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于锦芒终于问,“我们俩最后一次的分手,是为了什么?”
路世安看着她。
他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于锦芒闭眼:“假话。”
路世安说:“因为我们认为对方变了,都不再是一开始爱的那个人。”
于锦芒睁开眼睛:“那真话呢?”
路世安说:“真话是我们都在赌气。”
于锦芒没有继续问下去,她的大脑不支持她继续想下去。大脑就像被玻璃插透,一旦过度回想,疼痛感就会将她重新拉回现实。
于是她在地毯上躺平,睁着眼睛,问路世安:“你说小路会回学校吗?”
路世安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于锦芒说:“真话。”
路世安也在她身旁躺平,和她一起安静地看天花板上的吊灯。
灯很亮,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并肩躺在一起数灯罩上的花纹。
有时是没有时间,有时是争吵赌气,有时是来不及。
“我不会,”路世安说,“现在大概正在楼下找网吧将就一晚。”
☆、25
2014年。
这一年里,世界卫生组织承认埃博拉疫情爆发。
这一年里,欧洲航天局的“罗塞塔”彗星探测器第一次登陆彗星,并顺利传回部分影像。
这一年里,美国的一个高级别生物安全实验室,在对活炭疽菌进行灭活时出现疏漏,导致近90人感染。
在这样的2014年中,一对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小情侣分手,简直就像雪山上被风吹翻了一小片雪花,不会引起任何关注,也不会产生任何的影响。
一个普通人的死亡都只能引起身旁人的关注,更何况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小情侣谈恋爱和分手。
于锦芒和路世安并肩躺了很久,最后还是被路世安抱去床上睡。他很规矩,没有碰于锦芒,只是扯开酒店中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于锦芒闷声不响,说:“好闷啊。”
路世安将被子往下拉一拉,侧躺着,问她:“这样呢?”
“好多了,”于锦芒一动不动,“我死后发生了什么?”
路世安说:“发生了很多事情。”
于锦芒大睁眼:“比如?”
“你的家人都来了北京,你的爸爸心脏出了点问题,大脑供血不足,需要去医院里吸氧,妈妈守着你,守了两天,一动不动,你的弟弟……”路世安说,“他们都很爱你。”
于锦芒仍旧发呆:“我是怎么自杀的?”
路世安说:“电击。”
“好可怕的死亡方式,”于锦芒埋头在被子中,喃喃,“我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方法……希望不要给公寓中的其他人带来麻烦,我很抱歉。啊,啊,房东也要难过了,好好的房子,这下要变成凶宅了。”
路世安沉默了好久,又说:“如果能成功回去,不要这么傻了。小芒果,自杀的人上不了天堂。”
于锦芒反驳:“我不是基督教徒。”
“佛教中也说,’自杀犯偷兰遮罪’,”路世安说,“杀死自己和杀死他人同罪,属于杀生,杀无辜,不能入轮回,无法解脱,只能重复生前的痛苦――如坠阿鼻地狱。”
“少拿这种话来吓唬我,”于锦芒说,“我上高中时就是共青团团员,读大学后是入党积极分子,我信仰马列主义,不信鬼神,也不信宗教。”
路世安笑了:“那我们现在算什么?”
“算平行世界,或者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于锦芒重新闭上眼睛,她说,“举个例子,就像化学实验课上,密度不同、会分层的液体,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中,只是不同的平行世界之间’密度不同’,导致我们永远见不到另一个世界上的人……而现在不过是我不小心跳到另外一个我身上……”
她安静地下了结论:“我们都会回去的。”
说到这里,于锦芒深深吸一口气:“你不要再讲我爸爸妈妈的事情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是想劝我不要自杀――好吧,但我已经做了――等拯救完小于和小路,我们就可以解脱了。”
说到这里,她很茫然,喃喃:“之后会怎么样?”
路世安说:“不知道,如果去地府――哦,不,去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的死后世界的话,不确定要不要去那里重新打工,还是重新读书上课。”
“天啊,”于锦芒惊呼,“希望那里不要有学籍制度,希望不要让我和山东的兄弟姐妹们继续高考,我可不想死了还要内卷。”
路世安叹气:“那我只好祈祷那边能有公司继续雇佣我。”
于锦芒沉思:“那是不是还要学习如何给家里人托梦?然后让他们给我烧点儿纸钱?”
