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州三月,昼夜温差大,白天嫌多的衣物,到了晚上倒显单薄,又一直坐着没动,她手脚渐渐变得冰凉。
她把杯子捧在手里,感受热水的温度一点点传递到手心,问:“小舅,你每天都这样吗?”
柏舟反问:“怎样?”
“把自己关在屋里,白天睡觉,晚上画画,随便吃点东西打发胃。”孟水意挺不能理解的,“……很不健康。”
他语气浅淡:“总不可能像你一个高三生一样。”
脖颈发酸,柏舟扭了扭,骨头牵动着筋,咔咔响,像老旧发脆的塑料,还痛。
“你妈还没回来吗?”
“嗯。”孟水意看了眼时间,快十点了,以为他烦她了,“要不然,我去门口等她吧。”
其实柏舟想得跟她完全不是一个方向,大晚上的,她一个小姑娘在单身男人家待着,怎么说都不好。
把她赶到楼道间等,又冷,又没地方坐,更不好。
柏舟皱着眉,“我打个电话给她。”
孟水意有几分迟钝地点头,“哦,好。”
对方接得很快,柏舟三两句解释了情况,得知她在回家路上,便挂了。
孟水意留意到,他和自己的姐姐讲话,也是那样的态度,冷漠疏离,可路漫对他,又不是不熟的样子。
那就只能归结为他的性格。
路漫来时,是孟水意开的门。
路漫也是第一次看到屋里的样子,但她的反应比孟水意平淡得多,她这个弟弟在做什么,是一向不爱与人说的。
她抬声说:“柏舟,今天水意麻烦你了。”
“不麻烦。”
不知是指这件事,还是指她本人。
孟水意想到,上幼儿园时,孟家和忙,就将她寄托给邻居照顾,工作完,再来接她。
在邻居家,她会不吵不闹的,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
和现在的情况出现了诡异的重合。
临要走了,孟水意回过头,说:“小舅,香蕉挺甜的,留给你了。”
柏舟手一顿,瞟了眼桌上的塑料袋,没作声。
门关上。
他停了停,还是伸手,扯了一根下来。
是很甜,甚至有点发腻,浓郁的果糖腻到心里去了。
路漫掏钥匙开门,孟水意嗅到淡淡的酒气,问:“你喝酒了?”
“喝了点。”
“要给你搞点醒酒的吗?我记得家里有蜂蜜。”
“不用,你早点洗洗睡吧。”
孟水意乖巧应着,她对路漫向来言听计从,走到房间,想起件事,“明天中午我要跟我同学出去吃饭。”
路漫作势打开钱夹,孟水意忙说:“我同学请客。”
“你哪个同学,这么有钱?”
“苏蓓蓓。”
路漫知道高宴,他的名字总跟孟水意排在一起,但她不敢说是他,怕路漫也怀疑他们有点什么,关于他的取向问题,她也不好解释。
“哦,”路漫又说,“人情要有来有往,别总让别人请你,免得叫人说我们家爱占小便宜。”
“我知道。”
路漫还是掏了钱给她,说:“有空也回请吧。”
孟水意应好。
路漫进洗手间卸妆,孟水意拿起手机看消息,社会主义新时代学习小组群里发了不少条消息。
最上面,高宴说哪家店,问她们想吃什么,他去网上买个券或者套餐,可以便宜点。
大概是因为孟水意一直没回,他们俩讨论得热火朝天也没定下来。
Water1.0版:我都可以,你们看着来吧。
高宴@她,问:孟大佬,你不会一直背着我们,在偷偷学习吧?
Water1.0版:我学习还用背着你们吗?
GY:啊啊啊,感觉我又落后十分了,我今天要通宵赶上你。
苏babe:@GY,别发神经。
苏babe:@Water1.0版,那明天不见不散啦。
周日路漫一般会睡到很晚。
孟水意早上背了会儿单词,出门买早餐,意外的,遇到柏舟。
他一手插着兜,一手扶着脖子,眼皮耷拉着,脸色不是很好,整个人也没什么精气神。
孟水意叫他,他慢半拍地转过头,令她想起《疯狂动物城》里的树懒。
“小舅,你一夜没睡吗?”
