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笑眯眯地问,是怎样的小伙子呀?家是哪里的呀?对我们妮儿好不好呀?
大晚上,缝了几块布的蚊帐里,吊着一个呼呼呼努力吹冷气的小风扇,姥姥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是一种植物叶子做的,边缘的塑料封边脱线了,姥姥就自己用布头缝了边,扇的风又温柔又舒服。灯已经关掉了,于锦芒捧着手机点开,伸手赶走被光吸引来的小小小飞虫,献宝似地给姥姥看路世安的照片。
姥姥笑开了眼,连声夸这小伙子长得好看,咱们妮儿会挑人。
俩人聊了好久,聊到于锦芒犯困打哈欠,老人也睡着了。
路世安来看姥姥的那天,姥姥早早做好了饭,做了于锦芒最爱吃的炝锅面条。于锦芒接到路世安电话的时候,面条还没煮熟,姥姥蹒跚着追出来,叫她先吃了面条再走。
“不行呀姥姥,”于锦芒说,“路世安没来过咱们这儿,他不知道路。他已经快下大巴啦,我去接接他,回来咱们一块儿吃,好吗?”
姥姥笑着点头说好:“那我等你们,再煮一碗。”
姥姥最后还是没能煮上那一碗。
于锦芒和路世安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在厨房里找到倒在地上的姥姥。
她年龄太大了。
她死前还在磕鸡蛋,打算给心爱外孙女的男友多做一个炒鸡蛋。
……
但于锦芒还是吃了姥姥给她煮的那碗炝锅面条。
就在一天后,姥姥的身体火化后。
那么爽朗好脾气的老太太,没生过大病,见谁都是笑眯眯的,爱干净,勤劳,嗓门亮堂,最后就一小罐,轻到于锦芒抱在怀中,难受地想姥姥怎么会这么轻,她一生就抱起过姥姥这一次。
骨灰罐暂时停在家中,爸爸妈妈在外面商量着怎么办葬礼。
暑天里,于锦芒一个人躲在厨房,狼吞虎咽地吃锅里已经变味儿、馊了的面条。
那是姥姥给她煮的最后一碗面。
第27章 回忆 地下室爱情
后续自然相当惨烈。
姥姥的过世突然,大家都以为她会很健康长寿,包括于锦芒。前一天晚上,她还在喜滋滋地和姥姥商议着,等她二战成功上岸后怎样怎样,男朋友现在的工作,以后……
那时候的于锦芒绝没有想到,原来姥姥的以后就只有一天了。
甚至还不到一天。
于家宁和庄素梅连夜赶来,第一件事先是把于锦芒骂了一顿,过后又客客气气地同路世安聊了几句。
也聊不了什么,这的确不是适合见父母的时候。
老人忽然离世,虽然说是喜丧,但也免不了各种波折纠葛。过了七天才做丧事,在镇上摆席,请唢呐班子。现如今还吹唢呐吹笙箫的人不多了,毕竟倡导一切从简,结婚的新人都爱去酒店里请司仪摆酒席,不再搞什么流水席;而丧事也倡导从简,不像之前,还要请几个班子过来吹吹打打,送老人去西天。
现在这个唢呐班子也是快要解散了,就在姥姥家门口,搭起了台子,那天下起了小雨,从上午九点吹到下午一点,天气还没完全回暖,台上几个四五十岁的人,被冻红了一双粗糙的手和脸,卖力地吹拉弹,看台下空无一人,只有几个人远远地躲在屋檐下看几眼,又离开。
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互动,也没有谁在意他们吹什么,弹什么,唱什么,只有朦朦胧胧的小雨。
在于锦芒幼年的记忆里,不是这样的。婚礼是热闹的,葬礼也是热闹的。请来戏班子或者跳舞唱歌的,哪怕是熟到不能再熟的《百鸟朝凤》,也能引来一大伙人站在台下仰脸听。小孩子嬉笑着你跑追我赶,吵吵闹闹,抢喜糖喜饼,或者葬礼上看那么多、高高的纸扎的花车和花圈……姥姥粗糙的手牵着玩累了的于锦芒,哼着歌哄她。
“小巴狗,戴铃铛,杠啷杠啷上集上……”
“姥娘,我要是死了,是不是也给我扎这么大这么漂亮的花车啊?”