路世安再叹气:“如果这样,我就要做好前期做穷鬼的打算了。”
“怕什么?”于锦芒靠近他,她闭上眼睛,“咱俩谁跟谁啊,到时候我分你一半。”
当初她二战考研,也是路世安接济她。
都一样。
路世安不说话。
良久,他才抬手,摸了摸于锦芒的脑袋,触感一如即往,只是她已不在人世。
于锦芒说:“我想不起,为什么我们会分手。”
路世安沉默两秒,又说:“我很后悔。”
于锦芒问:“后悔什么?”
“后悔……”路世安说,“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没有告诉你,我后悔了。”
后悔同你争执。
后悔同你吵架。
后悔……
已经死了。
来不及了。
于锦芒倒是笑了笑,她又想起什么,坐起,开始翻手机查银行卡余额,查课表。
她说:“既然要分手,那就干脆一些……我给辅导员发消息请假。”
路世安问:“请假做什么?”
“请假回家,”于锦芒掷地有声,“我任性一把,我要再去陪姥姥住几天。”
路世安没说话,他躺在于锦芒身边,和她盖着同一个被子,闭上眼,好像看到大学版的路世安,就在宾馆楼下的网吧里,开了机子,不睡觉,只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看。
好像能看到电脑屏幕蓝色的光照在他沉默的脸上。
于锦芒没有把小路世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
她第二天清晨就走了,天还没有亮,就去退房,打车去火车站,坐去淄博的火车。
“其实,我第一次考研没过线时,一家人都在骂我,”回镇子的小路上,于锦芒对路世安说,“但是姥姥什么都没说,她说这很正常呀,学校那么好,肯定好多人都想上呢。一次考不上不害怕,大不了再来一年,再来两年呗。我们家没有出过研究生,只要我愿意读,她就愿意供。”
路世安安静地听着。
“姥姥还给我织了五六个毛衣呢,不过我很少穿自己织的毛衣了,”于锦芒沿着路边的石头慢慢走,“小时候就是穿姥姥和奶奶勾的毛衣,不过长大后就少了。卖毛线的少了,织毛衣的也少了。上高三的时候,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可好看的毛衣,但要一百多呢。姥姥说用不了这么多,她说这花纹简单,就自己去买了毛线,给我织了一条。可好看了,比卖的质量还好,还暖和――姥姥买线也是买最贵的。”
路世安说:“是不是高三寒假刚开学时候,你穿的那个?领子一圈红,下面是米白色的?”
“对呀,”于锦芒又惊又喜,“你还记得?”
“我还记得,”路世安说,“你那时候特别爱惜那个毛衣,就下课时候会拉开外套,等上课了,又赶紧拉好。”
于锦芒说:“我一直以为那件毛衣是姥姥给我织的最后一件,后来她去世了,我收拾她的东西,发现了一个包袱皮,里面装了五件毛衣,还有一件没织完的。”
她说:“姥姥认识的字不多,她没上过学,也不怎么会写字,包袱皮里面就装了我初中时候的一个作业本,在封皮上写――‘给楠楠的’。”
不认字的老人,眯着眼睛捏着笔写字,笔画很直很正,没有弧线,但只有’楠楠’两个字,写得横平竖直,撇捺都干净。
她是摹了于锦芒作业本上的名字,也只有这一个“楠”字。
于锦芒说:“我对不起她。”
她其实很少和路世安提起家里面的事情,现在大家都已经不在人世,那些话也开始不再那般难以启齿,也能缓慢地脱口而出。
口袋中的手机响了,于锦芒看了一眼,没有接。
过了几分钟,又响,坚持不懈,大有她不接不罢休的气势。
于锦芒终于接听。
是大学路世安。
他得知于锦芒已经退房,又去她学校中,没有找到人,才打来电话。
“……我来看看我姥姥,”于锦芒说,“没别的事。”
大学版路世安说:“什么时候回学校?”
“……也就这两天吧,”于锦芒回答,“好了,我们已经分手了。”
大学版路世安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只想知道你现在是安全的。”
“……”
于锦芒结束通话。
她将手机放好,扭脸:“我刚刚说到哪里了?”
