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着,一步步出了长乐宫的门,只站在石阶上,抬头望着天边出神。
身边响起脚步声,沉鱼回过神来,只见傅言之正站在她身前,面容冷峻至极。
“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他淡淡道,眼底阴鸷一片,倒没什么欢喜之色。
沉鱼转身就要回去,他却在她身后道:“我早说过,傅恒之锋芒太露,并非良配,还好你未曾与他定亲。”
沉鱼冷冷道:“你没资格评论他。”
傅言之也不恼,只道:“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你还是早点死了心的好。”
沉鱼回过头来,目光凌厉如锋,她就那样看着傅言之,不知为何,傅言之竟觉得她像是能看穿一切似的,不觉避过头去。
“未必。”她说。
“姜沉鱼,你还不死心吗!”
“没到最后一刻,胜负皆未可知。”沉鱼说着,转身走了进去,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
趁着夜色,侯府的马车终于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出了宫。
沉鱼坐在车上,望着两旁的街景,一言不发。
傅婠望着她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沉鱼一贯是不愿回侯府的,今日倒是奇了,主动提出想回侯府住几日,想来是因着傅恒之的事,想找个地方换换环境。薄太后心疼沉鱼,自然没有不肯的。
“这样也好,免得在宫中,难免伤神。”姜亦风似是看出傅婠的担忧,低声安慰道。
“宫中是非多,我倒希望沉鱼自此不必回去才好。”傅婠道。
姜亦风笑笑,道:“沉鱼,在看什么?”
沉鱼把帘栊放下来,道:“看街景,我听人说,上元节的时候不必宵禁,满街都是灯火,煞是好看。”
姜亦风道:“你若喜欢,等上元节时我接了你出来,带你好好瞧瞧。”
沉鱼笑着摇摇头,道:“不必了,傅恒之说,他会陪我看的。”
此言一出,姜亦风和傅婠都有些默默。
此事陛下极是看重,也许根本到不了上元节,就会有处置结果了。到那时,傅恒之是生是死都是未知之数,又怎能陪沉鱼看花灯呢?
沉鱼见他们不说话,便只垂了眸,默然不语。
“我可以与傅恒之退婚。”沉鱼开口。
“你想通了?”傅婠一脸不信。
“可我想让他陪我过一次上元节。”沉鱼道。
傅婠沉吟一声,半晌方道:“我明白了。”
“多谢阿娘。”
沉鱼想着,眼眸闪过一抹微光。
傅恒之,我来救你了!
第26章 上元
侯府众人收到沉鱼今日要回府住的消息, 便各个都提起了十八分的精神,将府里收拾得格外妥帖。
老夫人和姜落雁、姜子彦、姜子默等人等在浣花厅中,见姜亦风等人回来, 才略略松了口气。
众人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沉鱼的神色,见她面色如常,方安下心来。
用过晚膳,沉鱼便随姜落雁一道,去姜落雁房里住。
“阿娘吩咐了我要为你收拾个院子出来,可因着你不常回来, 你那个院子真真是没有人气, 我担心你住着不舒服,倒不如随我一起住。”
姜落雁说着,打量着沉鱼的神色, 生怕她恼怒起来, 上次回来她虽觉得沉鱼变了许多,可沉鱼到底是在薄太后身边娇养惯了的,只怕受不了这种委屈。
落雁想着, 便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听傅婠的话,而是自作了主张。
她抿了抿唇, 道:“你若是觉得不好, 我再命人去收拾院子也使得的。”
沉鱼看着落雁小心翼翼的模样,不觉有些心疼, 道:“长姐这么做很好,我也正想和长姐多亲近呢。”
“你喜欢就好。”落雁松了一口气。
沉鱼道:“我在宫中便常听人说, 长姐做事妥帖, 掌家的本事比旁人家的夫人还强些, 如今见了, 才知道他们所言非虚。我只盼着长姐能嫁个好人家,方才不辜负了长姐的本事。”
她说着话本是希望落雁有所警醒,可这话落在落雁耳中,倒像是沉鱼感慨自己的命运,她听着只觉心酸,道:“太子的事……我在闺中也听说了些。我们做女娘的,生来就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事到如今,也唯有认命了。”
沉鱼摇摇头,道:“长姐,我不认命。”
“沉鱼……”
沉鱼抬起头来,眼底亮晶晶的,道:“长姐,我知道这是一局死局,可我还是想试一试,能不能把这棋局走活。”
“可是……”
“若是我走活了,你便如我一样,不要认命,好不好?”
