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旅馆,他把银行卡放进纸袋里,又拿起笔,在便签上写下:「密码:手机号后六位」
他将这张便签纸也放进了牛皮袋里,第二天一早,便亲自去了快递点,它送出去。
南宁是省会城市,发往全国大多数地方的快递只用三天。
三天后的周六早晨,老周在家里收到成州平寄来的快递。
老周是个老警察了,那天成州平说完要寄卡过来,挂了电话,老周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是成州平的领导,因为成州平工作的特殊性,他有权检查成州平的私人物品。
老周在客厅撕开了快递包装,拿出牛皮袋,往外一倒,果然,除了银行卡,倒出来的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黄色便签。
他展开黄色标签,看到上面的密码提示,已经意识到,事情不是看起来的那样。
密码提示写着手机号后六位,却根本没说是谁的手机号,这就很不寻常了,现在的人,除了自己的手机号,还能记住谁的?
老周送完孩子去书法班,找到了最近的ATM机,把成州平给的银行卡插进去,输入密码的时候,他拿出手机,在通讯录找到成州平以前的号码,把后六位输进去。
机器界面成功跳转,老周点了下查看余额。
看到余额的瞬间,他脑海里各种思绪乱撞。他慌乱地抽回卡,害怕周围有人盯着,又怕卡掉了,立马把卡放到自己运动衣内胆的口袋里。
一回到车上,老周立马拨通成州平电话。
成州平没接电话,老周知道他现在在忙别的,在等待电话的途中,他试图组织自己的语言。
约莫半个小时过去了,成州平给他打来了电话。
尽管,老周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但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他还是没能忍住,暴跳如雷地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十五万,他工作这么多年,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十五万。
电话那一侧,成州平所在的地方,是造纸厂旁边的野草丛。
这块地是荒废的,一墙之隔将造纸厂和这里隔开,不会有人发现他在这里,对他而言,这是个相对安全的领域——从心理上来说。
老周听到他的沉默,又厉声问了一遍:“我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老周并不愿意质疑成州平,但作为领导,他又必须得问。
成州平说:“是上回任务的奖金。”
“胡扯!你的奖金是谁给你申报的?有多少钱,我比你还清楚,在这跟我瞎扯。”
听到老周暴跳如雷的声音,成州平忽然装作厉声说:“你是不是怀疑我拿黑钱了?”
成州平这人跟他们相处,少有严肃的时候,老周一听就知道他是装的。与此同时,他的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成州平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这不是黑钱。
老周说:“你先交代钱的事,哪来这么多钱?”
“我工作也快十年了,还攒不下这点钱么。”
老周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除去饭钱,不租房,不休闲娱乐,不旅游的话,不成家,差不多。但这个钱,已经是成州平能攒的最大限度了。
这就涉及到了第二个问题:他几乎把全部身家都给了李长青的女儿。
是欠人十五万吗?老周当然不会这么想。
他捋了片刻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跟老李女儿处对象了?”
成州平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老周知道,他默认了。
“过年那两天,有人跟我告状,说你带女人进宿舍,是小松?”
“嗯。”
“成州平,你他妈疯了吗?”
成州平想,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他可以再疯狂一点,现在,他就可以直接拨通她的电话。
幸好这是一场电话对话,老周只能踹一脚车底,而不是踹成州平。
他平息了一下情绪,问道,“什么时候好上的?元旦你住院期间?”
“比那更早,是抓捕韩金尧的时候。”
成州平默默想,也许,他们的开始比她在嵩县实习的那个假期,还要早一些。在那个日照金山的清晨,一切就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老周一听火又上来了,比那元旦早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是成州平执行任务期间好上的。
他咳了几声,克制地说道:“成州平,做人要讲良心。你李哥生前怎么对你的,还要我说吗?他走之前被毒贩认出脸,半年没敢往家里打电话...”
说着说着,很多心酸往事都涌上心头,老周不知道他在为李长青愤怒,还是在为自己愤怒,他红着眼睛,声音陡然提高:“你怎么敢这么祸害他女儿!”