“睡了。”
是睡了,那三四个小时里,辗转反侧,也不知真正睡了多久。
柏舟知道,再这么失眠下去,会严重到他的身体健康,但他又打心底抗拒去看医生。
偶尔不借助药物,睡得好,醒来身心舒畅,就得感谢老天了。
孟水意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小舅,你面色好差。”
柏舟只是这么解释:“没睡好。”
“你睡前喝杯纯牛奶试试,我以前睡不好喝了就挺有用的。”
他这样的失眠程度,不是单靠牛奶就能改善的,但他还是随口应了:“行。”
刚刚,看她和煎饼果子摊的大妈聊天就知道了,她本身就是热络的人。他还小人之心,揣摩她关心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对,是柏舟先看到的孟水意,刻意避开了,结果又被叫住。
就是因为她比路漫还能念叨,丝毫没有做小辈的自觉。
亏她一口一个“小舅”。
到现在,他还是不能习惯这个身份。
孟水意买了一个煎饼果子,还有两杯豆浆,几个包子,柏舟手里还是空的,像是刚出门。
她便给他推荐了几家早餐铺,柏舟说:“好,谢谢。”
孟水意盯着他的脸,探究着什么,还是不放他走。
柏舟垂着眸,想着,要说点什么,才能绕开她,可对小姑娘,好像也不能说得太重?
他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她忽然踮起脚,探上他的额头。
柏舟下意识地,头往后倾,想躲开她的手,但他现在实在没什么力气,到底让她碰到了。
她的手指冰冰凉凉,指腹软,存在感很强,他眼皮跳了下。这几年,除了母亲,还没异性这么碰过他。
她贴了两秒,肯定地说:“小舅,你发烧了。”
是吗?柏舟自己也探了下,好像是有点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孟水意把手里的煎饼果子塞给他,想了想,怕他吃不够似的,又加了份包子,“小舅,你快回去休息吧,别在外面吹风了。”
柏舟大概烧得有些蒙了,居然照她说的做了。
过了会儿,门响了,现在再看到她,柏舟已经不会惊讶了。
孟水意手里拿着一管温度计和几盒药,“不知道你有没有,我从家里带过来的。”
她甩了几下|体温计,“小舅,你量一下。”
他夹到腋下,看她又跑去厨房,给他烧水。
孟水意看着时间,五分钟一到,就提醒他拿出来。
三十八度五。
“小舅,你都快高烧了,先吃点退烧药吧。”
孟水意拆了包药,用水冲开,搅匀,端给他,又说:“喝完药,再睡一觉,焐点汗出来,应该会好一点。”
她眼里,尽是关心,而且是不假以修饰、分外直白的。
柏舟有些疑惑。
一个非亲非故的“小舅”,值得她这样吗?
在他的概念里,十八岁的女孩子,多少有点自我,不是应该专注学习,或者追星吗?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孟水意,你这么关心我干什么?”
孟水意被他问得一愣,“因为你是我小舅啊。”
“又不是亲的。在我来这里前,你都不记得我这么号人。”
大抵是由于发烧,他坐,她站,他的眼神并没有多寒凉,说话也弱了几分,也就不显得咄咄逼人。
他又想到一种可能性,“因为我给了你‘零花钱’,你想报答回来?”