落雁听着,缓缓点了点头,道:“好。”
她自小便许了淮南王世子,也一直把自己当作世子的夫人。这些年来,她不是没听说淮南王世子的恶行,可她却从未想过能不嫁他……
沉鱼这些话,宛如一粒石子,惊起了她心底的鸥鹭,让她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沉鱼望着落雁,轻轻的把头靠在她肩膀上,道:“长姐,我们都会幸福的。”而不是像上一世一样,一个死在宫中,一个远嫁淮南,郁郁而终。
*
夜已深了,沉鱼见落雁已睡下,便披上衣衫,缓缓走了出去。
姜子默抱剑站在院子外,见沉鱼出来,赶忙迎了上去,道:“车已备好了。”
沉鱼点点头,道:“多谢次兄。”
姜子默见她要离开,赶忙追上来,道:“我与你一起去。”
沉鱼微诧,道:“次兄可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姜子默抿着唇,道:“如今宵禁,你擅自跑出去若是被金吾卫看到,只怕要出事。我是金吾卫长史,就算被发现,他们也不敢阻拦。”
沉鱼知道姜子默儿时曾与傅恒之一道在卫伉军中学习骑射、武艺,与傅恒之感情很好,这才求了他帮自己。如今听他提出要与自己同去,也在情理之中,便答应了下来,道:“也好,那便多谢次兄了。”
*
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只听得清脆的马蹄声,每一声都砸在沉鱼心上。
她闭着眼睛,静静的养着神,手指却紧紧蜷缩着,盘算着待会要说的事。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更没有多少谈判资本,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终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姜子默将帘栊掀开,道:“到了。”
沉鱼“唔”了一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就是这里?”姜子默狐疑道。他本以为沉鱼会去天牢或是什么别的地方,却没想到是来这条普普通通的小巷子里,在这里住的人能有什么本事救傅恒之呢?
沉鱼道:“次兄在此处等我,不会太久的。”
她言罢,便走上前去,轻轻叩了叩门。
不一会子,便有一个老叟前来应门,他见来人是沉鱼,也没多问,便侧身请她进来,道:“娘子请随我来。”
沉鱼不觉诧异,道:“你知道我?”
老叟笑着道:“是,公子已等候多时了。娘子,请吧。”
沉鱼点点头,最后看了姜子默一眼,便随着老叟一道走了进去。
*
院子里一如她上次来时一般,静谧而安宁。许是因为焚了香鹅梨香,她竟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紧张。
埋头走了许久,那老叟才停下来,道:“娘子,请。”
沉鱼见状也不扭捏,只上前一步将门推了开来。
“来了?”贺兰止笑着看向她,仿佛在看什么久别重逢的老友,他手中拿着蜡烛,正一支支的将屋中的蜡烛点燃。
很快,屋子里便亮如白昼。
沉鱼一步步走进来,在他身边坐下来,道:“你知道我要来?”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是来找我兑现那个承诺的。”贺兰止说着,款款坐了下来,将一盏茶递给沉鱼,道:“驱驱寒。”
沉鱼瞥了一眼茶盏,便将目光从那茶盏上移了上来,直直的望着他,道:“你愿意帮我?”
贺兰止脸上依旧挂着浅淡疏冷的笑意,道:“我很愿意,只是,我爱莫能助。”
沉鱼眼中燃起的希望瞬间熄灭,道:“你是舅父最信任的人,你说的话,也许他能听进去几分……”
贺兰止道:“姜二娘子,我与你不同。你是皇家血脉,而我只是臣子,一个毫无依靠仰仗的臣子,我所能依赖的,只有陛下的宠信。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违拗他。”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无辜受累?看着他蒙受冤屈死去?”
“是。”贺兰止道:“在你看来,我或许卑劣。”
“我不求你救他,我只想你替我做一件事。”沉鱼认命道。
“何事?”
“上元节那天,帮我制造一场事故,再准备一具尸体。”
贺兰止的笑容在脸上一寸寸凝结,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道:“为了他赌上你的一切,值得吗?”