“呸呸呸,”姥姥笑,“瞎胡说,咱们妮儿能活一百岁,扎什么花车?等咱们妮儿结婚,姥姥给你摘花,摘棉花,套被子,做嫁妆,欢欢喜喜当新娘……”
姥姥没有活到一百岁。
她去世那年,距离她八十八岁生日只差两天。
葬礼结束后,一家人终于回淄博市区。姥姥的坟墓很小很小,就一个小土包,埋在庄稼地里,于锦芒摸了好几把土,湿漉漉的,又拔了周围的小草,跪在坟墓前,深深拜一拜。
重新回到家中,果不其然,父母开始找她“算账”。
一是不太满意现在的男朋友――父母双亡,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亲戚帮衬,也没有什么依靠。想要她们分手,但又不想做“拆散儿女的恶父母”。一边拉不脸面狠心下手拆,一边又天天讲路世安的不好,嫌弃他如今是孤儿一个,嫌弃他没有高薪工作,嫌弃他长得太白净太好看起来很花心不牢靠。
二来,还是不喜欢她继续读书考研,读书读书,读的书太多,“都把脑子读傻了”!姥姥葬礼上,那么多亲戚她也不知道招呼,平时见了人也不知道吭声……
于锦芒又哭了一天,哭到眼睛都红肿了,最后又狠狠同家人吵了一架。
这一架是真的把积怨都吵出来了。
弟弟于某龙读高三,住校,葬礼结束后就被班主任催着回去上课了――一开始,他们班主任都不想批这个假,意思是老人都过世了,他倒没必要赶在这时候回家――后果是于某龙气愤到在班级上和班主任争执一场,令班主任恼怒异常,还是父母赶过去赔礼道歉才算结束。
于锦芒吵的不是这个。
路世安已经走了,她在同父母争执,辩论。
“咱们家现在的房子,是你们花钱买的,我什么都不说,”于锦芒大声,“但你们为什么只在房产证上写我弟弟的名字?”
于家宁脸上挂不住:“你看看咱们这儿,谁家结婚不是先紧着儿子?咱们家没那么多钱,要是真有钱,真能轻松买得起两套房子,我也给你一套……”
“好话谁不会讲,”于锦芒说,“我现在也能说,我要是有钱,我就买三套房子,全写你们名字――还有,如果你真的能买得起三套房子,也是有两套留给我弟弟,另一个才留给我,是不是?”
于家宁呵斥:“胜楠!”
“胜楠,到底是胜男还是要生男?”于锦芒说,“你们当时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啊?你们还是觉得女生天生低人一等对不对?你们潜意识里就觉得男生更厉害,所以才要我’胜男’。还是说,你们从一开始就想生男孩,所以要取名生男?我和招娣,盼弟,念弟有什么区别?既然你们这样想要男孩,怎么不从一开始就打掉我?我没有求着你们生我!”
庄素梅听不下去了,皱眉:“别说这些,楠楠。从小到大,我和你爸爸都最疼你,看你比看你弟弟要娇贵得多。你小时候喜欢吃鹌鹑蛋,不吃鸡蛋,那么贵,我们也是给你一筐一筐地称,没说过一个不好。”
于锦芒问:“如果只有一套房子,你们会给谁?”
不需要回答。
当她知道答案的时候,这个问题其实就没有必要再问出口了。
可于锦芒还是不死心,她还是稍微抱了那么一点点期望,最终也在父母躲闪的视线下,又亲手掐破了这一点。
父母爱她。
但不止是爱她,也不是最爱她。
于锦芒的名字就是在这个时候改的。
她不想再叫于胜楠,不想再被每一个听到名字的人对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她不想让每一个看到她名字的人都了解父母重男轻女的心――
她不要被同情,也不要被可怜。
她要当一个普通的人,要有一个普通女孩的名字。
锦芒。
前程似锦,光芒万丈。
这是于锦芒和路世安从一百多个备选名字里挑出来的,出处不是《诗经》,也非《楚辞》,更不是唐诗三百首、宋词五千篇。
就是简简单单的两地个字,前程似锦,光芒万丈。
路世安希望她能够前程似锦,于锦芒希望自己能自信自立、光芒万丈。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改名字也有小波折。
于锦芒第一次去公安局的时候,接待的工作人员告诉她,需要带着户口本、身份证,还要父母陪同。于锦芒无法说服父母,过了一阵再去,接待她的是个女性,刚工作没多久。
于锦芒说了自己想要改名的原因。
对方查阅了相关规定制度,告诉她,只要身份证和户口本就行。流程规划其实并不复杂,签署姓名变更书,打印无犯罪记录,打印身份证和户口本的复印件……
等了不到两个小时,她的新名字便审批成功,再去重新拍身份证件。
毕业之前,于锦芒也顺利地申请改正了自己学籍上的名字。
从今之后,只有于锦芒,而不是于胜楠。
这些事情,于锦芒只在新身份证下来后同父母说一声。他们沉默好久,还是叫她。
“楠楠。”
改不过来了。
身份证上的名字改了,在父母心中眼中,她还是楠楠。