尽管这个问题,成州平早就想过无数次了,可当另一个人站出来指责他的时候,他依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踢了脚地上的石子,嗫嚅说,“我想和她好好过的。”
老周简直想把他给爆头,他的脑袋重重往后一靠,无力地说:“我说怎么当初你爷爷治病,她又是找大夫又是每天来探病的,敢情那时候你俩就好上了。成州平,你听我一句劝,他们家的背景,不是咱们能高攀起的,人这一出国八成就不回来了,你赶紧跟她断了,别耽误人家,也别耽误自己。”
成州平正站着的地方,是造纸厂的墙根下面,造纸厂外墙上挂满铁刺,这让他回忆起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所镇上的中学,也是类似的墙壁和铁刺。
他靠在墙上,举着手机,也不说话,也不挂断电话,就让沉默继续着。
成州平第一次知道,当时自己爷爷看病,是小松帮忙。
她见过了他的爷爷,姑姑,知道他来自什么样的家庭。
可她从没对他提起过。
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成州平想明白了,不论他怎么做,都始终会亏欠她,这亏欠,不是给她一笔钱,就能够弥补的。
他懂得小松,他把钱全给她了,她不但不会收,反而会认为他在试图和她撇清关系。
而且,万一...他是想万一,自己要是出了事,这笔钱里的每一分,都会像大山将她压垮。
最终,缓缓开口说:“老周,你帮我个忙。这钱我直接给她,她肯定不会要。”
他不在她身边,想要给她男人能给的保护,却不想带给她压力。
老周这通电话给了他一些多余的思考时间。
老周冷笑:“你说,你想让我怎么给她?”
“你不是知道密码么?可以用你的名义办张卡,把卡里钱转过去,给她的时候,就说是队里对她爸的心意。”
老周不知道是该夸他还是骂他:“你他妈脑子倒是转的快。”
成州平说:“你把钱给她,我就跟她断了,你要不信,可以查我手机号的通话记录,反正你都查得到。”
成州平这么一说,老周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成州平说:“我出来时间太长了,挂电话了。”
在刚刚成州平沉默的时候,老周也想,自己是不是对成州平过于严厉了。
他对他期望太高,所以太害怕他毁掉自己的前程。
缉毒大队处在青黄不接的状态,除非家里和毒贩有仇的年轻人肯主动来他们队,剩下的,大部分都是调剂过来的。
一些家境差的孩子,宁愿去贩毒,也不愿意干缉毒。
为什么?同样把头拴在裤腰带上,贩毒多挣钱啊,住大房子,开好车,运气好一点,还能把子女送出国。
哪像他们,那点狗屁成就感,总会在一些时刻烟消云散,变成牢骚。
成州平是少有的,愿意做这个,而且一心只想干这个的人,老周没从他嘴里听过一句抱怨。
不止他,现在就连刘文昌对他也很重视,把他当接班人培养。
他和小松是在执行任务期间好上的,已经是违纪了。
老周在车上睡了一觉,接完女儿,回家吃完饭,他趁洗碗的时候给成州平发了条信息:「下周末我会亲自把钱转交对方,不会告诉其他人,你专心工作,别省钱,一个人在外,不要亏待自己。」
第70章
一周后的周六,老周一大早坐高铁去找小松。
他快到的时候,刚好中午十一点半,打电话给小松的时候,她刚上完德语课,走出上课的大厦。
她本来打算中午随便吃一点的,但老周来了,两个人正好凑着下顿馆子。
小松给老周发去一个地址,那是一家位于高铁站和她学校之间的朝鲜料理,它的评价很高。
小松坐地铁过去,出了地铁站,在小区里绕了几圈,才找到。原来那家店藏在小区里面,难怪她一通好找。
她进去的时候,老周已经坐在角落里了。小松发现,他们这些人,都很喜欢坐在角落里,光照不到的位置。老周如此,她父亲如此,成州平也如此。
这间店装修非常简陋,传说老板是脱北者,所以店里的朝鲜料理非常正宗。
老周说:“吃什么,我请客。”
现在天热了,小松点了一碗爽口的冷面,老周也点了冷面。
在等上餐的时间,老周从衣服内胆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小松面前,“出国用钱的地方多,这是你爸的退休费,还有一些我们老同事的心意,加起来有个十几万,密码是三个三,三个六,你收下吧。”
小松看着那张淡蓝的卡片,她没有拒绝,而是将卡片拿起来,握在手掌中,对老周笑道:“还有天上掉钱这种好事呢?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她把卡放回自己的钱夹里。
老周也不知道小松有没有怀疑这笔钱的来源,他的任务只是让她收下钱,现在他任务也算顺利完成了。
老周今天来,就只是为了给小松送卡,他下午两点的高铁回去,吃完饭,小松把他送到高铁站的进站安检口。
老周说了好几次不用送了,她一直跟着,因为有句话一直哽在她的喉咙里,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问出口。
安检口人挤人挤人,提着行李箱的旅客,大多匆忙。
老周说:“送到这就行了,再送你就直接送我回家了。”
小松嘴唇抿了抿,她鼓起勇气,面对老周:“周叔,成州平,他怎么样了?”
