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拜托。
路世安叹口气。
他垂着手,隔着牛仔裤,指节触碰到口袋中冰冷的锋利水果刀。
路世安说:“小路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也挺好的。”
看着于锦芒困惑的眼睛,他说:“至少,小于安全了。”
于锦芒呆呆:“路世安,你――”
“好了,”路世安抬起手,方才触碰水果刀的指节,轻轻地刮着她的脸,微微一笑,“逗你的。”
第29章 时空 似是故人来
小镇上的人少,夜生活也少。
一过十点,大街上就几乎看不到几个人了。只有一些喝醉酒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说着“你听我说啊”,互相搀扶着往前走。
村镇的人往县城中搬,县城的人往市里走,市里的往济南青岛,往北京天津走,只留下一些走不动的,拖家带口的,还留在小镇上。
于锦芒已经很少来这里。
姥姥过世后,老家仿佛也成了坟墓。
夜晚中,只有几家烧烤摊前还有人,炭火悠悠,寂静的夜和微寒的风令交谈声也多了丝不真实。轻飘飘的一切都好像在颠倒的梦境中,于锦芒放缓呼吸,喉咙有一点点痛,但不算得上多么严重……
姥姥家住的地方在镇子边缘,周围的人都搬走了,都是空荡荡的房子和沉默的树,一路上瑟瑟发抖地走过来,几乎没什么声音,安静得可怕。于锦芒对路世安说:“幸好我们都变成鬼了哈,不然现在走这路,还真有点麻麻的。”
路世安说:“人比鬼可怕多了。”
于锦芒不赞同,她想了想:“不,还是鬼更可怕。或者说,不是亲人的鬼可怕。毕竟已经换了另外一种方式存在,很难讲他们是不是还是我们的亲人……就像我们俩现在,时间上甚至都不同步……”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喉咙发痒,忍不住,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路世安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口罩,给她戴好。
于锦芒懵懵懂懂:“你哪里来的口罩?”
路世安说:“就在酒店桌子上。”
――是了,一周里面恨不得五天的天气预报都是污染,有些酒店会把口罩放在桌子上,供客人自取。
于锦芒刚想说鬼用不到戴口罩,忽然又想到自己现在还在小于的壳子里。这种情形真的很难定义,于锦芒苦中作乐地想,在小说中都不知该将这种状况定义为重生还是穿越,从玄学上也不知是否该分类为夺舍。
只知道一点,在医学上,她说这些,多半会被医生诊治为精神病患者,高度妄想。
于锦芒不免有些感伤,又有点遗憾,问路世安:“你要不要戴?”
路世安摇头:“不用。”
他口袋中只有一个口罩。
――另外一个,是一把水果刀。
一把小巧、锋利的水果刀。
从路世安从浴缸中湿淋淋爬出后,就始终在他裤子口袋中的一把水果刀。
它本就是路世安以防万一的最后一招。
他曾用这把水果刀割破阻拦碎石的防护网,曾用它割开储藏酒的封印,也曾用它――破坏电车的电线、割裁掉禁止通行的警戒线。
只差一点,命运令他次次穿梭不同平行世界,次次都只差一点。
路世安希望这会是最后一次。
终止于锦芒的死亡,也终止他这经年累月、一次又一次的不停的、痛苦的、重复的轮回。
这是他的无间地狱。
就能解脱了。
有于锦芒在,他就能解脱了。
她是无数次漫长无望的轮回中,唯一出现的意外。
遥遥看到站在姥姥房门前的大学版路世安后,路世安忽而停下脚步,叫她:“小芒果。”
于锦芒回头:“啊?”
“你过去吧,”路世安右手放入裤子口袋中,平静地说,“我听不下去你们聊天,总感觉怪怪的。”
于锦芒最善解人意,设身处地地想一下,也能理解对方。若是让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倾听路世安和小时候的于锦芒聊天――也会很怪。
于锦芒仍旧关心地问:“那你呢?”
“我就在附近走走,走不远,”路世安笑着说,微微颔首,“去吧。”
于锦芒点头。
那就这样,她向大学版路世安走去,走近了,朗声叫他:“小路!”