可那点钱,也算不得什么。逢年过节,母亲那边的亲戚小孩,他给出去的,要比这多得多。
孟水意摇摇头,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想她,“就只是因为你是小舅。”
她顿了顿,轻咬着下唇,继续说:“我没什么家人。”
除了基本的礼貌,她想抓住一点,来自家庭的温暖,而且,得知他母亲不久前离世,让她有种,他们是同类人的感觉。
所以想知道怎么跟他相处好,所以想尽力地对他好,所以希望他好好的。
柏舟忽然说不出话了。
通过路漫,他当然知道一些她的情况。
她还没记事时,她母亲就去世了,前几年,她父亲因公出差,路上出车祸,两死三伤,她父亲就是死亡中的一个。
孟家和是独生子,加之他父母也不在世了,更远一点的亲戚也指望不上,故而路漫留下来照顾她。
所以,对于路漫的亲人,她是真的当自己的亲人在对待。
作者有话说:
我刚发过烧,所以也要让我的男主烧一下(不是)
第八章
◎她的关心◎
两人一立一坐,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的氛围,像只手,一点点攥紧彼此的神经。孟水意不知如何自处,柏舟是不知如何应答。
春风从大敞的窗户吹入,太阳出来了,带了点暖意,还有树枝换新绿的清香。
柏舟忽感一阵痒意,偏过脸,轻咳两声。
孟水意过去关上窗户,又想到要通点风,还是留了条小缝。
柏舟被这样的细节弄得,蓦地心头一软,也就有些后悔,对她说了那样的话。
路漫很少对家里提及孟水意,因为他们不喜欢她,觉得她是个羁绊,耽误路漫再婚。
路漫与路婉算亲近,她不止一次说过,孟水意这个继女,多懂事多让她省心,就是命不好……
接他来祁州,路漫也说,她和孟水意住,他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问外甥女。
在见到十八岁的孟水意之前,柏舟对她的印象是由几个矛盾的词构成——拖油瓶,麻烦精;聪明,懂事,乖巧。
可这几天的相处,他发现,还是太过片面。
“水意……”柏舟照搬路漫对她的称呼,“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事的小舅。”
他本来也没说什么很过分的话,他说得都是事实。
柏舟又咳了声,再开口嗓音就哑了些:“你还是回去吧,别把病毒传染给你了。”
“好,”孟水意看了眼桌上刚刚他没接的药,提醒他,“再放就要凉了。”
他取来,仰头一饮而尽。
出门晒太阳少,他比平常男人要白皙得多,喉结因为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几下,有几滴药液从唇角流溢,他抬手抹了下。
她终于有点欣慰似的,“小舅,现在是流感高发期,你好好休息。”
因为烧得头有些昏沉,柏舟没有勉强自己,喝过药后就上了床。
这个时候,被子就太单薄了,也没有别的遮盖物,他抱来两件厚衣服,摊开压在被子上。
这么一躺下,闭上眼睛,不知何时入睡的。
孟水意十一点出门,搭上地铁,和高宴、苏蓓蓓汇合。
苏蓓蓓说:“水意,出来玩你怎么都不打扮的啊?”
她低头看看自己,帆布鞋,牛仔裤,套头卫衣,一头黑发简单地披开,身上唯一的装饰,就是腕上的粉蓝色皮筋。
除了没背书包,一看就是个学生妹。
相较孟水意,苏蓓蓓则精致得多,头发用卷发棒烫过,化了全套妆,戴了美瞳,还斜挎了个小包。
就连高宴,也收拾得人模狗样的。
外套上带着金属链,破洞裤,头发喷了定型胶,用苏蓓蓓的话来说,就是散发着强烈求偶气息的打扮。
“懒得折腾了,简单舒服就好了。”
孟水意并不会自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她觉得这样好,就这样穿扮,没必要刻意迎合谁。
换作别人,大概会觉得她敷衍,人靠衣装马靠鞍,某种程度上说,从打扮也看得出,这个人赴约是否用了心思。
苏蓓蓓和高宴已经熟悉她了,自然不介意。
两个女孩手挽着手,高个的高宴就自己甩着胳膊走,三人成行,一般容易有人落单,他们当中,这个人就是高宴。
菜品是昨晚他们定好的,现在只需他们下单就好,周末人多,菜上得慢。
孟水意想到路漫说的,问他们:“你们想喝奶茶吗?我请你们。”
高宴笑说:“难得铁公鸡拔毛一次,我要杨枝甘露。”
苏蓓蓓要了杯烧仙草。
奶茶店就在同一层,孟水意排了半个多小时队才排到,期间还遇到久不见的初中同学。
“孟水意,好久不见哎。”对方主动来搭话,“你在七中是吧?前两天的联考,考得怎么样?”
“还行,正常发挥吧。”
同学又问:“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跟我高中同学,他们在那边的店里等我。”
两人又聊了几句,因为本就不熟,话题都是点到为止。
同学临走前,笑着说了一句:“你高中之后变漂亮了很多,性格也开朗了哎。”
是吗?
孟水意初中挺不起眼的,她是只会埋头学习的类型,老师欣赏归欣赏,却会更喜欢性子活跃一点的学生。
她初三毕业,才一米五多,高中长了几厘米,也就将将突破一米六。
孟家和是在她小学六年级时出事的,路漫没照顾小孩的经验,那三年,两个人都过得有些乱七八糟。
很多个早上,母女俩兵荒马乱的,孟水意有次还穿错两只不同的鞋去学校,羞得她一整天没好意思离开座位,宁肯不喝水,也不想上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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