木鱼脑袋不开窍,只好无奈附和,“是啊!顾溪桥也会好好待她的。”
“……”
季恒知道他故意而为,心中难免躁动,冷看一眼,“你很闲?”
戚梧眼瞧着暴风雨要来,哪里再敢说什么,转身就想离开。哪想刚走出几步,便与来人撞了个满怀,痛得龇牙咧嘴。
“哪个没长眼的?!”戚梧暗骂一声,却见来人是周絮晚,火气小了不少,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心口,“周将军你一个姑娘家,走路的时候能不能文雅些,再说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再有什么紧要的事,明日说也不迟啊!”
“是我让她来的,”季恒打断他,又看向周絮晚,“怎么样?”
“回殿下,一切如常,并无异样。不过最迟后日,也该启程了,”周絮晚说罢将边关送来的信件呈给了季恒,“殿下此次回上京,鲜少有人知道,可万一……”
周絮晚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军不可一日无帅,此次秘密回京,若是走漏了风声,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殿下,虞姑娘很快就要成婚了,不如卑职同周将军先行一步,边关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不至于叫弟兄们,束手无策。”戚梧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幽冥谷一役是险些丢了性命的,听周絮晚如此一提,更是警觉起来。
“末将觉得奇怪,先前殿下才到上京,赏花宴的帖子就来了,未免也太迅速了些?”
“周将军是否太过于杯弓蛇影了?若真有什么巧合,那便是太后借着今上的口谕,想给殿下赐婚罢了,没什么蹊跷的。”
“戚将军此话未免也太大意了些,天策军因何在幽冥谷中了埋伏,你心里不清楚吗?功高震主,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先例……”周絮晚被戚梧气得够呛,明明該清醒的时候,却又糊涂了。
“周将军可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若真有人想要对殿下下手,何必挑在这回京的节骨眼上,更何况今上难道会坐视不理吗?”戚梧在夜色中瞟到了歇山顶上的不速来客,故意加亮了嗓门。
“戚将军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无论我说什么,你总要针锋相对?”周絮晚拿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点办法都没有,自然也无心提及中埋伏一事,更是气呼呼上前想要擒住对方。
“哎!”戚梧看她气得直冒青烟的模样,赶忙退到一旁,抬手自护,“我这是就事论事,不存在任何个人感情。”
“还有啊!周将军,你别总这样,说不过就想上手打,一点都不文雅,会嫁不出去的,”戚梧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幸而想了这个法子分散她的注意,否则将他梁上客听了去,殊不知又会给靖安王府带来多少麻烦?为了越发逼真,他还顺势看了眼季恒,笑问,“殿下说是不是啊?”
“你不是仰慕雍州刺史曲临峰吗?不如让殿下给你做个主,也好叫靖安王府消停些?”
季恒也早已察觉出了戚梧的不寻常,默默看着二人斗了一会儿嘴皮子,“明日就动身吧,不差这两日。”
“殿下不送虞姑娘出嫁吗?”后知后觉的周絮晚方才知晓,自己干了什么样的好事,可说出口的话,却是覆水难收。
看着季恒不曾回应,周絮晚又知道,自己问错了,尴尬地两耳发红,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末将去马厩挑几匹快马。”
听周絮晚提及边关一事,他的心似乎平静了不少,语气轻淡地交代完了最后一件事,“去藏书阁挑些兵书,待成婚那日,找人一并送去吧,还有地志。”
戚梧点点头,没有再问,领了吩咐默默地退了下去。
季恒离京,俏俏并未察觉,他总是很忙,除非自己出现,否则谁也知晓不了行踪。
“殿下临走前已为姑娘安排妥当,”安乐端了茶点进来,看着铜镜前坐着的身影,“念及姑娘在京中并无家眷,故而便由杨太傅代为高堂成礼。姑娘不认得他,他是殿下幼时的老师,也是虞将军的故友,姑娘明日放宽心便好。”
她听完,心头一闷,却再难像从前那般活泼起来,他不在,连个可以耍小性子,生气的人都没有。
花轿在轿夫的肩背上,颤巍巍地往顾府的方向抬去,耳旁喧闹,孩童嬉笑,满目红妆自不必说。她不记得,这一整日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更不曾瞧见顾溪桥是如何的神情。
就好像做了一场疲倦的梦,宾客散去,整个宅院里越发冷清了不少。
“姑娘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罢。”掐算着也該是顾溪桥来了,却连半个人影也不曾瞧见,安乐担心她饿坏了身子,端上来茶点。