但在看到新名字之后,路世安仍旧祝贺她,从自己微薄的工资中,抽了一笔钱来请她好好吃一顿,庆祝她终于有了喜欢的新名字。
改名后的于锦芒错过了春招,便只在青岛找了一份价格低到不能再低的实习工作。每月实习工资两千五,另外有四百块的全勤+餐饮补贴。加起来还不到三千块,没有加班费,多余的加班时间可以挤出来调休。
这份工作,于锦芒一直做到七月份。
七月份,她带着攒了这么久的一点点钱,重新在青岛找房子。去租廉价的隔断房,狭窄的次卧,还是上下铺,她住上铺,同样考研失利的猫姐住在下铺。
那时候的于锦芒和路世安正式开始了异地恋。
他去了北京找实习工作,开始朝九晚九,每晚抽出时间给她打电话――
于锦芒六点下班,七点半到租住的地方,简单吃点饭,就和猫姐一起,俩人坐在一整个长条的狭窄桌子前默默温习,准备下一年的考研。等到路世安打视频电话时,她就悄悄地走出去,去楼下,一边散步,一边和他聊几句。
于锦芒不想打扰猫姐学习。
她们都知道彼此压力有多大。
可猫姐也没能陪于锦芒到最后。
她家里是种樱桃卖樱桃的,家里算不上富裕。猫姐在学校中一直也很节俭,大一时会因为烧烤店老板娘多算了十块钱而据理力争二十分钟,也会在大二时,为犯了急性阑尾炎住医院的王亦欣垫手术费而掏空自己所有的钱。
在边工作边二战的一个普通深夜,猫姐的爸爸打来电话,说自己右眼出了问题,看不清东西,看什么都是一片白,模糊得难受。他去医院里看,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和你商量个事情好不好啊,”猫姐的爸爸犹犹豫豫地说,“我快要做不动了,眼睛也不好了,心脏也不行……我老了,快赚不了钱,没办法给你出力了……”
猫姐打完电话,自己闷着被子哭了一场。
哭完后,把所有的考研资料和题目全部都送给了于锦芒,包括自己存的、整理的许许多多网课,还有没有上完的考研网课班,都给了她。
等九月份,离房租到期还有一个月,猫姐拖着行李箱离开了青岛。
她不考研了。
……
于锦芒在这个时候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焦虑,不安,痛苦,孤独。
无数负面情绪几乎要吞没她单薄的身体,于锦芒深夜里会忽然惊醒,想到令人绝望的现实和未知的前程,她就开始默默地哭。这种憔悴终于被路世安所捕捉――在一次吵架后。
于锦芒已经忘掉了吵架的原因,但长久不见面肯定是其中之一。她那天生了病,连续发烧多天,每次都是上午退烧、傍晚就又开始渐渐高烧。于锦芒吃不下东西,没有胃口,喉咙难受,喝粥也痛苦,一周掉了十斤肉。
“谈恋爱就是会让人变得软弱,”于锦芒哽咽,裹着被子打电话,“不和你恋爱没有一点儿事情。谈了恋爱后,每次生病和难受,我都忽然变得脆弱了,想要你过来,偏偏你又不在……每次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
那时候已经深夜十点,路世安说话很少,只叫她,小芒果。
于锦芒哭着擦了鼻子,舍不得分手,知道和他无关;但又觉得委屈,无法和人诉说的委屈。
恋爱真是糟糕透了。
异地恋真是糟糕透了。
她也糟糕透了。
怎么会这样依赖他,怎么会这样……
路世安安静好久,轻轻问她:“可不可以再等我一段时间?再忍忍,等我积攒一下经验,到时候去青岛找工作,薪酬也会高一些……”
于锦芒擦鼻子,泪汪汪:“好。”
她能听出,路世安也很疲惫,也很累。他在北京生活,压力并不比她小。住的地方也并不一定比于锦芒好――甚至更差。
他和于锦芒说,他现在住的是次卧,小角落里,所以没有太阳,又觉得楼间距近,为了保证隐私,所以他会拉上窗帘。
于锦芒信了。
路世安知道她工资微薄,也知道她打算边工作边二战,等他发了工资后,先打了五千块到她卡上,好让她能舍得给自己加餐。他说自己吃公司食堂,说食堂一日三餐都有,挺好,让她不要担心。
于锦芒也信了。
直到十一假期,于锦芒偷偷地拉着行李箱去北京找路世安。
她才知道,为了省下房租,路世安一直住在廉价、晒不到太阳的半地下室。
阴暗的房间,窗帘紧闭,就不那么明亮的灯。墙壁潮,潮到墙纸都变色、脱落了边角。
狭窄中,仍旧清清爽爽的路世安,用小电锅给她煮了一碗番茄鸡蛋面,盛在干净的小瓷碗里。
于锦芒捧着碗。
路世安还在轻松地聊天:“其实这里蛮好的,冬暖夏凉。看,你在外面一路走过来,热得满头大汗,是不是到这里就凉快了?你――小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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