夏季夜晚的温度自然是冷的。
大学版路世安穿了一件素白色的T恤,外面套了一个黑色的运动外套,还有一件同色运动裤。
于锦芒好奇地问过一句,路世安不自在地转过脸,说自己穿着不舒服。
后来于锦芒才知道,牛仔裤偏硬,合身的话倒无所谓,不合身的话,小小路就要稍稍委屈一些了。读书时的路世安节俭,权衡之下,还是穿打折的、布料软的运动裤更舒服。
等到路世安毕业两年后,终于拿到优渥的薪水,才开始购买一些价格稍高、更舒服、也更合体的牛仔裤。
遥遥地看到于锦芒,他抿一抿唇,大步走来,边走,边将身上的外套脱下,将于锦芒裹得严严实实。
于锦芒狠狠打了个喷嚏,还没来得及说话,只感受到大学版路世安用力抱了抱她。
因为冲击,她忍不住嗯了一声。
他身上是干干净净的肥皂香气,将她也浅浅地笼罩之中。
大学版路世安洗脸用一块儿香皂,洗衣服也习惯性地用肥皂。
于锦芒呆住了,她叫:“小路……”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令拥抱住她的双手狠狠颤了颤。
于锦芒一动不动,这双属于大学时期、刚满二十岁不久的手捏住她的胳膊,力气并不小。于锦芒睁大眼睛,看到他漆黑的眼睛。
于锦芒身上还盖着他的外套,有着他的体温,暖和和地裹着她。
大学版路世安目不转瞬看着于锦芒,脸上没有一点儿笑。
他问:“你是谁?”
不妙。
于锦芒尝试挣扎,却无用,仍旧被他死死拽着胳膊,疼痛感令她险些落泪,但更多的惊慌还是来源于眼前的人――
她的大脑要乱成浆糊,难道这个平行世界的大学版路世安和上个平行世界的高中版路世安是同一人?还是说,从头到尾都是这个世界……初中版路世安、高中版路世安、大学版路世安……她们如今穿梭得根本不是所谓的平行世界,而是――
而是同一个世界中的不同时间。
她们跨越的不是世界,是时间。
从头到尾只有一个路世安。
已经无暇去想了。
大学版路世安不再笑,只用力抓着她,似乎只要放开手、她就会跑掉。已经不是对待女友了,他视线略带警惕和审视,好像要透过她的眼睛看清下面藏着的东西。
于锦芒尽力挣扎,遗憾纹丝不动。
他仔细端详于锦芒的表情,好似在回忆,终于,他记起来了。
大学版路世安死死掐住于锦芒的手腕,拎起,他竭力控制住的情绪,咬牙:“果然是你。”
第30章 前后 莫比乌斯环
于锦芒的手腕被掐得发痛,痛得眼泪快流出来了,紧紧抿着唇,仰脸。
她看到大学版路世安绷紧的脸,有那么瞬间,她几乎要疑心自己看到的是鬼魂版路世安。
但不是。
鬼魂版路世安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一种,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气质。
不像眼前的人,仍旧有激烈的情绪起伏。
“你三番五次拆散我和小鱼,”大学版路世安压低声音,咬牙,质问,“到底有什么目的?”
“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他声音都在抖,“就算是害怕,小鱼也不会忽然提分手。高中时的那些事,我只当是恶作剧。但是……”
“小路,”大学版路世安念着这个名字,直视于锦芒,“我确认了。”
于锦芒叫:“你捏痛我了。”
大学版路世安终于松了松手,他年轻的脸庞上有一点令她害怕的颤栗,他说:“你冒充小鱼说分手,做什么,都行,唯独有一点。”
“我不想看着你用小鱼的身体乱跑,更不想你用她的身体做危险的事情。”
大学版路世安压低声音:“我不在乎你到底是不是她,我只要我的小于。即使你是未来的小于,你也没有权利为现在的她做决定――”
“那你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吗?”于锦芒打断他,“你会死。”
大学版路世安说:“人人都会死,我不在乎。”
晚风凉,他的外套给了于锦芒,此刻身上只一件白色T恤。他不在乎,嘴唇因冷风而发抖。
“但是我在乎,”于锦芒说,“我不想你死。”
她说的时候认真,劝他:“放下吧,小路。只要分手,只要你们都不去北京时,你就不会出车祸,就能活下来……”
“谁能保证人生中不会出现其他意外?”大学版路世安无动于衷,他冷静地垂眼看于锦芒,垂眼之时,他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不一定只有分手这一个办法。”
“……只有这一条路,”于锦芒重复着路世安曾经说过的话,到了如今,她终于明白那些酸涩痛苦究竟从何而来,她的喉咙被哽住的空气堵住,语言之于唇舌,犹如水滴之于烈火,她说,“分开我们,让我们分手。只要分手,你就不会选择去北京工作,不去北京工作,你就不会因无法避免的意外而死亡。”
大学版路世安脸颊是被冷风片片凌迟的红。
“只要我们现在分手,选择异地后,今后我们两个人也很难再见面了,”于锦芒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这是路世安身死之后,无数轮回,发现的唯一方法。
――但每一次,他们都会继续相爱。
大学版路世安说:“我不同意。”
“我也会死,小于也会死,”于锦芒说,“难道你不好奇,我怎么会用小于的身体同你讲话?”