“我喜欢他。”沉鱼坚定道:“喜欢,就不在乎值得不值得。”
贺兰止嗤笑一声,像是自嘲,道:“我从不知道,宫中还有真情。”
沉鱼没说话,只浅抿着手中的茶,道:“你可以帮我吗?你放心,此事无论成与不成,我绝不会供出你。不会有人知道,你与此事有关。”
“就算我帮了你,他又如何能平安离开长安?又能逃到哪里去?”贺兰止死死盯着她,几乎算得上是诘问了。
“此事与你无关。”
“你还想去求多少人?你以为还有谁会帮你?姜二娘子,你未免太过大胆了。”
沉鱼站起身来,似是耐心被耗费到了极点,她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道:“贺兰先生,你只要告诉我,你会帮我吗?”
贺兰止不说话,只垂着眸,眼底讳莫如深。
他端起茶盏来,不知为何,他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半晌,他闭上了眼睛,喉头滚动,道:“我知道了。”
“多谢!”沉鱼跪下身来,朝着他重重的行了礼。
“还有一事……”贺兰止突然开口。
“什么?”
贺兰止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低声在她耳边道:“姜二娘子务必先背弃了这门亲事,并将此事昭告天下,我才能出手帮你。”
沉鱼瞳孔倏的张大,她实在不懂,贺兰止为何要如此在意自己是否有婚约在身。
贺兰止勾了勾唇,声音旖旎,道:“因为我实在舍不得你为了此事丢掉性命。”
沉鱼眯了眯眼,道:“先生放心,便是你不提,我也会做此事的。”
言罢,她也没有多言,便大步走了出去。
*
已是隆冬时节,外面天凉得厉害。
姜子默见她出来,忙迎上来,低声道:“如何?”
沉鱼微微颔首,道:“上车再说。”
姜子默点点头,扶着她上了马车,道:“沉鱼,我觉得你变了许多。”
沉鱼斜斜的靠在车辕上,大口呼吸着冷冽的空气,冲着他粲然一笑,道:“大约是我从前太不懂事了吧。”
姜子默笑着摇摇头,道:“从前我怕你,现在却心疼你。”
沉鱼转头看着他,因着在外面等了许久,他的鼻头和耳朵都有些微微发红,脸色也有些青白,不似平时的小麦色肤色显得健康,可不得不说,他生得极俊俏,带着清冷干净的少年气,自有一番风发意气。
上一世她骄纵跋扈,长姐和长兄与她都不大亲近,只有姜子默心疼她的处境,因为傅婠对她苛刻而与傅婠争辩。后来,他离开侯府去边境戍守,大约也是很苦的,直到她死去,他也未能回来,不知是死是活……
沉鱼想着,心揪着似的疼了起来,道:“次兄,我没事。有你们在我身边,我很好。”
姜子默道:“等此事过了……”
话没说完,他又住了口。等此事过了,就算傅恒之能活下来,也早已物是人非,难道沉鱼还能嫁他?而他作为兄长,又能给沉鱼什么承诺呢?
*
沉鱼在侯府中不敢多留,只小住了两日便回了宫。
傅婠、姜亦风并着全家都站在侯府门前送她,直到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他们才不安的回了府。
鸢尾陪在沉鱼身边,温言道:“二娘子,奴婢瞧着长公主殿下还是很疼您的。”
沉鱼道:“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子女的呢?过去只是阿娘太要强,我也太要强了。”
鸢尾点点头,道:“正是呢。两位公子和大娘子待您也很亲近,这才像一家人呢。”
沉鱼见她一副谨慎小心的模样,不觉发笑,道:“过去是我太过敏感了。长兄沉稳,次兄义气,长姐大方温柔,他们虽不善言谈,心里却都是很疼我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过去为何要与他们争长短,以后再不会如此了。”
鸢尾听着松了口气,道:“二娘子能这样想,陈嬷嬷知道了定会很高兴的。”
沉鱼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当真是单纯的小女娘,遇到这样的事,想到的不是薄太后,而是陈嬷嬷,也不枉陈嬷嬷这么疼她。
正想着,便听得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沉鱼坐直了身子,忙掀开帘栊来瞧着,见来人是姜子默,便赶忙命车夫停了下来。
她探出头去,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道:“次兄,怎么追了来?可是阿爹、阿娘有什么话要说?”
姜子默一脸凝重,他见四下无人,便低头道:“宫里传来的消息,陛下下旨,要将卫伉斩首,卫家十四岁以上的男子斩首,女子流放,十四岁以下的充入宫廷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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