小巧精致的糕点,她却视而不见,而是像救命稻草般,拉住安乐的手,紧张地浑身冒汗。
“姑娘莫怕,奴婢会一直在这里守着姑娘的!”她未经人事,但也听说过一二,又不敢细想,只是巴望着顾溪桥会如自己所愿,不踏进新房半步。
随着叩门声的响起,俏俏知道自己逃不掉,又将安乐拽进了些,神色紧张地盯着门外。
在听到无人回应之后,顾溪桥自个儿就推门走了走来。他一身大红喜服,未沾染半分酒气,脸色更是平静地出奇。
他看了眼蜷缩在榻上,以却扇遮面的俏俏,活脱脱像极了一只受惊的麋鹿,虽然自己不曾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他没有上前,只是径直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家姑娘谈谈。”
俏俏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本能地拒绝。
“我家姑娘自小得了失语症,恐怕多有不便。姑娘初来上京,人生地不熟,难免害怕,还望公子见谅。”此刻的安乐也感受到了她的惊恐,片刻不离地安抚着。
顾溪桥一眼就看出她的担忧,轻抿一口凉茶,“总不能抱着她过一辈子吧?几句话而已,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姑娘,奴婢先去外头候着?”安乐小心翼翼地发问,一点点地把自己从她的怀里抽离。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俏俏心头一惊,却扇落在了地上,她抬头看向顾溪桥,满头珠花乱颤,身子微微战栗。
“别害怕,”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恐她受惊,顾而仍站在原地,“我不会伤害你。”
那双如潭水般的眼眸,依旧死死地盯着他,丝毫不敢放松半点警惕。
“我知道这门婚事你很为难,”他苦笑了一下,脸上没有半点埋怨的意思,“我也知道你心里有谁。”
蜷缩在角落的身影,悄悄动了一下。
“我没有他那样的胸襟,若我喜欢一个人,必定不会顾虑这许多,定要将她留在身边,生死相随。”
俏俏藏在身后的那只手,紧了又紧,岂料他只是原地走了几步,又重新坐回到了桌前。
“可有想过,有朝一日,回到他的身边?”
他真诚地发问,可在俏俏听来,更像是一种试探。
‘嬷嬷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与你成亲,往后便会好好同你过日子。’她用手比划着,忽觉违心了些,自踏进顾家的那一刻起,无时无刻不想逃。她懂了什么叫男女之别,却不懂什么叫男女之爱,只是听他说来,脑子中浮现的都是季恒的身影。
“明明心里都有对方,却是一个舍得嫁,一个舍得走,”顾溪桥回转过身来看她,无奈地叹气,“摆明了,都是要为家国大义献身啊?!”
‘将士不保卫国家的话,又能做什么?’她问,慢慢也没那样警惕了。
“将士也是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自己想守护的人。”顾溪桥突然明白了,这两个人分离的真正原因,一个心里只有国事,一个又根本不懂儿女情长,不知道这样的分离意味着什么。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里却是一片茫然。
顾溪桥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茶杯,指了指屋内那垒得严实的嫁妆,“听说,他也备了些薄礼的,要不要打开看看?”
俏俏眼眸一亮,本能地伸展开蜷缩的身子,最后还是摇摇头,目光却一直不舍得收回来。
她深知,嫁入顾家之后,便不再可以同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即便心里想,也不能这么做了。
顾溪桥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起先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门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你对我有戒备亦是常理之中。但我顾溪桥不是口蜜腹剑之人,我答应你,从前在王府如何,在顾家便如何,不会因为嫁给我顾溪桥而有任何的改变。”
“你若想走,我也绝不阻拦。”在顾溪桥的眼里,对这个生得好看的娇娃娃满是同情。
“我既然嫁给了你,心里自然就不会有旁人,”她终于将手里一直握着的龙阙偷偷塞到了枕头下边,“也不会走。”
他知道她说的都是违心的话,虽然她眼下不太懂,但这份深入骨髓情义,哪里是说放下便放下如此简单?怕是连她自己都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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