她成功看到大学版路世安神色苍白,他看起来像终于被捕兽夹夹住腿的狼。
于锦芒不再挣扎,不再尝试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
她说:“因为我也死了。”
“你是想亲眼看着我死,”于锦芒反问,“还是想选择另一条生路?”
话已至此。
于锦芒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从意识到眼前的路世安保留着初中和高中的记忆后,她就开始不安了。
她想起北京的阴沉地下室,想起路世安抱着她,裁下纸条,扭转成180度后,首位相连,粘成一个圆圈。
她想起路世安用剪刀剪开纸圆环,展开,就成为两个同样的、套在一起的圆圈。
再剪开……
只有一个面,只有一个边界。
首尾相连,没有起点,也没有结束。
莫比乌斯环。
无法终止的循环。
――如果从始至终只有一个路世安,如果他们真正身处循环,如果――
于锦芒定定看住大学版路世安。
大学版路世安松开她的手腕,沉默。
这种沉默加重了于锦芒的猜测。
于锦芒轻声说:“路世安,其实你……你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对吧?”
所以。
即使于锦芒说他会死,即使于锦芒反复提醒,继续在一起……他只有死路一条。
路世安仍旧执拗选择不分手。
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能令他改变主意的,只有于锦芒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我也会死”。
小于也会死。
于锦芒忽然说:“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你一直那么’倒霉’,又一直那么’幸运’。中考完的那个暑假,那边建筑外立面修整,周围都有防止碎石跌落的防护网,偏偏那一片的防护网被人破坏了,偏偏石头砸破你的头。”
“在大明湖旁边,他要求我踢你下水,也只是借口,”于锦芒浑身发冷,“我忘了,我完全忘了,你对水有严重的恐惧症……如果没有及时捞你上来,你会直接死在里面。我掉进水里,去拉你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发抖了……”
大学版路世安皱眉:“谁?――那时候不是你奋不顾身来救我吗?”
于锦芒无暇解释了。
她喃喃:“还有高中时候……你被你爸爸打,我拉着你跑。你后来说,说你爸那天发现了你爷爷藏的好酒,喝了很多……发酒疯,才会对你往死里下手。你后来还同我感慨,说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会嗅到那些酒的气味,明明都已经封严实了。”
“还有――那天晚上,下水道的井盖丢失,本来有警告线,也被人拆了……你骑车子一直很仔细,偏偏那天刹不住车、偏偏那天跌倒,偏偏那天差点儿跌进下水道――”于锦芒呼吸急促,她耳侧好像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狗叫声――她知道附近有户人家偷偷养藏獒――她猛然看大学版路世安,呼吸急促:“你书包里装着什么?”
大学版路世安微怔,又说:“肉火烧。”
淄博肉火烧,博山肉火烧。
是小于最爱吃的、提起过好多次的、镇上那一家的肉火烧。
于锦芒已经无法思考了,她拉住大学版路世安的手,猛然往前奔跑:“――跑!!!”
大学版路世安不明所以,他并没有同另一个路世安接触过,自然也不明白于锦芒此刻的慌乱是因为什么。但在于锦芒拉住他手腕的瞬间,他仍旧跟着她奔跑,没有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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