老周说:“他老样子,好着呢。这小子啊——”
他指了指脑袋,“这儿转得快,办事稳。”
小松看着老周,坦白道:“周叔,我和成州平在一起了,你能不能,让他在我出国前打个电话给我?只要几分钟就好,我就想听到他的声音,确认他是平安的。”
她一口气说出来,话的尾音,语气颤抖。
老周是心肠软的人,他实在看不了这种画面。他躲开小松烁烁的目光,“小松啊,你理解一下,我们干这个的纪律很重要,都是没办法的事,等他工作结束了,肯定会给你打电话的。”
小松也不好再强人所难。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老周说:“周叔,你别怪他,是我追他的,成州平刀子嘴豆腐心,他拿我没办法才答应的。”
老周看出了她的意图,她在维护成州平。
老周说:“小松啊,你是个好姑娘,我们警队对不起你,以后你出国了,见到更大的世面,认识更多优秀的人,就会忘了成州平。”
小松想,如果今天是她劝别人,大抵也会说同样的话。
世界这么大,人来人又去,哪有什么情有独钟,独一无二的,无非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罢了。
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老周朝小松招了招手,“我进站了,小松,出国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担心家里,我们帮你看着家。”
小松点点头,微笑说:“谢谢周叔。”
她看着老周的背影涌进人群,他的身影没什么特别,一旦进入人群,就分辨不出哪个是他了。
小松的生活依然陀螺一样不停转动,四五月准备毕业论文,六月进行毕业答辩和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她的爷爷奶奶,姑姑表姐都来了。
他们拍了大合照,小松回头看那张合照,始终有所缺失。
七月的时候,她陪爷爷奶奶去了趟云南。
这次他们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又有人安排行程,几乎玩遍了云南全境。
这趟旅程的末尾停在香格里拉,小松的奶奶提出要去看日照金山。负责接待他们的人连夜打电话去飞来寺,说最近看到日照金山的几率比往年更高,第二天中午他们就出发前往德钦。
接待人帮他们定了位置最好的酒店,甚至不用去观景台,在酒店阳台就看得到日照金山。
七月的德钦,雨季和日照交叠。他们在酒店带了三天,第四天早晨,如愿看到了日照金山。
小松忽然意识到,她和成州平,也许没什么特别。
和上一个在等待中度过的四年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甚至不知道成州平在哪里。
八月份她回家看了龚琴一趟,母女俩无话可说,倒是林广文,拿了张卡给她。
小松没有收那张卡,李长青牺牲后,他的抚恤金、工资卡、五险一金都由小松直接继承了,奖学金也申请下来了,她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
林广文虽然平时话少,但他看的明白,小松自始至终,没有接受过自己。
小松的机票是九月十五号的,而在八月下旬,她在网上意外刷到一个冈仁波齐的转山活动,她被活动的介绍词和照片吸引,想都没想就报名参加了。
她第一次听说“转山”这个词,是十九岁那年在德钦,由成州平告诉她。
藏传佛教认为在冈仁波齐转一次山,可以洗涤灵魂。
小松去了才知道,一路荒野露天,连上厕所的地方都没有,活动还没开始,已经有一拨人因为高反严重而离开了。
三天转山结束,她被晒黑成了另一个人。
除了晒黑,这一路行程平安顺利,冈仁波齐的星空让她久久难忘。
九月回到李永青家里,她开始收拾行李。
李永青、白莉他们都有海外留学的经验,她们提前帮小松列了清单,小松只需要按照清单上去准备行李。
出发前一个礼拜,她的心情五味杂陈。
有期待,有不舍,就在她以为自己出现了一些心理问题时,病来如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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