路世安说:“说到姥姥给你织毛衣。”
“是,”于锦芒点头,忽而笑了,“看,你后悔和我分手,现在就在一个又一个的平行世界中轮回;而我的后悔,是没能陪姥姥度过最后的时间――你昨晚还和我说自杀的人会坠入阿鼻地狱,说不定我接下来也要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经过亲人的死亡――这是我的地狱。”
路世安说:“我记得姥姥是正常去世。”
“是正常去世,没有病没有灾,”于锦芒喃喃,“但是太突然了。”
太突然了。
于锦芒和姥姥生活的时间最长,小时候父母忙,又要照看弟弟,于锦芒就和姥姥一直生活。小孩子懂什么,只知道在姥姥家疯玩儿,小时候调皮捣蛋,做错事也不怕,反正都有姥姥给她兜着。
她就是姥姥最爱的小宝宝。
――等后来被爸爸妈妈接回家,于锦芒看到家里多出一个弟弟后,她就隐约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家里面最宝贝的那一个了。
只有姥姥看她最珍贵。
于锦芒第一年的考研失利其实并不是没有好好读书,而是考试前夕的风寒,病毒性流感。从北京赶到户籍地考试,饶是路世安再怎么细心照顾,也阻挡不了流感病毒的传播速度。
路世安大晚上跑出去买了治疗风寒的药物,跑回来给她泡上喝,还是阻挡不住病毒对身体的损害,她在考试中因为身体不适而头脑昏沉,导致英语和数学两个重要科目严重失利。
线一放出来,于锦芒的爸妈就开始赶她出去实习找工作,虽然最后不情愿地答应了她“再来一年”试试,却也会旁敲侧击地让她去找点事情干。
于锦芒不想花钱去考研自习室,她现在没有任何收入,二战的压力已经足够大,更何况还有学校那边催她们快快找实习工作签三方――否则,等临近毕业的时候,学校导员开始轮流出动,找她们谈话。虽然不至于拿报到证“威胁”她们去和一些合作的企业签三方协议、好提升学校的就业率,但也会各种谈话聊天施压。
那时候的于锦芒险些没抗住,尤其是越到毕业的时候,导员叫了她们宿舍里没签三方的人去谈话――
王亦欣早早找好工作,在北京实习,每晚加班到深夜,一周瘦了两斤,她的三方协议在走流程;
姚松月已经通过地方银行的笔试,辅导员在问了她、得知她地方银行“有关系有人”后,也松了口气,放她离开。
只有于锦芒和猫姐苗裕,两人都是考研失利,又都打算二战――猫姐还想着今后考公考编,不肯放弃应届生的身份。
辅导员苦口婆心、好话歹话说尽,也没有劝得住二人,只好放她们离开,也是不开心的。
于锦芒在家里一边准备最后的答辩事宜,一边重新温书学习。她压力大,学习安排得任务重,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夜晚睡不着觉,焦虑到会大声哭泣。
偏偏爸爸妈妈又指责她在家里光玩也不干活,不知道拖地,不知道擦桌子,不知道晒被子,她一天在家啥都不干,爸妈上班这么辛苦了,回家连个热饭也没有,也没有热水――
于锦芒崩溃大喊:“难道我在家里学习也不算做事吗?”
――不算。
――没考好,又不出去工作,在他们眼中,就是啃老。
他们大吵一架,于锦芒狠狠哭了一场,连夜打包好行李箱,第二天就去了姥姥家。
不是躲清净,而是她实在无法面对家长。
路世安说:“我记得。”
是的。
于锦芒吵架后同路世安哭诉了好久,哽咽着说自己想要去姥姥家住一段时间。那时候路世安还在青岛,准备着答辩和毕业事宜。他顺利地在秋招上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北京,某互联网知名企业,开出的薪酬也不错。
只等着毕业后报道入职。
隔了这么远,路世安自然不可能过来安慰她。但他还是耐心地哄了于锦芒好久,说等答辩后就去她姥姥家来看她。
于锦芒也说好。
她也想让男朋友见见姥姥。
谈恋爱这件事,于锦芒瞒得严严实实,没有和家里人提起过;但在回姥姥家的这天,她和姥姥睡一个被窝,偷偷地说,姥姥姥姥,我谈恋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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